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回憶1947(十一)
拉斐爾好像看着一個陌生人一般看着我,眼睛泛紅,淚光閃閃。此刻,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就想到了漆遠夜空中的漫漫星辰,點點卻璀璨,永恒而遙遠。
我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臂輕柔的将拉斐爾攙坐了起來,抱住了他,将頭擱在了他的肩膀上,就如同一對許久未見的老友那樣緊緊的擁抱着。
我感覺到了拉斐爾胸腔劇烈的起伏,也感覺到了拉斐爾在我耳邊費勁的喘息。
我感覺很壓抑,心頭千絲萬縷的感覺令我感覺非常、非常的陌生。
“醫生……你,你怎麽了?”拉斐爾任由我抱着,過了很久,大大的喘息聲漸漸消失,在我以為他可能已經斷氣的時候,他突然費力的問了這句話。
我的心不知道為什麽猛跳了一下,忍不住将臉輕輕的貼在他的耳邊,聲音沉悶到了極點,臉上卻渲開了笑:“I'm vampire.”
拉斐爾蹭的扭過頭來,鼻尖碰着我的鼻尖,認真的說:“我知道啊,你說過的。”
我彎眼瞧着面前那放大數倍的臉,鄭重道:“不是名字,是真的。”
我現在坦誠以告,你會對我說什麽呢,拉斐爾?
“什麽?”拉斐爾眨了兩下眼。
我擡起手,狠狠的揉了揉他的頭頂,滿面肅容:“別裝傻了。”告訴我,你究竟是誰?你來這裏想要幹什麽?!
拉斐爾忽然咧嘴笑了:“因為我要死了,所以醫生開始哄我了,要把我也變成吸血鬼,給我一個希望?還是,這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還在裝傻?
我一把抓住拉斐爾的雙肩,稍稍用力便把拉斐爾深深的摁倒在了床上。
“醫生你要幹什麽?!”拉斐爾的眼裏都是驚慌。
我俯身一把扯開拉斐爾病服的領口,咬牙切齒道:“幹什麽?我要你坦白!”然後,我像撫摸一只精美的瓷器般撫摸着拉斐爾消瘦到尖銳的鎖骨,同時忍受着內心陌生的糾結和情感的翻騰,繼續道,“你說吧,你來幹什麽?你要怎麽樣?還有……你是怎麽看我的?”
話一說完,我皺了一下眉。
“你是怎麽看我的?”為什麽我要問這個?
難道我很在乎他嗎?
我為什麽要在乎他?
我在乎他?
是的,我在乎他————
第一天幫拉斐爾治療時,他溫柔的看着我,灰色的眼眸異常明亮,第一句話就是:“醫生,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我沒有親人。”
我:“……”真是個奇怪的人類,你怎樣,關我什麽事?
拉斐爾繼續道:“我希望能夠過上安穩的生活。”
我:“……”哦,我也希望。
第二天治療時,拉斐爾又開了話匣子:“我也算看明白了,人都是活在困難裏,卻永遠懷抱着希望的存在。比如我~”
我:“……”你看得可真通透,淡淡開口道,“伸手,該紮針了。”
第N天,我們漸漸熟悉,拉斐爾有點沉重的看着我擺弄吊瓶,道:“不知道為什麽,那時,孤兒院裏的孩子都排擠我。我是被孤兒院的院長親自轟出來的。知道麽?可能是因為我很瘦弱,看起來像一只弱雞,所以孤兒院裏的孩子總是笑話我。一開始,他們只是弄髒我的衣服,打翻我的飯菜,甚至在半夜把我關在廁所裏,到後來愈演愈烈,在我十二歲生日那天,9月23日,他們編造了莫須有的肮髒事情,告訴了院長,衆口铄金言之鑿鑿,院長竟然輕易的就信了他們,不容我辯解,就憤怒的讓我立馬離開,還說不明白他的孤兒院裏怎麽會養出我這種渣滓敗類,可是我要走的時候,那群總是欺負我的孩子,卻立刻跟院長說,這不是我的錯,都是他們的錯,希望院長能夠讓我留下,就這樣,我連辯白都省了……”
我:“……”你就沒反省過自己的問題嗎,比如話唠?
拉斐爾像太陽一樣咧嘴笑着說:“醫生,我總是同你絮叨,你別嫌我煩啊。”
我淡定道:“還好。”
拉斐爾淡灰色的虹膜透着盈盈的光:“從孤兒院被趕出來之後,我走在大街上,一直走,一直走,看着琳琅滿目的街頭小店,特別的向往,因為我身上既沒有像樣的衣服又沒有錢,最後肚子餓得不行了,就一屁股坐在了大街上,結果還被警察轟起來,讓我不要擋他巡邏的路,當時我就想,如果有人能夠幫幫我就好了。”
我随意的接道:“有人來幫你嗎?”
拉斐爾哈哈一笑:“沒有啊,所以我光榮的餓暈在了街頭。”
我:“……”
拉斐爾道:“我是被凍醒的,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天都黑透了。”
我道:“這個12歲的生日過得可真特別。”
拉斐爾道:“是啊,當時我就索性坐在地上看星星,雖然我看不到。”
“天上有雲?”
拉斐爾樂了,連連道:“沒有沒有。”
我奇道:“那為什麽看不到?”
“因為大街上各種絢麗明亮的霓虹燈亮過了星星,染紅了夜空。”拉斐爾嘻然一笑,得意的瞧着我,“你、沒、想、到、吧?”
我:“……”說話欠扁,果然活該被趕。
“之後的日子裏,我成了一名流浪者。我學會了打架,也學會了逃跑,日子最難熬的時候,我還拔過草地上的草吃呢,啧啧,那些小羊們常常吃的草可真難吃,又苦又澀!孤兒院裏那段黑暗的日子跟後來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麽……”拉斐爾慢慢的說着,“15歲那年,我想方設法的成了一名礦工,加入了礦工公會。要知道,全美的礦工會員有數十萬呢,聽說我們的領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盡管每天都髒兮兮的,但是我很驕傲,懷着這份驕傲,雖然薪酬微薄,但我竭盡全力的工作,甚至每天只睡4.5個小時。可是剛工作了半年,我所在的煤礦在12月3號突然發生爆炸,工作時認識的跟我最鐵的兄弟葬身井底,在那次恐怖的事故中總共有35名礦工兄弟死了。那天,我得上帝眷顧,沒有下井。其實我知道,幹這行就是很危險,可是氣人的是,負責人趕到現場,他不是先去安慰死者家屬,調查真相、追究責任,而是立即對從八方趕來的各個報社記者說出事的煤礦安全工作做得很到位,上帝讓這裏出事,公司也沒轍,也很無辜!我們憤怒到了極點,當天就集體罷工了,但是老板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把這事壓了下來,根本就無人上報。于是,我丢了讓我一直很驕傲的飯碗……哈哈,你說,我是不是傻透了?”
我譏嘲一笑:“嗯~人性就是如此醜陋,為了金錢,什麽都做得出來。”
拉斐爾卻立刻搖頭:“人都是有好有壞的,不能一概而論。我也遇到過不少助人卻不求回報的好心人,要不,我早就餓死了。比如很多會免費發一些食物給饑民的教堂,還有醫生你,都是善良的存在。”
善良……按照你們人類的标準,這個詞兒和老子的距離起碼有八萬光年還不止吧?老子堪堪扯嘴一笑,道:“還好還好。”
拉斐爾欣然微笑:“所以這個世界還是充滿了美好和愛的。”
得了得了,聽不下去了!跟老子打過交道的人比你這輩子吃的豌豆還多,世界上有幾個真正的好人呢?我不屑一笑,道:“是麽,那你又是怎麽當上男妓的?”
拉斐爾輕輕的嘆了口氣,道:“我心甘情願的。”
“哦?”我眯起眼,“你不也是為了錢麽?”
“不是的……”拉斐爾的清清亮亮的目光黯淡下來,就像流星落了地,消了光。
一向陽光又啰嗦的拉斐爾忽然收了聲,令我十分好奇,不禁問道:“那是為什麽?”
拉斐爾沉下臉:“為了一個女孩。你不要再問了,知道這件事對你沒有好處。”
我放聲大笑:“難不成我還會遇到危險?”
拉斐爾肅穆的抿起嘴,閉目點頭。
我瞿然道:“那我就更想知道了~”
拉斐爾虛弱的笑了:“不說這個了,都是舊事了。”
“舊事才有意思。”我已經替他換完了藥,卻沒有走,“因為你之所以成為今日的你,都是由你過往的經歷堆砌的。我實在是很好奇——”話唠是如何養成的。
拉斐爾依然堅定的搖頭。
我掃興的皺起了眉:“想聽的你竟然不說了……”不想聽的你倒是說了一堆。
“這事,實在不是什麽好事。”拉斐爾緩緩的睜開眼,目如星辰,溫柔一笑,“現在,也許上帝是看我吃了太多的苦,所以想把我接回去了。”
我滿臉不屑:“呵呵,那上帝還真是惡趣味,折磨你這麽久才來接你。”
拉斐爾瞅着我,半天,才輕輕的嘆氣道,“醫生,其實我做這行也是迫不得已,但是我不後悔。或許……也由不得我去後悔,實際上,就我所知,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所以我不怨恨任何人,包括上帝。”
我索味的敷衍道:“知道。”知道你的腦回路我無法理解。
拉斐爾突然直直的看向我,目光羨慕而狡黠:“醫生,你這麽優秀,你的家人肯定很幸福吧?”
我臉一僵:“……”
拉斐爾目光閃耀:“你有孩子了嗎?”
我青筋暴起:“……”
拉斐爾溫柔的笑了:“你的妻子肯定很漂亮!”
忍無可忍的老子終于忿忿推門而出,回首大喝:“我沒有戀人!”
拉斐爾露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笑:“Oh,sorry.”
……
雖然他是個話唠,雖然他在病魔的摧殘下很醜陋,雖然他沒有健康的身體,但是,他是第一個對我說謝謝的人,還是第一個說我善良的人,更是第一個讓我覺得相處下來很舒服的人。雖然被病魔糾纏,但是那雙明亮的灰色眼眸,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我能夠很清楚的從他的目光深處看到他對這個世界的深深眷戀。
思至此處,我的心猛然抽了一下,像被太陽烤了三天又被寒刀穿了心髒,可心頭那繞不開的糾結與沒由來的煩惱卻于頃刻間煙消雲散,仿似受重傷後又重獲新生一般通透爽快。
我迷茫了。
這種感覺是什麽?
拉斐爾很痛苦的閉上了眼睛,道:“要我承認嗎?”
我翹起唇角,慢慢的收了手,挂起了招牌的邪笑,俯視着他:“說吧,我可是很認真的聽着呢。”
拉斐爾帶着一種決然的目光,咬了咬嘴唇,開口道:“是的,我必須承認你猜的沒錯,維姆派爾,我喜歡你,而且從見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歡上你了。”
什麽?
難道不是要承認你是天使嗎?
什麽喜歡我,你在說什麽?跟喜歡我有什麽關系?
我呆住了,随即,目光變得陰沉。
1秒,2秒,3秒。
在我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時候,我終于站直了,轉身背對了拉斐爾。
這次抑制不住自己,不是抑制不住自己吸血的欲望,而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很奇怪,但是我必須承認。在拉斐爾說完喜歡我的那一剎,我的內心迸發出了一種對我而言十分陌生而激烈的狂喜,以至于我甚至都壓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乃至不得不背過身去。
我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摸了半天,我才小心的确認了————這是微笑,暖陽陽的微笑,我只在人類臉上見過的微笑。但是我知道,此時我的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如果有鏡子放在面前讓我看,相信這一定是我這輩子最傻的表情。
拉斐爾在我身後不斷地說着話,嗓音幹澀聲調屈軟,盡管我盡全力去聽,實際卻聽不太清,不是我耳鳴,而是我的心髒跳得太劇烈了,一聲接一聲,急促而兇猛,仿佛整個身軀都在跟我的頭腦對着幹,我發誓我的身體從來沒有這樣過,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等反應過來後,我頓時感到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因為這是對未知的恐懼。
片刻之後,我終于平靜下來,耳朵裏卻清晰的飄進了拉斐爾說的最後一句話。
“維姆,我是不是讓你感到惡心了?對不起。”
我緩緩的轉過身去,默然的望着躺在病床上的拉斐爾,不知道該說什麽。
拉斐爾拿目光掃過我毫無表情的臉,也斂起了神,抿起嘴看向一邊。
我的腳明明離床只有半步遠,卻像隔了幾千米,中途還伴随着無盡的風與雪,就像照鏡子,明明離鏡子裏的自己很近很近,實際卻無比的遙遠,被薄薄的鏡子困住,永遠也不能相互觸碰。
我笑着對拉斐爾說:“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拉斐爾聞言立刻看向我,卻又立刻沉下眼皮,道:“對不起。”
我哈哈一笑:“沒事~”
不知道為什麽,當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突然感到心口蔓延出了一種異常難受的感覺,不過我刻意的忽略掉了,只剩下滿心的“啧啧,這個危險的人類”之類的反感話語。
拉斐爾微笑着,又嘆了一口氣,帶着認命的味道,滿眼都是絕望。
我湊到拉斐爾身邊,半跪在地上,輕輕的撫摸着拉斐爾的手臂,用哄小孩子睡覺的語氣接着道:“你還記得我剛才的話嗎?或者說,你理解我的話了嗎?”
拉斐爾很疲憊的笑了一下,眸子裏又重新染上溫柔的神色:“什麽話?”
我挑眉笑了:“I'm vamp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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