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現場勘查

時間倒回到五個小時前。

周六晚上,五點。

才送走孟遠岑不久,沈浔懶得自己做晚餐,打算點外賣,他有選擇糾結症,去公衆號裏領了不少優惠券,反複對比價格,二十分鐘後,終于成功下單。

現在只需要等外賣送到,沈浔暫時閑下來,鬼使神差般,他翻開了夾在《法醫學彩色圖譜》裏的日記。

幾分鐘後,他面色複雜地合上了,露出了即便屍檢時也不會出現的、一言難盡的、有些扭曲的表情。

沈浔将書插回到書架上,像是扔掉一個燙手山芋,轉身就走。

記憶卻被活頁紙上那句“我未來要成為法醫,我會永遠守護正義,有人會不理解我,但是沒關系,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反複霸淩。

幾十秒後,沈浔折回書架前,他從書裏抽出這兩張活頁紙,揉成一團丢進垃圾桶裏。

扔完之後舒坦不少。

可惜沒舒坦多久,沈浔又意識到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他借給孟遠岑的書裏,不會還夾着亂七八糟的東西吧?

絞盡腦汁回憶,終于記起《犯罪與刑罰哲學》是自己大學買的書,他不會在大學還寫這麽中二的東西,這才長舒一口氣。

手機卻在這時響了起來。

沈浔還以為是外賣,拿起來一看,屏幕上“劉隊”兩個字亮到刺眼。

好了,百分之一百零一是喊自己加班的。

盡管這周末沈浔不用值班,也不用備勤,但是類似眼前的情況已經是屢見不鮮,見怪不怪,他抄起鑰匙,帶上證件,去下樓叫了一輛出租,事态緊急,容不得他慢吞吞擠地鐵或者騎電驢。

到了分局,同事說值班的小阮法醫早就已經去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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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碰上負責痕跡的姜琢,沈浔打了個招呼,兩人一起跟上刑偵大隊的警車。

路上,劉隊揉着太陽穴,“現勘說無法排除他殺的可能,咱們怕是要與邪惡勢力鬥争到深夜甚至淩晨。”

沈浔雙手環抱勘查箱,無聲地看向窗外,警笛長鳴,有圍觀的路人朝警車的方向指指點點。

他沒有說話,安靜養神。

姜琢在局裏摸爬滾打好幾年,比沈浔待的時間還要久,經歷太多,遇到這種場面已經心态平穩,甚至還有心情和沈浔搭話,“小阮這運氣不行啊,才來半年,值班兩次遇見命案,還是佛經抄少了。”

沈浔聞言,扭過頭看姜琢,靜默幾秒後也頗為信服地颔首,“我之前就讓他平常多聽一聽大悲咒。”

坐在沈浔一旁朱刑警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忍不住附和,“今晚值班看到小阮吃了芒果,早知道提醒他一句好了。”

說完嘆了一口氣。

聽的沈浔姜琢對視一眼,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劉隊本來一臉肅穆,略帶愁色,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耳朵卻多少帶着聽了些動靜,有些哭笑不得,“不要封建迷信,我們是人民的警察,要相信科學的力量。”

沈浔、姜琢和朱刑警三人面面相觑,一時間面部表情頗有抽搐感,像是在極力壓制什麽,安靜一秒後,他們異口同聲,虛心接受教誨,“劉隊說的是。”

說完,姜琢低頭,視線率先落在劉隊腰間的鑰匙串上,那裏挂着一張護身符,聽說是劉隊老婆特意去當地有名的寺廟求的,視線左移,發現沈浔也在看護身符。

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快要到目的地,沈浔從勘查箱裏翻出一次性手術衣、乳膠手套、發套、口罩等等。

全副武裝,只剩一雙眼睛裸露在外巡視周圍,看到姜琢下半張臉,沈浔提醒他,“可以把口罩戴上了。”

戴口罩既是為了防護,也是為了防止污染檢材,然而姜琢畢竟是姜琢,思考角度清奇,“我天生微笑唇,是該遮一遮,免得被人拍下來說我看見屍體還嬉皮笑臉的,傳到網上,我會被部分網友的唾沫星子給淹死。”

警車平穩停下,警燈閃爍,案發現場在聿海區藍湖公園的小樹林裏,屍體是女性。

當地派出所的民警同志已經提前趕到,藍白相間的警戒線繞着屍體拉了一圈,保護現場。

不少圍觀群衆議論紛紛,有民警在維持秩序,有民警在訪問群衆做筆錄。

記得下午下過一場雨,地面未幹,有些泥濘,沈浔和姜琢頂着刑事勘查服,從警戒線下鑽出。

兩人口中的小阮法醫,阮溫茂擡頭看一眼,像是看到了救星,繃到不能再緊的神經稍微放松一些,“沈哥你終于來了!”

沈浔“嗯”了一聲,“這是第一案發現場嗎?”

阮溫茂:“胡哥說,大概率是抛屍現場。”

他口中的胡哥在痕跡檢驗方面是專業的,經驗豐富,結論可信度高。

阮溫茂繼續說:“已經記錄到屍僵,我有簡單地觀察死者的面部和頸部,感覺是被掐死的。”

沈浔把勘查箱側放在地上,邊打開邊問:“肛溫測過了嗎?”

“測過了。”

“面部腫脹,發绀。”沈浔先是用雙手擠壓,“頭顱整體無變形、無骨折。”

撥開頭發,仔細觀察了一圈,“無附着物,頭頂部見頭皮搓擦傷,比例尺給我。”

阮溫茂把比例尺遞過去。

檢驗完頭部,沈浔又說:“電筒。”

阮溫茂雖然來分局不久,但人很機靈反應快,已經默契地舉着電筒照屍體的眼睛。

手指隔着乳膠貼上屍體眼皮,沈浔俯下身,透過放大鏡,“角膜中度渾濁。”

翻開兩只眼睛的上下眼皮,“左右眼睑均可見散在點狀出血點。”

“上下唇绀紫。”

沈浔想看口腔內部,屍僵的緣故掰不開,轉頭去勘查箱裏找開口器,扭動圓形金屬片後,電筒的光終于落到口腔裏,沈浔看過去,“口腔黏膜出現點狀出血。”

繼續往下。

“頸部廣泛性皮下出血,頸前部喉頭右側見一橢圓形挫傷,大小為1.3cm0.4cm,頸前喉頭下方見一擦傷,大小為0.2cm0.2cm,胸腹部右鎖骨中段見0.3cm0.2cm皮膚擦傷,胸骨柄處見三處皮膚擦傷……”

“十指指甲發绀,左前臂上端後側見一處擦傷,大小0.2cm0.1cm,處女膜6點、9點有新鮮破裂……”

拿起物證瓶提取前,沈浔問阮溫茂,“第二次屍溫測了嗎?”

阮溫茂看沈浔的操作正看得入迷,他邊看邊記邊學,暫時性地忘了這回事,經過沈浔一問,這才急忙去拿數字溫度儀。

刑技隊的幾人忙活了大半天,終于提取完重要部位的分泌物和屍表附着物,進行了必要的記錄和拍照,屍檢暫時告一段落。

回去時,警車上,阮溫茂争分奪秒,拿着筆在寫現場勘驗檢查工作記錄。

讨論幾句案件相關,姜琢開始閑話,“小沈吃過晚飯了嗎?”

沈浔搖頭,“沒,剛點好外賣,劉隊一個電話就塞了過來。”

姜琢便說:“趁着解剖申請還沒批準下來,上解剖臺前趕緊吃一頓,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阮溫茂放下手中的筆,加入話題,“姜哥說的對,不然解剖完一身的味道,再好的食欲也被熏沒了。”

沈浔微笑,“這倒不會,小阮你還是年輕,等你法醫做久了,就能百臭不侵。”

說到這兒,姜琢忽然想起什麽,“對了小阮,隔壁刑偵大隊的老朱讓我和你說一聲,以後周末別吃芒果,還有藍莓草莓也少吃。”

阮溫茂:“?”

看對方一臉迷茫,沈浔先是低頭無聲地笑,笑夠了才開始解釋道:“你才來我們分局不久,不知道能理解,要入鄉随俗懂麽?”

“周六不吃帶‘芒’和‘莓’字的水果,前者吃了變忙,後者吃了倒黴,值班才不會遇見命案。”

姜琢跟在後面說道:“還可以去求個平安符、護身符啥的挂在身上,或者搞個符紙塞手機殼裏,鎮邪的。”

阮溫茂猶疑地看看沈浔、再看看姜琢,“這……這真的不是封建迷信嗎?”

姜琢“啧啧”兩聲,語氣裏有種過來人的歷盡滄桑,“年輕真好。”

阮溫茂将視線投向沈浔,“我相信沈哥就不會迷信。”

“我确實沒有平安符、護身符以及符紙。”沈浔說完,立即感受到來自小阮法醫贊同的目光,他便在這樣的目光下緩緩說出後半句,“但我抄佛經。”

阮溫茂:“……”

“對了沈哥,”阮溫茂想到某個重要的問題,他才來半年,有些流程還不太懂,“等會要開會嗎?要不要陳述現場和屍體的情況?領導一多我就緊張,生怕自己記錯了知識點。”

“我們暫時不要開會,扼死基本不可能是自殺,這次的現場能夠确定案件性質,剩下的交給刑偵大隊讨論,但是如果線索不明确的話,刑偵大隊還會來找你交流的。”

不過知識點三個字一出就很“學院派”,沈浔寬慰對方,“多練練就好了,我第一次彙報的比你還糟糕。”

預定的解剖時間就是今晚,審批下來的也很快,根本沒留給沈浔一丁點吃飯的時間,還好中午吃的飽。

警車在公安分局等了一會兒,四位法醫已經齊聚在車內,載着兩名解剖、一名攝像、一名記錄往殡儀館行駛去,法醫鑒定中心緊挨着殡儀館建立,離市中心有些遠,不過聿海區的位置本來也偏。

攝像今天備勤,和小阮一起先去的現場,已經不指望今晚還能有一個好覺睡,無論是進度快慢——進度慢說明案件複雜,線索不明,法醫需要參與讨論,進度快嫌疑人可能深夜就被抓獲,法醫還要檢查嫌疑人身體,提取固定更多的證據。

記錄那邊倒還有點盼頭,“小沈,你說我今天能十二點之前回家睡大覺嗎?”

沈浔說:“如果九點能開始解剖,我和小阮配合,盡量三個小時內搞定,大隊那邊破案沒有陷入僵局,進展順利,就還是有希望的。”

兩個老手打配合解剖肯定會更快一些,但是小阮是新人,需要實戰經驗,就得有人帶。

離殡儀館只剩幾分鐘的路程,殡儀館常常鬧“鬼”,大家閑聊說玩笑話壯膽。

沈浔沒有加入他們,沉默地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

做完這些,他忽然想起來什麽,掏出了手機。

沒有收到孟遠岑的微信消息。

點進微信,再三确認,孟遠岑沒有發照片,可能是忘了。

巧的是他現在也沒有主動開啓一段閑聊的時間。

沈浔這樣想着,又把手機揣回了兜裏。

夜風從車窗縫隙裏灌進來,狠狠地拍在他的臉上,窗外夜色茫茫,手機右上角顯示時間二十點十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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