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時樂樂沒能親眼看到越馳是怎麽打那些她眼中的壞人的，時小慢把幼兒園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她。越馳走進病房後，她盡管有些虛弱，卻還是道：“越叔叔，你今天好帥呀！”小姑娘在時小慢身邊長大，越是看他被欺負，心中反而越倔強。

到上海後，她真的是改變最大的。

都是些好的改變，越馳心硬，真要說多麽多麽愛時樂樂，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對時樂樂的愛護，半點也不假，她是時小慢的女兒。她身上碰上一點傷，時小慢就能哭成那樣，越馳只求時樂樂之後的一生順順遂遂。

越馳聽到小姑娘叫他，笑了笑，到床邊問她怕不怕，小姑娘脆聲道：“不怕！”

越馳又問疼不疼，小姑娘再道：“不疼！”

可以說是十分勇敢了。

她變得越來越活潑，越馳也挺寬慰，他回身看，時小慢沒跟進來，他就彎腰對時樂樂說：“那就告訴你爸爸，你不疼，也不怕，好不好？”

小姑娘倒比時小慢聰明，她躺着，看向越馳，認真道：“我就是這麽跟爸爸說的，越叔叔。”

“以後再有人敢欺負你，就告訴越叔叔。”

“告訴越叔叔，就不會再有人欺負我跟爸爸了嗎？”時樂樂睜着跟時小慢很類似的眼睛看他。

越馳心中有些酸，這是被欺負了多少次？越馳點頭：“再也不會。”

“那我以後還要去那裏上學嗎？”

“不去了。”

時樂樂“哦”了聲，又問：“不上學了，我和爸爸回家，家裏有人欺負我們，也能告訴越叔叔嗎？”

越馳暗自皺眉，這話是從何而來？他正要問得再仔細些，時小慢走了進來。他聽到腳步聲，只好暫且停了話題。不知為何，時小慢臉上有些郁郁的。但越馳也未多想，剛哭完，看到時樂樂這樣，心情又能好到哪裏去。

越馳很自然地拉過他的手，再去摸他的眼睛，疼惜道：“眼睛都哭腫了。”

這些都是越馳之前千方百計想要得到的，自然而然的行為與關切的話語。從前無論如何也沒法走到這一步，今天竟然出人意料地順暢了起來。越馳也還未意識到，完全是無意識的行為。

時小慢也沒躲開，而是小聲道：“等等就好了……”

沒一會兒思霂也走了進來，時樂樂的身子已經檢查好，醫生又開了些藥，越馳與醫生聊了片刻，便決定直接回家。

他回頭看時小慢：“如何？”

一聽到“回家”兩個字，時小慢又有點慌，這是要回哪個家啊……

“家裏清靜，回家休息一些日子再考慮上學的事，那家幼兒園我們不去了。”越馳耐心對他解釋。

思霂在旁看得，心中啧啧稱奇，大少爺也有耐心這麽好，廢話這麽多的時候。時小慢光看到周松煦跟越馳站在一起相配，其實在思霂眼中，時小慢竟然難得跟越馳特別配，是她目前為止看過最配越馳的。說起來，不論是家世、經歷還是性格，都是十萬八千裏的差距，但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就是和諧。

尤其越馳耐心地低頭給時小慢輕聲說話，時小慢也低頭，偶爾擡頭看他一眼時。

思霂嘆氣：“真是過分啊。”

越馳不滿瞟來，時小慢也小心翼翼地看她。

思霂攤手：“繼續秀。”

越馳知道思霂是在說他“秀恩愛”，他莫名喜歡這個意思，于是反而笑了。

“媽呀看你那樣子，我真是太生氣了！”思霂故意氣道，“你今天必須請我吃飯，否則我真是沒辦法原諒你。”

“可以，今晚我家吃飯，你随便點。”

“哎喲，要不也把他們倆給叫上？”這說的是他們另外兩個好友。

越馳想了想，時小慢還不認識他們，他怕時小慢不适應，搖頭：“下回吧。”

思霂立刻就懂了，“哎喲”了好幾聲，才說道：“樂樂坐我車好吧？”她說着，回頭問時樂樂，“好嗎樂樂？”

時樂樂臉上那點麻藥過了，其實是很疼的，但她不想叫爸爸擔心，她怕自己等等也要疼哭了。她應下：“坐姐姐的車。”

思霂上前小心抱過小小的時樂樂，對時小慢笑道：“小慢你放心，我開車很穩的。”

時小慢有些擔憂，但又不好意思開口，時樂樂對他露出一點笑容：“爸爸，我跟漂亮姐姐先走啦，你也快點哦。”

時小慢點頭，直看着她。

思霂抱上時樂樂一離開醫院大樓，她就小聲道：“姐姐，我臉上好疼……”

思霂愛憐地低頭看她，柔聲道：“想哭就哭，沒什麽。”

“嗯，但是不能被爸爸看見……”時樂樂邊說，眼淚邊往下掉。看得思霂差點也哭，這對父女怎麽都這樣惹人疼？

他們走後，越馳也拉着時小慢離開。

越馳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一直拉着時小慢的手，時小慢滿腦子什麽亂七八糟的事都有，也沒在意，被他拉着走。

上車後，越馳還記得時樂樂那句要回家的事，話音總有來頭。他傾身給發呆的時小慢系安全帶，時小慢才緩慢回神，看着近在咫尺越馳的臉。

“小慢。”

“嗯……”

越馳低頭去吻他，時小慢的手立即緊握，緩了很久才敢小心翼翼張開嘴。越馳笑了聲，又親了片刻，才松開他。光是松開還不夠，越馳又揉了揉時小慢的腦袋。

都做完，還覺不夠，越馳又将他額前的流海理理好，這才将車開走。

時小慢渾身僵着，直看前方。他覺得他不應該受周松煦那些話的影響，他覺得越馳也許是真的喜歡他的。他反複這麽對自己說。

可等他看清越馳帶他回這些天他住的地方時，他又有些慌了，怎麽還是來了這裏。

越馳以為時小慢的發呆僅僅是因為時樂樂，來這裏一趟，他就是想搞明白所謂的回家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下車，直接帶時小慢上樓。

進了房子，他家那位傭人也在，看到他過來自是驚訝，趕緊去給他泡茶。越馳換了鞋，就往卧室走去，果不其然，被他看到了角落裏的一只旅行包。他上前打開那只包，裏頭是可憐巴巴的幾件衣服和孩童的畫筆與畫本，還有幾件小裙子。最重要的是，裏面有時小慢的身份證。

越馳皺眉，回頭看着急跟進來的時小慢。

時小慢看到越馳皺眉，大腦就完全不會思考，他空白地看着越馳，不知道該怎麽說。他不說話，越馳也不說，時小慢差點又要哭，可他都覺得自己成天哭來哭去實在太令人厭惡。他不想哭，越不想哭，眼睛越紅，他被越馳犀利的眼神逼到了懸崖邊緣，他到底還是哭道：“你別朝我皺眉，我害怕。”

第一次承認他怕越馳。

越馳聽到“怕”這個字，是有些心驚的，他覺得他們今天已經很好了，為什麽時小慢還會怕他。

時小慢捂住自己的眼睛，蹲到地上，不敢看他，只說：“別對我皺眉好不好，我真的怕，我真的怕啊……”

越馳這才能想起許多被他忽視掉的事，他忽然想到一個很不可思議的原因，他直接問道：“你想回家，是覺得我把你們送出來，是要送你們回老家？”

時小慢将頭埋進膝蓋裏，哭出聲。

越馳總算是知道什麽叫心如刀絞了，他也跟着蹲下，低頭去看埋頭的時小慢，輕聲道：“是我親手把你們倆接來的，我又怎會送你們走？”

他又問：“時小慢，你把我越馳當作什麽？”

時小慢沒說話。

越馳用勁将他的臉拉出來，強硬地托住他的臉，與自己對視，非要他的一個答案：“你把我越馳當作什麽？”

“我什麽也不敢。我不敢用任何一樣方式去看待你。我，我甚至不敢看你……”

越馳做不來當面表白的事，他深吸一口氣，不許時小慢閉眼，對着時小慢又重複一遍：“時小慢，你要記清楚，我帶你們來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未來的路，一起走。你明白嗎？”

“我不敢……”

“有我在，有什麽不敢？”

“所有關于你的事，都不敢。”

越馳嘆氣，起身，并将時小慢拖起來。他坐在床邊，将時小慢抱坐進懷中，對時小慢道：“你能不能多信任我一點？”

信任？

時小慢詫異地看他，越馳的眼眸倒是格外誠摯，時小慢被看得不禁脫口而出：“你把我們倆送出來，難道不是，難道不是……”

還是這件事，果然症結還是出在這件事上。

越馳想了幾秒，顧不得丢人，無奈道：“接下來的話興許有違我以往的行為舉止，但是小慢你要知道，我是正常男人，我沒辦法在面對——”越馳頓了下，還是沒臉當着時小慢的臉說“喜歡”二字，“面對你的情況下，做到自制。我做不到自制，我也并不想吓到你，我只能暫時與你分開。你能明白嗎？”

時小慢開始沒能明白，但他想了會兒，想到越馳那天看到他剛洗完澡時的反應，他懂了。他緩慢低頭，耳廓緊随着就紅了。

這麽一紅，越馳更覺丢臉，但話已經到這了這種地步，只好繼續下去。

越馳佯裝鎮定：“所以就是這樣，我只是想克制自己。不是你想的那樣。”

“哦……”

越馳郁卒，這麽多話，就換來一個“哦”字？！不過他只能服氣。

他對時小慢道：“今天就跟我回家，還跟從前一樣，別有負擔。”

時小慢默了片刻，還是那個字：“哦……”

越馳恨不得仰天長嘆，不過時小慢是聽進去了吧？最起碼是不哭了。他伸手去擦臉上還殘留的眼淚，開玩笑道：“怎麽就這麽喜歡哭啊。”

“是不是很丢人……”時小慢也覺得丢人。

“不。”

時小慢擡起眼眸看他。

越馳認真地揩去他眼角的眼淚：“我喜歡給你擦眼淚，還喜歡你眼淚的味道。但是往後，跟我一起，只留高興的眼淚，也只讓我來擦。好不好？”

越馳說完，心中很緊張，這是越馳式的承諾，但願時小慢能聽懂。

再直白的話，他實在是說不出來。

時小慢到底懂沒懂，越馳不知道，但時小慢又哭了。

越馳的心原本繃得緊緊的，被他這麽一哭，大少爺有點懵，這到底是什麽性質的眼淚啊？

他再趕緊去擦眼淚，手掌剛蓋住時小慢的雙眼，卻不防手腕被時小慢握住。

時小慢睜着眼睛，睫毛一一掃過越馳的掌心，慢吞吞道：“謝謝你……”

越馳的手掌酥麻麻的，他聽罷，不由就是一笑，時小慢是聽懂了吧。

笑完，他又趕緊繃起面孔裝嚴肅，認認真真地擦幹淨了眼淚，又親了時小慢一口，這才帶時小慢回家。

晚上的家中，時樂樂身體不适，吃了些清淡的菜與各種藥，有阿姨陪着，早早就睡了。

越馳、時小慢與思霂三人吃飯，倒還挺熱鬧，思霂喝了些酒，還要跟時小慢碰杯。時小慢在回來的路上仔細問了思霂的相關，也特別感激她，雖然自己完全不會喝酒，也跟着喝了。到最後，他差不多喝了快一滿杯的紅酒。

思霂喝得醉醺醺的，但她不習慣在外面過夜，被家裏派來的人扶着帶回了家。

越馳下樓送她，上來後找不到時小慢，問了聲，才知道他自己去洗澡了。

越馳走到時小慢卧室的門口，踟蹰了片刻，還是遠離。

沒辦法，扛不住。

時小慢洗澡前，覺得自己身上都是酒的味道，有些難聞。

大約有了心悅之人後，都會格外在意這些，他不希望越馳嫌棄自己，就趕緊去洗澡。洗澡前是有些迷糊的，洗完後這份迷糊也沒變多少。

這間卧室，他之前住了好幾個月，是熟悉的。

洗好澡，他認真穿上棉質的睡衣，奶油白色的上衣與長褲。他穿好衣服，走到鏡子面前看自己。他十分不喜歡照鏡子，他其實是知道自己長得算好看的，但當年因為他的臉才引出那麽多事，他很讨厭自己的臉，也漸漸因為這張臉變得自卑。

此時照鏡子，他才發現自己這個幾個月真的有了些許的變化。

具體哪裏變了，他看不出來，但是他知道自己變了。

他甚至看着鏡中的自己，問自己，這張臉離周松煦還有多少距離？

是的，他還記得周松煦。他甚至記得越馳以前所謂的許多人，雖然他從來沒見過。時小慢也沒喜歡過誰，更不知愛情的滋味，但是他現在真的好嫉妒那些人。

他又想到越馳的話。

從前的記憶真的令他害怕，說是一輩子的噩夢也不為過，但如果是為了越馳——

他猛地搖頭，回身埋到被子中，不敢再出卧室。

他想睡覺，卻根本睡不着，枕頭旁的手機倒是響了。他立刻拿來看，卻不是越馳發來的，而是周松煦發的。

周松煦對他說：小慢，我真的好喜歡越先生啊。你跟他分開的那天記得告訴我，我要嘗試着追他！我這一次一定要把握住機會！

時小慢看完就氣得将手機反過來塞進枕頭中。

懦弱卑微的人似乎沒有資格生氣，時小慢也的确很少生氣，即便生氣，大多也都是自己悶着，悶着悶着就散了，或者忘了。

可他此時真是被氣得快炸了。

周松煦憑什麽就篤定他會跟越馳分開！越馳都說了以後一起走未來的路！

周松煦又憑什麽說他時小慢不喜歡越馳！

憑什麽只能他們喜歡越馳！

時小慢氣得趴在床上直喘氣，雙手緊握，恨不得狠狠捶幾下身下的床板。

他正氣着，房門忽然被輕聲推開，時小慢還沒回過神，越馳慢慢走到床邊。

随後就沒了聲音，時小慢不敢動，越馳似乎以為他睡着了，見他被子都沒蓋，還拉起被子給他蓋上了。随後越馳似乎就在一旁看着，時小慢更緊張。

時小慢想到越馳跟他說的那些關于自制的話，想到網上說的，那件事是互相喜歡的人才能做的事。

他為什麽要怕？

他不能因為過去的事就這樣怕啊。

越馳是喜歡他的吧？

他們憑什麽以為他時小慢不喜歡越馳，他是不配喜歡，但是他也會有憧憬與向往，更有心。他不是真正的笨蛋，他也會努力去抓住自己想要護住的人。

他不能怕，不能怕。

他不能讓人把越馳搶走，他時小慢可以給越馳一切他想要的。

越馳見時小慢睡着了，心道這樣也好。

他站着看了許久，原想走，可是時小慢趴着睡也太可愛了。他到底沒忍住，彎腰，親了親他右側的耳垂。随後他轉身要走，卻不防手忽然被人拉住了。

他低頭看去，時小慢慢慢回頭，身子還趴着，臉卻看向他。

屋內僅有些許廊內漏進的光，光中，時小慢眨了一下眼睛。

越馳沒來由地也眨了下眼睛。

時小慢的手有些抖，慢而又慢地将他的手往自己那邊拉去。

越馳被他這手抖帶得心也有些抖，這是要做什麽啊？

時小慢終于将越馳的手拉到臉邊，看着越馳，他在越馳掌心中央落下一個格外淺淡而又顫抖的吻。

越馳不可置信地看着零碎暖光中最亮的，時小慢的雙眼，感受到掌心翕然而過的濕軟。

嘭——

眼前似有萬朵愛心煙花一同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