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浴室充當了喻霁半小時的避難所,但管不了整夜。

喻霁穿着浴袍出來,才想起來兩個人怎麽睡覺成了個大問題。

溫常世肯定不願意睡地上。

喻霁看着溫常世,往前走了一步。然而老子也不願意。喻霁想。

主卧的床還算大,溫常世拿了一本雜志,衣着整齊地靠在床頭看。察覺到喻霁推開了浴室的門,他擡頭看了喻霁一眼,又繼續低頭看書。

喻霁清清嗓子,叫他:“溫常世。”

溫常世便把雜志合了起來,放在床頭,專注地看着喻霁。

“房間裏就一張床,也沒有多餘的被子。”喻霁被他看得有點尴尬,硬着頭皮開口。

溫常世依然沒說話,似乎還在等喻霁繼續。喻霁只好又說:“不過被子還算大。”

喻霁邊說邊走過去,走到溫常世身邊,拍拍他那邊的被子,說:“你看,如果你睡在這邊,我睡在那邊,應該不會互相影響。”

說完,喻霁有點忐忑,畢竟溫常世平時表現太差,萬一這個選擇性人類接觸反感症患者發飙,喻霁可能還真的要睡地上。

好在溫常世表情并沒有變化,他今天很識大體,平靜地接受了喻霁的安排。

時間很晚了,喻霁關了燈,兩人各自占據床的兩角,和平地睡去。

喻霁一開始不大睡得着,他沒和人同睡過,何況對方還是溫常世。不過躺了一會兒,溫常世沒什麽動靜,喻霁緊繃着的心也慢慢松懈下來,盯着天花板的眼睛閉了起來,沉入夢裏。

喻霁皺着眉頭睜開眼的時候,天還暗着。他熱得背上泛起一層薄汗,渾身好像給熱水泡着,掙都掙不出來。

房間裏還是黑的,舷窗外透着的深藍色與橙黃交織的天光,沒法把整個室內照亮。喻霁眨了眨眼,努力對焦,找回五感,忽然發現有什麽東西紮着自己的臉。

是溫常世的頭發。

十分粗硬、濃密的短發,掃在喻霁的臉上。

喻霁剎那間便驚醒過來,他後頸一涼,發現自己正牢牢攀在溫常世身上,睡袍睡得散差不多了,溫常世沒戴手套的手搭住了他的腰。

而溫常世比他高了一些的體溫,就是讓喻霁熱得醒過來的主因。

喻霁在內心罵娘,先把架在溫常世身上的腿縮回來,然後輕輕捏起溫常世搭着他的手心,慢慢往溫常世自己身上推,才推到半空中,溫常世就醒了。

“幹什麽,”溫常世把手從喻霁手裏抽回來,眼睛未完全睜開,掃了喻霁一眼,又問,“幾點了?”

溫常世的語氣裏全是不耐煩,他稍微撐起身體,按亮了床頭的燈,轉過頭來,似乎本想再譏諷喻霁一句,看見喻霁衣冠不整的樣子,忽然頓了頓,沒說出口。

喻霁沒察覺到溫常世的遲疑,他擡眼看了看時間,對溫常世道:“六點半,我有點兒熱。”

他趴過去把空調調低了兩度,又坐起來,打了個哈欠,才開始整理自己的睡袍,系着帶子,沒回頭地對溫常世說:“你繼續睡。”

溫常世沒出聲,也沒往下躺回去。

喻霁下了床走到舷窗邊看,他們已經停在茂市的一個私艇碼頭,外頭可以望見茂市海岸線邊一片延綿的山。

“到了?”溫常世在後頭出聲問喻霁。

喻霁“嗯”了一聲,出神地望着外面,說:“這個游艇會是你的,一會兒我們得小心點兒。”

溫常世聞言,也下床走了過來,站在喻霁身邊看。喻霁與他并肩站了一會兒,側頭問他:“有沒有熟悉的感覺?”

“沒有。”溫常世冷淡地說,他瞥了喻霁一眼,突然朝喻霁伸手,喻霁還來不及後退,溫常世的手就碰到了喻霁的肩膀,沒有半句解釋地把喻霁的睡袍衣襟翻正扯好了。

喻霁愣了愣,問溫常世:“你這又是什麽強迫症。”

溫常世沒說話,轉身走了回去。

上午九點多,張韞之和另一個朋友來敲喻霁房間的門。

喻霁還在睡,溫常世已經起來,在看喻霁給他搜集的關于他自己的資料。

張韞之敲了一會兒,喻霁才坐起來,先把溫常世趕到浴室待着,才慢吞吞去開了門,苦着臉說自己不舒服,讓張韞之帶着大家去玩。

到了十點,張韞之給喻霁發了消息,說大家都下船了,喻霁拿出準備好的喬裝衣物,跟溫常世一起換上,兩人一道從船側小心爬了下去,踏上茂市的碼頭。

喻霁帶溫常世躲着攝像頭,走到碼頭外的公交車站,兩人站着等了一會兒,車開了過來。

起始站的乘客不多,位置很空,喻霁和溫常世坐在公交車的後排,兩個人都穿着T恤球鞋運動褲,戴着墨鏡跟漁夫帽,像結伴出游的大學生。

喻霁很少有機會到陌生的地方玩,只是坐坐公共交通,心情都很好,他側過臉看了溫常世幾眼,覺得溫常世這麽打扮也不是太違和,就笑眯眯地說:“老溫平時哪裏做的臉?保養得不錯嘛。”

喻霁自己才是真的像大學生。他不像溫常世一樣怕髒,手放在空前座的靠背上,右手搭着左手。

聽不到溫常世的回話,喻霁也并不在意,嘴唇微微彎起,看着窗外略過去的街景。

他們先在一個郊區公園站下了車。

公園建在山腳下,下午人不算很多。

“這裏是睿世幾年前捐的一個公益項目,”喻霁邊看手機,邊對溫常世介紹,“我查了舊資料,說你來過好幾回,所以帶你來看看。”

公園建了六年,入園道上當年從各處收購來的高大樹木都被養護的很好,枝葉繁茂,遮天蔽日,陽光稀稀落落穿過樹葉縫隙,印在土和草上。

喻霁站在自然光下,比正在燈光下玩體感游戲有活力一點。

據張韞之透露,在撿到溫常世之前,喻霁過着晨昏颠倒的生活。白天從不出門,夜晚才去尋歡作樂,很好地融入在一群纨绔子弟之中,讓邵英祿非常滿意。

喻霁露在短袖外面的胳膊白得像初冬的雪,離得近了,可以看見他手腕皮膚下微微發青的靜脈。他認真給溫常世朗讀郊區公園簡介,好像溫常世本人不識字一樣。

“還有,這條新聞還說你親自種了顆樹,在很裏面,我們去看看。”喻霁低頭繼續讀公園資料,又走到路牌邊看地圖。

“喻霁,”溫常世突然停了腳步,問喻霁道,“這裏以前是不是賽狗場?”

喻霁還沒讀到改造的這一段,聽見溫常世的問題,怔了一下,才點頭:“對,是賽狗場。”

公園的介紹裏說,茂市的賽狗業繁榮過一陣,不多時便過興了,溫常世覺得這塊地放着也是閑置,索性把賽狗場拆了,弄成了一個公園。

“你想起來多少?”喻霁微微擡起頭,驚喜地問。

溫常世點點頭:“不多。”

喻霁沒想到溫常世還真能想起點事兒,精神立刻振奮了,他伸手拽着溫常世,往地圖指着的領養樹木林的方向走:“我們快走,我再帶你去看你種的小樹苗有沒有長高。”

喻霁把溫常世拽着走了幾步,回頭發現溫常世的帽子戴得不大好,便停下來,伸手想去幫溫常世整理,還沒碰到帽檐,手就被溫常世捉住了。

在喻霁的堅持下,溫常世沒戴手套,他牢牢按着喻霁,不讓喻霁亂動。墨鏡遮住了兩人的眼睛,喻霁也看不清溫常世的表情,只心想溫常世捏他的力氣,要不要總是這麽大。

“你帽子沒戴好,”喻霁開口解釋,“那你自己戴。”

這時候,大門口走進來一小群拿着彩虹旗和宣傳語的真正的茂大學生。

幾人看見溫常世和喻霁,愣了一下,彼此對視了幾眼,一個女生沖喻霁和溫常世跑過來。她看上去有些羞澀,遞給喻霁兩個小小的徽章,好像本來想說幾句話,結果擡眼看見杵在喻霁身邊的溫常世,只小聲嘟哝了一句不知什麽,便又跑回去了。

喻霁一頭霧水地說了謝謝,接過來看了一眼,溫常世問他:“這是什麽?”

“平權徽章,”喻霁看着徽章上的彩虹,又看了看反面寫着Equality,猜測說,“想讓我們支持一下吧。”

“你沒聽見嗎,她說祝福我們,”溫常世從喻霁手裏拿了一枚徽章過來,泰然自若地說,“她以為我們是情侶。”

喻霁愣了一下,呆呆擡頭看看溫常世,說:“是嗎。”

溫常世突然對喻霁笑了,他笑起來露八顆牙,專屬于溫常世陰霾都短暫地消失了,他一把抓着喻霁帽子往下拉,遮住了喻霁的墨鏡,指節擦在喻霁臉上,對喻霁說:“沒見過你這麽蠢的。”

日光突然被帽子遮住,喻霁慌亂地後退了一步,從墨鏡的縫隙,能看到溫常世抓着他帽子的手,溫常世的手大,骨節分明,虎口和指腹都有薄繭。

喻霁眼前好似還留着溫常世對他笑的殘影,心跳速度快得讓他雙頰發燙,窘迫難當。

溫常世拿徽章在喻霁領口比了一下,問喻霁:“你帶嗎?支持學生運動。”

喻霁下意識地揮了一下手,握住了溫常世拿着徽章比劃的手,手指碰到了微涼的徽章。

突然有一句話從喻霁大腦裏憑空冒出來,說殺手也有小學同學。

不知道溫常世小學同學,有沒有看到過他這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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