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生日

“你又找男人了?”

“你怎麽這麽不要臉,能不能有點出息?”

陳冬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當着梁一安的面就說了出來。只是,她總覺得面前這個穿在不合身的紅色T恤裏的男人,有那麽一絲熟悉。

她已經盡量克制自己,在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的說出來之後,沒有再說些什麽。

可畢竟當着梁一安的面,陳樂的臉紅了紅,又白了白。

梁一安見此情景,哈哈大笑:“看來陳樂小朋友要解決家事了,那我先走了。”

他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一眼陳冬,“啧啧”了兩聲:“脾氣真不好,小姑娘要不得。”

陳冬道:“要你管!”

路過陳樂身邊的時候,梁一安俯身低聲說:“我會再來找你的。”

陳樂感覺他說話間的熱氣噴在了自己的耳朵上,很癢,耳朵也悄悄紅了。

梁一安離開了。

屋子裏只剩下陳樂和陳冬兄妹倆,十分安靜。

陳冬環視了一圈,覺得這破地方終于有了點兒人住的樣子,點了點頭,坐到了沙發上。卻不知這裏的轉變,全拜剛剛走了的那人所賜。

“你站着幹什麽,坐啊。”

“嗯。”

陳樂坐下了,坐在上發上,離陳冬不近不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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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誰?”陳冬沒好氣的問。

“我在路邊撿到的,那時候下着大雨,他一個人,很可憐。”

陳冬氣笑了:“這種人你也敢撿,萬一他是壞人呢?你還把他帶到自己住的地方,膽子可真大。”

陳樂膽子自然不大,可見死不救他也做不到。

不過聽說那人不是陳樂新的男人,陳冬心裏好受不少,屈尊降貴的說:

“你明天,什麽打算?”

“什麽?”陳樂不知道陳冬指的是什麽。

“什麽什麽!明天,你生日!”陳冬惱了。

如果不是陳冬提起,陳樂都記不起來自己的生日。他只過過八個生日,後來和岳子章在一起,岳子章問他生日,他也只笑說忘了,他們只過岳子章的生日。那時陳樂以為,自己不過生日有什麽要緊,有岳子章,就夠了。

多麽可笑。

這麽多年來,陳冬從未提起過陳樂的生日,陳樂以為她忘了,或者根本不知道。陳樂總是在冬至那天給陳冬買禮物,而陳冬從未給他過過生日。

原來她知道,也一直記得。

“那是什麽?”陳冬看見沙發旁邊打開的行李箱一角,粉粉的,舊舊的,一個類似本子的東西。

“沒什麽,冬冬,你想吃什麽,我……”

陳樂不安起來,試圖轉變話題,但他水平有限,陳冬已經起身拿出了那粉粉的相冊。陳樂失敗了,在陳冬面前,他似乎只有失敗的份。

陳冬就着站着的姿勢看相冊,只看外面心形镂空下的照片,她就知道這是父母的結婚照了。

她和陳樂的大眼睛都遺傳自那個站在左邊,一點笑意也無的男人。不管他多麽帥氣、多麽漂亮,陳冬都恨透了他。當然,她也恨王芳。

陳冬用鼻子發出了一聲重重的、不屑的哼聲,“這男的叫什麽來着?”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父親的名字。

小時候上學填表格,父親那一欄陳冬從來都是空着的,老師問起,陳冬就說死了。老師找王芳核實情況,陳冬少不得挨一頓打罵,不過罵的時候多,打的時候少。因為王芳拳腳幾乎都被陳樂抗去了。

漸漸的陳冬越來越讨厭上學,讨厭老師。其實她成績還行,特別是數學,一直到初中畢業都是滿分,盡管在初中她已經天天逃課,出去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了。——她只是,單純的讨厭填寫家庭情況而已。

陳樂說:“他叫陳遠山。”

即便是陳樂,也無法叫出一聲“爸爸”或是“父親”來。

“哦,對,陳遠山,大學生,陳家村飛出的金鳳凰,飛了哈哈哈哈。”陳冬笑。

“大學生有什麽了不起,還不是個人渣!”

陳冬翻開相冊,在第一頁,看到了她自己。

那是陳樂在小太陽幼兒園幹了一個暑假,用賺的錢買了第一部手機,回家給陳冬照的照片。陳冬百般不願意,百般不配合,最後只照了這麽一張。

後來,陳冬再回去,已經很難見到陳冬了。

陳冬擡手摸了摸曾經的自己,這麽多年了,她好像沒有變過,瘦瘦小小,眼神倔強。

“你還會回去嗎?”陳樂問。

陳樂搖了搖頭。

在陳樂上大學後,陳冬也離開了那個“家”,她已經七年沒有再回去了,盡管王芳和她在一個城市。

陳樂倒是偶爾會去過,也只是買點東西,母子間的交流幾乎為零。在陳冬上了大學之後,王芳倒是不打他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陳冬出走,她只剩這一個孩子的緣故。事實上王芳倒也不常打陳樂,但有時候精神上的折磨遠比肉體上來的深。

陳樂和岳子章在一起後,曾經一起去看過王芳,被王芳拿着拖布掃地出門:“我沒你這個兒子!”

她聲音壓得低低的,怕街坊聽到。——實在是個太要面子的女人。

陳樂也就再沒回去。

有時候陳樂想,王芳也挺可悲的,丈夫走了,女兒走了,兒子又是個同性戀。

他同情她,卻不能認同她對自己和陳冬的所作所為;他愛她,愛給了他生命養育他的女人;他也恨她,如果不是王芳,陳樂也許會真如名字一樣開開心心。

當然,他更恨離家出走,沒有盡到父親責任的陳遠山。如果沒有他,王芳也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人的感情本就是矛盾的,特別是沾染上血緣,說不清,道不明。

陳冬又往後翻了翻,都是岳子章的照片,興趣大減:

“這東西你留着幹嘛?”

這是王芳和陳遠山的結婚相冊,陳遠山走後,王芳發瘋了似的把相冊裏面的照片都撕了。陳樂偷偷的把相冊藏了起來,一藏就是十年。後來上大學,又偷偷的帶走。

其實他們的照片已經被王芳撕得所剩無幾,但這個相冊伴着陳樂度過了僅有的幸福時光。小時候王芳會翻着相冊,一張一張的給陳樂說每張照片的故事。那時候陳樂沒有任何煩惱,左耳朵聽着,右耳朵就飄了出去,他想出去找吳凱玩,想等爸爸下班向他要五毛錢去買冰淇淋吃,他想得很多,就是不想聽這些照片的故事。那是成人的故事,他才不想知道呢。

後來他想知道的時候,已經沒有人講給他聽了。

是啊,留着幹嘛?

陳樂想不出。他一直放不下,遠則家裏的種種,近則岳子章背叛,他都放不下。他像一個薄薄的氣球,裏面不但有空氣,玻璃、石頭也都往裏進,他快被磨破了。

“沒什麽,留個紀念。”

陳冬合上了相冊,拿着它坐到陳樂旁邊,她離陳樂很近。

“哥,過去了,忘了吧,王芳過去了,岳子章也是。”

這是自陳樂上大學後陳冬第一次叫陳樂“哥”。

她伸手環住陳樂:“你還有我。”

陳冬從不願說這麽動情的話,在今天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說出這種話。但剛剛見到陳樂,見到陳樂保存的相冊,她好像忽然就懂了,陳樂,他的哥哥,也許不是軟弱,只是太過在乎情感。太在乎,才會狀似軟弱,患得患失。

她其實和陳樂一樣,是個情感豐富卻不會表達的人。

太陽出來了,烏雲躲到了太陽後面;金黃色的太陽照在蔚藍平靜的大海,踱上一層暖色;久旱的林間迎來一場春雨,樹葉上新綠晶瑩。濤聲、雨聲,甚至陽光,都有了聲音。

陳樂聽見自己說:“好。”

魚兒長出了雙手,他要試着沖破漁網。

過去了,都過去了,往事,岳子章,再見。

陳樂和陳冬收拾了陳樂的新“家”,陳冬一面抱怨:

“哎呦,亂成豬窩了,你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我去,你不會連卧室都沒睡過吧!可真便宜了那個男的。”

“哦對,他就這麽走了?也沒給你點錢什麽的,真不夠意思。”

……

陳樂原本想插話,但後來發現陳冬根本沒有問他的意思,自顧自的說着。他也就笑笑不說話。

當陳冬提起梁一安的時候,陳樂忽然想起了他走時說的那句話。

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和他見面。

晚上,陳冬和陳樂睡在了一起。陳樂覺得陳冬都這麽大了,兩人再睡在一起不太好,他要去睡沙發。誰知被陳冬死拉住不放:“以前你不是也和我睡一起的嗎?”

陳樂笑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你才多大。”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睡一起。”

“不行,咱們都這麽大了,睡在一起不好。”

“你怕什麽啊陳樂——你是同性戀啊!”

“唉,你……”

陳樂無奈。

躺下後,陳冬沒有看陳樂,她小聲說:“你能像小時候那樣拍拍我嗎。”

陳樂伸出手,隔着被子輕輕拍陳冬:“睡吧。”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陳冬哭了,很小聲的,她怕被陳樂發現。陳樂知道陳冬哭了,也知道她不想被自己知道,在努力掩飾。陳樂沒有一句安慰,手也沒有停,只是唱的聲音有些發顫。

第二天,陳冬起了個大早,給陳樂買回了生日蛋糕。

陳樂吹蠟燭的時候,默默許願:“希望陳冬能離開強子,過上安穩的日子。”

他一句沒提自己,他不迷茫了,不需要靠許願達成。如果真的有神明,他希望能救救陳冬。

昨天晚上,陳樂在陳冬睡着的時候偷偷說:“冬冬,離開強子吧,你還年輕,繼續上學或者做點安穩的事,好嗎?”

他沒想讓陳冬聽到,只自己喃喃輕語。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時候,隐約聽到一聲——“好”。

他不确定。他不确定這一聲是陳冬應他的,還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不過他知道,過了今天,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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