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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後山祭壇四周的迷陣已被解開,露出大片茂盛的樹林,其間一條蜿蜒的小道,直通山頂。
吳缺攬着秦斷的腰,足尖輕點,腳踏虛空,夜風鼓起他的衣袍獵獵作響,飛揚的黑發掃到秦斷的臉上,惹得那人偏了偏腦袋。
今晚的夜很黑,無月無星,伸手不見五指。
唯有祭壇之上的法陣散發着瑩瑩的光——吳缺将秦斷放平在陣法中央,神情複雜的望着白光之中那人的臉,抿了抿唇,将心中湧起的那股沖動壓制下去。
他在祭壇的左手邊站定,正對右手邊的白伶之,燓冽則站在下邊,秦斷擡頭,恰好對上溫予舒緊閉的眼。
四肢被固定在法陣的四角,他本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臉,此時卻只能安慰的笑笑。
溫予舒渾身一震,卻還是搖搖晃晃的挺直了背,一字一句緩緩道:“當年殒魔谷一聚,我等根據天道預言,尋得轉世之體祭于臺上……”他的聲音不大,很快便散在夜風裏,有幾分缥缈的味道。
“如今,時機已到,需以祭品之血開啓複活大陣……”話到最後聲音已經抖得不成樣子,溫予舒深深吸了口氣,低頭撫上秦斷動彈不得的手腕,輕輕一劃。
薄薄的皮肉綻開,鮮紅的血滔滔湧出,注入白色的陣文,灌注其中。
秦斷的臉色在光芒下慘白的駭人,随着急速失血,逐漸模糊的視野讓他再看不清周圍人的表情,可秦斷知道,那四道目光,始終專注于自己身上。
有痛苦的、猶豫的、擔憂的……但沒有一個是冷漠或者興奮的,只是沉默的等待着結果。
也就是這麽一瞬間,秦斷頭一回覺得害怕,若是自己就此長眠不醒,這些人……這些深深愛着他的人,又該何去何從?
很快,他便沒有胡思亂想的餘力了,當最後一滴血将陣法盈滿,秦斷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
仿佛又回到了魂飛魄散後沉寂的三百年裏。
意識于一片虛空中沉浮,不知何起,不知所終,毫無欲望,毫無沖動……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将他囚在這天地間,掙脫不開,逃離不去。
這樣渾渾噩噩的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時間到了。
于是他便被一股無形之力投入六道輪回,随着千萬魂靈一同踏過奈何橋,飲下孟婆湯,忘記前塵,再世為人。
第一世,他是身體孱弱的世家少爺,從出生起便泡在藥罐子裏,被家裏人捧在掌心養大。
雖身體不好,可他自小好動,拖着一身細皮嫩肉跟野孩子逃課,結果有一回哮喘病發,差點死在外面,千方百計的釣回了一條小命後,族長便再不許他獨自出門。
高牆綠瓦中的生活太過單調,閑來無事間,便喜歡看些話本打發時間,他癡迷起書中所謂的江湖義氣、兒女豪情,向往那刀光劍舞中的快意恩仇。
十七歲那年開春,他随族人出游,在下江南的途中撿到一人。
那人不知從何而來,渾身是血的倒在路旁,驚到了拉車的馬兒。
他聞聲掀開車簾,隔着綿綿細雨,對上了一雙仿佛藏有劍光的眼。
一時興起的,他将人帶了回來,派人細細醫治,直到三日後對方悠悠轉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問:“我的劍呢?”
他遇到此人時身邊空空如也,哪來的什麽劍?
他如實而答,那人卻并不相信,掙紮着一身傷病也要下床,出門去尋他的劍。結果起身時用力太猛,一個不穩撲入他懷中,這時他才發覺,眼前這人不過少年身材,比自己矮上半頭,身上瘦幹幹的,沒幾兩肉。
心下一軟,他安慰道:“我替你尋劍。”
于是那來路不明的少年暫且在後院住下,由于對方因受傷失憶,他便喚他阿洵。
阿洵年紀輕輕,一身功夫卻亮眼至極,就算是家族裏最厲害的護衛,在阿洵手下都過不了一招半式。
他又是羨慕、又是歡喜,慶幸自己撿到了個寶貝,便隔三差五的往後院跑,阿洵一般都在練劍——他的佩劍丢了,便随拎着一根樹枝,舞的行雲流水,殺氣四溢。
阿洵性子很冷,平日也不愛說話,所以大部分時間裏,他坐在一盤看書,阿洵練劍,轉眼便是一天過去。
他會拉着阿洵一同吃飯,将他介紹給家裏人,以朋友的身份——族人見阿洵年級還小,只當是少爺尋了個玩伴,并未作出反對之舉。
久而久之,他們倒也真成了一對默契的好友,少年人面冷心熱,不善于表達,卻總能在一舉一動裏看到特殊的關懷,這是其他人都沒有的。
而唯一的遺憾,便是這麽長時間過去,他也沒找到對方丢失的那把劍。
那人性子固執,無論他尋遍天下名劍轉手相贈,也不過是放在劍匣中落灰,阿洵不願将就,寧可拿樹枝做替。
轉眼三年過去,及冠之禮上,他喝了些酒,跌跌撞撞的來到後院,抓着阿洵的手說,我會為你尋一把這世間最好的劍。
因為身體原因他無法學武,書卻看得不少,其中不乏有雜學類的,特別是鍛造相關,幾乎倒背如流。
可這還不夠,普通的凡鐵怎配得上他舉世無雙的少年劍客?
于是他便接手了家族的生意,靠着來往人脈,逐漸鈎織成一張驚天巨網,用來搜羅天材地寶,與那些失傳已久的鍛造卷宗。
那一次,他打着出游的旗號親自取貨,半途卻遭山匪截殺,是阿洵從天而降,以一根樹枝擊退對方二十餘人後,重傷倒地。
他抱着渾身是血的阿洵趕到最近的醫館,看着那人躺在病床上蒼白的側臉,一時出神。
他的少年長大了,更高了,也更強壯了,那張小時候可謂精雕玉琢的五官長開之後,依舊俊美的近乎非人。
阿洵的嘴唇是很淡的粉色,此時失血過多,有些蒼白過了頭……怔怔想着,等回過神時,卻已經将手貼在了上面。
很軟、很涼……
心髒猛然漏了一拍,他慌慌忙忙捂上心口,卻發現它越跳越快。
一日後,阿洵好轉蘇醒,他卻一病不起。
醫生說是情緒大起大落傷了根本,他卻知道這是心病。
他對與他一同長大的少年起了歹念,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這終究不是一份容易訴說的情感,他也曾痛苦過、猶豫過,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不敢面對阿洵,直到那少年劈開門鎖,端着熱騰騰的湯藥殺進來,逼着他喝下。
苦澀的藥汁溢滿口腔,心裏卻是甜的。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心病還需心藥醫,他病入膏肓,阿洵便是他的良藥。
于是自打那日後身體逐漸好轉,如今他已可以下床走路,連忙迫不及待的來到後院,恰好見阿洵拎着樹枝,正準備練劍。
阿洵見他來,秀氣的眉心蹙起,冷聲道:“怎麽穿得這麽少?”
他被斥地一愣,就見那人三兩步走上前,解下身上外袍替他披上。
布料上殘餘的體溫讓他渾身一震,“阿洵,我……”話到嘴邊兜了一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他朝那人笑笑,“我想看你練劍。”
阿洵點了點頭,負手在後,樹枝作劍尖一挑而起,挽了個花式。
他默不作聲的舞劍,衣角飄動,姿态翩翩,僅僅一根樹枝,愣是給他舞出了橫掃天下的氣勢。
當時那山匪沖上前時,也是這樣一個身影擋在他身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只是這樣的一個天才劍客,卻尋不到一把配他的兵器,豈不太過可惜?
既然尋不到,那我便傾盡全力為你鍛出一把,只屬于你的劍。
于是他一心投入生意之上,書房裏的燈一點便是一晚,久而久之身體愈發的差,只得暗中找郎中來看,依靠中藥慢慢溫補,總算沒能倒下。
等他終于登上首富之位,從江湖藏寶閣上以重金買到一卷鍛造之譜,上面記載了關于冶煉的重重,其中有一是如此所言:“凡上古名劍,皆具劍靈。”
他不知這劍靈所謂何物,卻也在後山設了個小小的鐵坊,不日便窩在裏頭研究。
如今阿洵已是十八的年紀,容貌俊美,身材高挑,又身懷如此絕學,難免有小女兒傾心。先是家中後院的侍女,甚至到隔壁牆內的閨秀,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一邊慶幸的将桃花推拒,一邊又不得不擔憂,他家阿洵是不是不打算戀愛?
等他滿懷心事的左右敲打,終于将那少年逼出一句不耐煩的實話,“我一生為劍,亦為劍而生。”
他覺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勉強,不由得加深了些,“阿洵就沒有想過……可能會喜歡上什麽人嗎?”
他的心上人轉頭望他一眼,一如當年下江南時驚鴻的一瞥。
只是那時的煙雨朦胧了其中寒意,如今細看清楚,會發現那眼神與雪光銀亮的劍刃如出一轍,一樣的冰冷,一樣的無情。
“不會。”
“……如果有人對你死纏爛打呢?”
“你幫我拒絕就好了。”
“……如果,我拒絕不了呢?”
阿洵皺起眉心,冷漠道:“若是一直糾纏,殺了便是。”
他張了張嘴,想順着說些什麽,心卻慢慢沉了下去。
一股腥甜湧上喉間,他費力将其咽下,“我知道了。”
一人無心,連暧昧都顯得自作多情。
可偏偏他是個越挫越勇的——雖然在那晚後大病一場,往後的日子裏身上始終帶着揮散不去的藥香,臉色也更蒼白了些。
但除此之外,一切照舊。
這樣的生活不明不白的過了兩年,阿洵及冠,而他已二十有四,到了嫁娶的年紀。
老族長臨終前為他指明了一件親事,為了讓這個打小便疼他至極的老人不抱憾而終,他至始至終也沒能說出拒絕的話,只在葬禮結束後一襲白衣,抱着酒壺坐在後院的臺階上,擡頭望着眼前高聳的石牆,怔怔出神。
有那麽一瞬間,他是真的恨自己這幅孱弱無力的身體……若是也能如阿洵一般飛檐走壁,是不是就不用困在這高牆之內,整日與紙筆算盤打交道?
可惜他一身萬丈豪情,無法用在算盡人心的生意場上,只能用在後山的一座鐵坊裏。
阿洵的劍他已來回敲打一萬九千有餘,還差幾次便能定型。
就是他找遍了整個天下,也不曾找到那所謂劍靈……
迷迷糊糊的想着,他眨了眨眼,發現心心念念之人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前,披着一身月光。
他自以為喝花了眼,傻兮兮的笑了笑,伸手去夠阿洵的手。
那是一只常年握劍的手,虎口處帶有厚厚的繭,卻白皙修長,冰涼如玉。
他愛不釋手的摸了幾下,借着醉意自言自語道:“阿洵,我喜歡你,不想跟那個女人成親……你帶我走好不好?”
他一邊說,一邊嘲笑着自己的癡心妄想,卻不曾料到頭頂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你喜歡我?”
他渾身一震,猛然擡頭,恰好對上的那人的眼睛。
像是被其間寒意蟄了一下,他哆哆嗦嗦的松開手,“阿洵……”
“你為什麽要喜歡我。”他的意中人皺起眉,像是厭惡,“你為什麽要跟那些女人一樣?”
僅此一句,便徹底抽幹了他臉上血色,單薄的身體輕輕晃了晃,複又挺直脊背,強撐着不願倒下。
他聽到自己說,“……我不喜歡你。”
阿洵問:“那你為什麽不想成親?”
口中腥甜再壓不住,他猛然擡頭,灌下一口烈酒。
“我……咳咳咳……我……”深深吸了幾口氣,冰涼的夜風湧進肺裏,他被嗆着了,低頭咳了個天昏地暗。
猩紅的血沫噴在深色的袖口,被他悄悄掩去。
“我會……成親的。”
……
婚禮定在半月後的良辰吉日,迎娶的是對門王家的千金小姐,王家近些年來生意不大景氣,沒少靠家族支撐,只是王家曾經對老族長有恩,為了報恩,這才亂點鴛鴦譜的将兩家結親。
自打那次以後,他再沒見過阿洵……自然也是不想再為此傷心。
可披上喜服的那一瞬,胸口傳來一陣劇痛,痛得他不得不彎下腰來,慘白的臉色吓壞了身邊的丫鬟。
“我……沒事。”他輕輕吐了口氣,重新挺直腰板,“時辰快到了……走吧,王小姐的轎子該到門口了。”
接下來的流程便如尋常喜事一般,直到被衆人推入洞房,大紅的龍鳳燭燃着紅光,他眯眼看着床頭之上大大的喜字,只覺諷刺無比。
他走上前,幾乎是輕佻的掀開新娘的蓋頭,卻沒能看見一張他真正想要的臉。
喝下交杯酒的一瞬間,他突然後悔了。
就算阿洵與他無意,他也不該糟蹋掉人家姑娘的大好年華……于是便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走上幾步,卻腳下一軟。
一股難以言說的燥熱由體內燃起,像是一把能燒盡一切的滔天大火,他甚至能聽見自己血液沸騰的聲音,以及那不正常的、可以說是震耳欲聾的心跳。
“你……”他一手扯着衣領,艱難道:“你在酒裏……放了……”
那紅衣的美嬌娘款款起身,“夫君……”
“別過來!”視線已經開始模糊,新娘子在他眼裏與女鬼無異,“滾……滾!”
他一邊吼着,踉踉跄跄的沖出門去,逃離這溫香暖玉的婚房,一頭紮進冰涼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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