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日之後,越馳又出國出差一趟,跨年也是在國外跨的,不過他本也不在意這些。
等他回來,已是越霖的生日,他回家吃飯。
他的父親倒也在。
他的父親是個藝術家,人稱“越老師”,他原先也的确在大學裏頭做老師的,還娶了自己的女學生。後來被人舉報,他雖說家世不凡,将這事兒壓了下去。但到底于學校名聲不好,又是上個世紀的時候,極為敏感,越老師本也不在意這些,索性主動辭職。從此專心于自己的收藏,自己開了美術館,還又辦畫展,倒也從沒閑下過。
反正家中祖業足夠他去造這一生。
至于他的女學生妻子,長得自是格外貌美,否則也不能引起這位從前的越少爺,後來的越老師的注意。嫁入豪門後,她也不再念書,專心做豪門太太。開始幾年,夫妻倆那是無比恩愛甜蜜。
只是越老師不是一般的越老師,他是無比熱愛一切美麗事物的越老師,幾年婚姻之後,他便開始追求其他美麗事物來,包括美麗的人。他的學生妻子鬧過也吵過,毫無用處。她便以自殺威脅,更常常将自己的兒子折騰病了,以換他回來看一眼。
當這些事都無濟于施之後,她認命了,跟着也在外頭玩了起來。玩到後頭,她心中有鬼,更怕失了越家這棵大樹,便索性把自己的親妹妹給灌醉,送到了丈夫床上。再到後頭,自己出軌的事被發現,她還要拿兒子的命來威脅。
越老師的父親常住國外,知道這幾年的荒唐事,大發雷霆,回來狠狠教訓了一頓,并嚴令夫妻倆離婚。
夫妻倆也的确離了婚,雖然她死活不同意,卻根本拗不過越家。離婚沒多久,她便瘋了,得了精神病,從此便一直住在私人療養院中,直到過世。
那位學生妻子,就是越馳的親媽。
所以越馳從來不信的一句話就是“虎毒不食子”,并厭惡每一個相親相□□。
他永遠記得他媽将小小的他抱起來,放到家中三樓欄杆上,威脅他父親,并要把他推下去的事。
後來他想過,他媽的精神興許早就有了問題。
可是怪誰?
并不是他越馳求她不顧後路地嫁給越老師,也不是他越馳唆使越老師出軌。越老師這種豪門大少爺,又怎會專心致志地只守着一朵花。她嫁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就應該做好心理準備。
他只是個被迫出生的孩子罷了,真要怪,是他越馳怪他們所有人才對。
這些都是陳年往事,姨媽嫁進來後,性子軟,并不管越老師。爺爺也已去世,這些年,家裏反倒安生了,除了偶爾有些外頭的狐貍精來蹦跶幾下。
越馳也很久沒再想過這些破事。
回來給越霖過生日,越老師也在。越老師人近六十,可若不說,看起來還跟四十似的,保養得特別好。
越老師對他跟越霖其實是不錯的,但也不過僅此而已。
他越馳是家裏傭人帶大的,越霖是姨媽帶大的,家中的錢從前是爺爺賺的,如今是他越馳賺的,與越老師半點關系沒有。
越老師也沒問他沈月清的事,越馳心中冷笑,沈月清還拿他爸來威脅他。可瞧瞧,他爸早忘了沈月清是誰。
但越霖的生日辦得很熱鬧,越老師請了樂團還有一些越霖喜歡的歌手來家裏給二少爺表演,可把二少爺高興壞了。越霖笑得滿臉天真,黏在越老師跟姨媽跟前撒嬌。
越馳遠遠地看着。
越老師愛姨媽嗎?興許還沒有愛越馳媽多,畢竟當年是自己正正經經追回來,并求了婚,風風光光娶回來的。
但再不愛,關起門來,在這兒,他們就是夫妻,人家就是一家三口。
有他什麽事。
越馳心中很不舒服。
他其實是個特別自私、小氣又刻薄的人,只是僞裝得太好。
他喝了一杯紅酒,起身要走。
他常常如此,家人也不覺得奇怪。姨媽盯着他喝了一碗解酒的湯,才放他走。他往外走,走到一半,回頭再看,越霖還在撒嬌,估計又在問越老師要錢花吧。
越馳又想到了另外一位同樣是二十一歲的小可憐。
這麽一算,又是多日未見,那就去見見他?
醫院還是那樣,熟悉的樓,熟悉的味道。
越馳走在走廊裏,除了消毒水的味道,還能聞到自己身上些許的酒味,倒也不難聞。他走到那間病房外,往內看,時小慢竟然又在疊星星,時樂樂窩在被窩裏已是睡着。
病房內只開了臺燈,燈光很暖,照在時小慢身上,也将他照得很暖。
他手中的糖紙,更是泛着微光,糖紙翩然于他的手指間,不多時便是一顆星星成于他的指尖。時小慢似是覺得自己疊得不錯,欣賞地看了眼,就要繼續疊,視線這麽一轉,看到了門邊的越馳。
他驚喜地立刻起身,放下手中東西,跑到門外,小聲叫他:“越先生!”
越馳有些醉,竟然問:“很想我?”這樣激動,都不怕他了。
時小慢也竟然點頭:“是啊!好多天沒見您了!”
“想我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那就是不想,不過場面話,越馳不滿。
“我想打的……怕打擾您……”
越馳仔細看他一眼,似是分辨話之真假,時小慢臉上依然真誠,他勉強滿意,再道:“星星疊得怎麽樣?”
“一天疊五顆!已經疊了半罐了!”
“為什麽一天五顆。”
“一天只能吃五顆糖,吃多了會蛀牙,牙疼。”
“經常牙疼?”
“受涼時會。”
“那你可以把糖分給其他人吃。”越馳故意道。
時小慢搖頭:“不行的,這是你給我的,我要自己吃光,自己給你疊星星。”
越馳挺滿意,很有耐心地問他:“你是長了智齒?”
“我不知道哎……”
越馳能察覺,時小慢在與他說話時,已慢慢減少緊張。但明顯不夠,現下只是在醫院時,在他自己熟悉的環境裏如此。什麽時候不管身置如何環境,時小慢都能這樣與他說話,他才會有一點滿意,好吧不是一點,只是一丢丢滿意。
他要求那樣高,世上可沒人能叫他百分百滿意。
時小慢見他不說話,又興致勃勃問:“越先生,我什麽時候開始工作?樂樂下下周就能做手術了!”
工作?
哪裏來的鬼工作?
不過他胡亂說的話罷了,倒也有人信。
可看到時小慢一臉認真的模樣,越馳到底喝了些酒,便道:“那我帶你去看看你的工作?”
“好的!”
時樂樂睡着了,有護士看着,時小慢跟着越馳走。
臨出去前,越馳瞄了眼他身上的衣服,問他:“給你買的衣服,為什麽不穿。”
“……”時小慢語塞,他怕說出原因來越馳不高興。畢竟越馳是好心,就像司機說的,對于越馳不算什麽,對于他而言都是恩情,他不敢再要。
越馳倒也沒有執着于這個問題,他問過就罷,随後便微微低頭帶着時小慢直接就往醫院外走。等到了外頭,風一吹,也離了那些消毒水味道,時小慢才聞到他身上的酒味。越馳步子邁得大,時小慢為了跟上他,步子也就邁得很急,他跟在後頭小心打量越馳。
他與越馳見面的次數其實并不很多,加起來也不夠兩只手,可他是第一次見越馳低頭。
等兩人上了車,一同坐在後座,越馳竟然閉眼撐着自己的額頭。
時小慢已不如從前那樣緊張了,還敢再偷偷打量他,就這樣打量了一路,越馳還是毫無反應。等到了越馳家樓下的車庫,司機小聲叫他,并來給他開門,他才下車。
越馳下車後,依然一句話也沒有地往前走。
雖說也就見了這麽幾次,不緊張的時小慢分辨得出來,這樣的安靜與從前的是不同的。
等到越馳換了鞋,往屋裏走,時小慢終于靈光了一次,他想,越先生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他想得沒錯,越馳的确心情不好。
他看到那一家三口的膩歪勁,越想表現得絲毫不在意,其實心裏是越氣的。沒人是十全十美的,即便富有如他,身世高貴如他,也有死穴。他就是厭惡那些家庭美滿的,哪怕是看起來家庭美滿的。畢竟他媽,連看起來美滿的家庭生活都沒給過他。
越霖過生日,姨媽每次都大辦。姨媽是沒本事,可人家是真愛兒子。
他呢?他生日那天,他媽死了。
就是他十歲生日那天。
十歲生日倒是大辦了,那時候爺爺還在,當作正經大事來辦,可他一點也不高興,那與其說是他的生日宴,不如說是聯絡各家世交的感情。尤其他從小就愛冷着一張臉,根本沒有同齡人敢接近他,反而是那些虛僞的大人變着法子誇他。
正在他再也受不了時,有人送消息來,說他媽去世了。
爺爺不喜歡這個兒媳婦,沒什麽反應。越老師到底愛過一場,嘆了氣,總算是派人去料理喪事。到底是越馳的媽,越老師問越馳,是否要去。
越馳面無表情地搖頭。
他媽恨他,他也恨他媽,有什麽好去的。
當時他想,死了活該。可他又恨,為什麽死了,都要挑這一天來死,是要一輩子不放過他?要他一輩子都記得這個陰影?
十年來從沒給他過過生日,從沒親手給他挑過生日禮物,臨死給他送了這麽一份大禮。
越馳恨。
可當晚夜裏,他縮在浴缸裏哭了一晚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但從那天起,他就真的沒了媽媽,哪怕是一個從未愛過他的媽媽。
後來他再也沒有過過生日。
姨媽他們以為是因為他媽媽的緣故,也從不敢提這事。
越馳固執地認為這跟他媽的事無關,他就是單純地不想過生日。
越不想承認,他媽越是成了他的陰影。
可是他一輩子都不會承認,他不可能承認自己有弱點。
因為酒精作祟,他已經神游太久,久到甚至忘記了時小慢的存在。
直到時小慢走到沙發邊,小聲叫他:“越先生……”
他的反應有些慢,時小慢再叫一聲,他才擡頭看時小慢。時小慢長得好啊,幹幹淨淨,都已有了女兒,還是一副不谙世事又可憐巴巴的樣子,對女兒又好。他現在再看時小慢,已經忘了先前自己的種種想法。他現在正是最黯淡的時候,他再度眯眼看時小慢,半斂眼中危險。
時小慢不知,并已習慣越馳面無表情的樣子。更何況此時,他察覺到越馳心情不好,還想着分散越馳的注意力,叫越馳好過些,就問他:“越先生,我做什麽工作啊?”
越馳看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就對他淡淡一笑。
做什麽工作。
既然老天爺都把人送到跟前,那就留在他家被他睡吧,這份工作挺好。
他又不是什麽大善人,何必要替別人擔心。
畢竟自私的人才能活得最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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