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節

木板床下,因為肥胖她沒法鑽進來,只能伸出胳膊來抓我,我蜷縮起身體,雙腳躲閃她的手,驚恐和崩潰終于讓我嚎啕大哭,我撕心裂肺地喊:“為什麽你要這麽對我!你不是我媽!”

她停下動作,胳膊收了回去,然後她的臉猛然出現在床下的縫隙間,眼睛發出陰恻恻的光,笑聲令我毛骨悚然。

“我本來就不是你媽,”她像鬼魂一樣盯着我,“你只是我在河邊撿來的垃圾。”

10

河邊,這個城市只有一條河,護城河。我上初中以後城區有過一次大治理,那條河後來也稱得上清澈和豐沛,但當它還是一條臭水溝的時候,岸邊有一排黑診所,經常有不同年齡的女人去那裏處理一些“意外”,死嬰對住在那邊的人來說,是習以為常的話題。

原來我也曾躺在那裏,蚊蠅盤旋,野狗環伺,散發陣陣腐臭的河灘上。如果不是這個女人,我可能會變成畜生的食物、一具幹屍、一堆化學肥料。

但是她為什麽要撿我?直到她死我都沒有問過,在身世的問題上我一直存疑,或許她是騙我的呢?或許我根本就是她生下來只是不肯承認的呢?

許承來我家的時候,正趕上一場即興毆打,家裏幾乎沒有人來,我媽毫無防備地打開門,當許承自報家門,一腳已經踏進來的時候,她終于回過神來,可惜已經晚了,許承一眼看到縮在牆角,赤裸着身體,遍體鱗傷的我。

他震驚地張大嘴巴,神情茫然,看看我,又扭頭看看我媽,然後果斷沖過來,脫下外套蓋在我身上,一只胳膊以護欄的姿勢圈起我,毫不掩飾憤怒地厲聲道:“你怎麽能打孩子呢?!”

我媽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反應不靈,她用幹笑來掩飾表情的不自然:“我就是教訓他一下。”

“教訓?把孩子打成這樣也叫教訓?”許承掀開衣服,指着我胸口被皮帶抽出來的傷,那裏已經開始滲血了,“我還以為這孩子身上的傷是打架來的,原來,原來……”他臉色鐵青,因為氣憤而有些語無倫次,忽地看向我說,“你媽媽是不是經常打你?”

許承真是蠢,他怎麽能問這種問題呢,讓我怎麽回答?說真話嗎?等他走了挨打的是我又不是他。他似乎也察覺到了,于是斷然起身,老鷹護小雞一樣站在我面前,擋住我媽射過來的陰毒的目光。

“你說,你是不是經常打孩子?!”

他媽的許承,你怎麽這麽蠢。

“怎麽會呢,”我媽笑起來,“男娃娃總是淘氣惹禍,偶爾教訓一下啦,沒什麽大不了的,讓老師你看笑話啦。”

“真的?”許承半信半疑,“教訓也不能這麽個教訓法,再嚴重點都屬于犯罪了,哪怕是家長也不能體罰孩子,我對你這種做法很不贊同……”

絮絮叨叨了一堆後,他讓我回房間去,自己留在客廳裏繼續對我媽說些廢話。

只要看不見我媽,我就能瞬間變回一個人,一個有力量和底氣的男人。我打開窗戶,把一口血唾沫狠狠吐到外面的水泥地上。

我媽大概想不到有一天會有老師找上門來,說來好笑,華岳建校後開放的第一批名額裏,有一部分為資助貧困生而學費減半,我媽以為占了便宜,卻沒想到華岳是個全封閉軍事化管理的學校,等她意識到此後一年都不能每天揍我的時候,學費已經交了,她只好認栽,為此又用擀面杖劈了我一頓。

我不知道許承了解到多少,從那以後,他對我比以往更嚴格,某種程度上也更寬容,我還是經常打架逃課不認真聽講,他還是急了會跟我動手,但是很明顯,我成了他在班上最關注的三個學生之一,第二個是遲海風,唐維安轉來後,變成了第三個。

全班是個人都知道我跟唐維安合不來,我兩一個天一個地,他剛轉來那陣子,我把他的紅領巾扔進茅坑,讓他在周一升旗日的早上在全校師生面前罰站,又把他推進教室門口那棵松葉茂盛到幾乎垂地的松樹裏,他出來的時候一身松針,臉上有些地方被劃出了血口子,後來我又趁他上廁所的時候,往他頭上澆了一盆洗腳水。

沒想到這家夥弱得匪夷所思,五月的天,被一盆水澆感冒了,早讀課上許承讓他念作文,他站起來,又直挺挺倒下去,旁邊的人大驚小怪地摸了一把,叫起來:“老師!他發燒了!”

許承為此又揍了我一頓,他的手法跟我媽完全不在一個檔次,我從小挨揍,皮厚如城牆,他那點技術就是撓癢。揍完了我,他命令我去醫務室照看唐維安。

我問他:“你就不怕我讓他在那裏多呆幾天?”

“他呆幾天你就陪幾天。”許承微笑。

可去你媽的吧。

然而我還是去了,我必須得承認我對唐維安有一點好奇,尤其挨了欺負的沉默隐忍的樣子,他從不反抗,也很少出聲,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不論我們離得有多遠,我都能從他的眼睛裏看見我自己,這種詭異的錯覺讓我莫名其妙地發憷。

為什麽?我變本加厲地欺侮他,想得到一個答案,但他每一次默然離去後,我依然聽見自己失控的心跳,怎麽也平靜不下來。周聖宇,你這是受了什麽刺激?

醫務室裏只有一個老師,不算很老的男人,戴着眼鏡,不管本質是不是好人,那張臉笑起來都特別像是斯文敗類。他看見我,很開心地說:“周聖宇,你來幹什麽?”

我往他這裏送來過很多人,他大概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自己走進來。真是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唐維安是不是在這兒?”我說。

“裏面。”他指指裏間,果然露出遺憾的神情。

在我掀起白色的布簾時,我看見一道光影從裏面射出來,在視線裏一閃而過,我走進去才發現,整個房間,從白色牆面到屋頂,橫亘了一條绮麗的彩虹。

唐維安半靠在床頭,一只手背上插着吊針,埋頭專注地搗鼓着一碗水,彩虹就是從水裏投射出來的。

他擡起頭,目光和我相視,忽然,我至今不明白他那個舉動的意義——他沒在水中的手指動了動,讓彩虹飛到了我的臉上。

我隐約看見了唐維安眼裏的笑意,頭一次生出一種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感覺。只剩下我和他,在純白的醫務室裏,我茫然迷失在一片七彩光暈當中,眼裏只有唐維安。

“你在做什麽?”必須得說點什麽,我意識到了,不然他媽的就像我專程來道歉的一樣。

他沒理我,這家夥除了平時上課回答問題,很少會開口說話,他又低頭玩他的實驗了。是的,我知道這個實驗,昨天自然課上剛講過。

他再一次擡頭,卻是把那碗水朝我遞過來,水裏浸泡着一面鏡子,這塊鏡子是彩虹實驗的關鍵。我稍稍湊過去看了一眼,還在猶豫要不要接,就猝不及防在鏡子裏看到了兩雙眼睛。我的,和唐維安的。

水面微微動蕩,在窗口透進來的陽光下波光粼粼,我和他默契地在水中凝視對方。那一瞬間我明白為什麽面對他我總是不正常了。

他的眼睛。對了,就是眼睛。

那是一雙我的眼睛。

我們擁有一雙同樣的眼睛。唐維安,這家夥或許比我更早明白。

周一收假,許承把我從教室的最後排拎出來,安在了唐維安旁邊,我扛起桌子穿過過道時,聽見身後一片嘩然。你們很驚訝是不是?老子他奶奶的還驚吓呢。

我把桌子重重放在地上,亂糟糟的議論聲戛然而止,唐維安也被吓了一跳,小腦袋驚慌地擡起,看着我。看什麽看?我憤懑地向講臺上望去,卻抓到了許承一閃即逝的笑容。這個人在偷笑?笑什麽笑!

“咳咳,開始上課了啊。”許承板起臉。看着還挺像那麽一回事,這個陰險腹黑的小人。

我把手伸進桌兜裏摸索藥水,剛才扛桌子的時候扯到了身上的傷口,我媽現在格外珍惜我放假的時間,攢着半個月的量往死裏打。這回實在有些扛不住了,我趁早操時間溜進醫務室偷了一瓶紅藥水。

我摸了一圈,沒有?

“你是不是……在找這個?”唐維安的聲音低得勉強才能聽到,他的手掌攤開在我面前,掌心裏躺着一小瓶藥水。

“剛才,掉出來了。”他繼續小聲說,眼睛圓溜溜看着我,一眨不眨。

這家夥……在緊張?

我發出一個含混的音節,把紅藥水一把搶過來,把桌上的書本堆成一座山,好擋住許承的視線,然後慢慢撩起衣服。然後,我聽見唐維安吸氣的聲音。我看也沒看他,把藥水倒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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