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滴答,滴答……”
莊複睜開眼,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渾身劇痛,應是還活着。
清醒不過片刻,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接下來的時間恍恍惚惚,睡睡醒醒,有時覺得有人叫他的名字,抱着他,有時口中又嘗到甜和澀的味道,有時側頭去看,又見那人跪在地上,不斷用手刨挖什麽。
只是已經難以分辨什麽是真,什麽是夢。
地底深處不知日夜,莊禮以傷口幹涸為三個時辰,以結痂為一日。如此算過了三日又半,莊禮已能察覺真氣的複蘇。
他試着運功,真氣湧起,只是所過經脈阻塞淤堵,強行節節沖開,真氣已損耗大半。
莊禮渾身大汗地站起來,去搬了幾塊巨石到一塊巨石旁邊,相互倚靠,堆成一個狹小的石室,将莊複抱進那穩固的空間下方。
再下到挖了幾日的土坑,集結所有所剩真氣,送達左掌,在土坑上重重一拍。
那土牆如泥流般松軟下陷,上方相互堆疊的石塊失去平衡,再次向下轟隆塌陷。
“滴答,滴答……”
莊複睜開了眼。
下雨了。
天亮了。
再睜開眼,天又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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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柔軟的床上,手腳的束縛已去,重新輕盈起來。有人摟着他的頭,往他的嘴裏灌甜水。莊複動了動嘴唇,咽了下去。
“你醒了?”北堂主問。
他又閉上了眼。
再一次,天是亮的,他覺得搖搖晃晃,耳邊也轟轟隆隆。
眼皮也輕了許多,睜開來看,這一次,眼前終于是那個人了。他正枕着他的腿,在前行的馬車上。
眼眶濕潤而充盈,卻不忍閉上。
莊禮摸摸他的頭,問:“好點了嗎?複兒?”
莊複也不回答,就望着他。
“這次是真的,我們回家。”莊禮說。
他們白天趕路,晚上搭帳留宿,如此緩慢趕路,十餘天才回到珑城。
車裏總是燃着香爐,莊複睡多醒少,回到山上,莊複已能醒一兩個時辰。
北堂主為他把脈檢查,不禁啧啧稱奇,道:“常人受了這種傷,早就一命嗚呼了。你這不到一月,不僅破裂的五髒六腑自行修複大半,連骨頭都長上了。”
莊禮在旁道:“還需療養多久?”
“以此速度,內傷再有半個月便可痊愈了。只是……”
“只是什麽,你快說。”
“只是你這夾板打得歪了,骨頭沒對齊,你沒發覺,這孩子現在一腿長,一腿短。早就說讓你跟我學點醫術,你就不聽……”
“那怎麽辦?”莊禮打斷他。
“你要是舍得,就打斷重長了。”
莊禮看向莊複,莊複點了點頭。
于是莊禮道:“我來。”
他摸了摸莊複的小腿骨,找準地方,擡起左手,一掌拍下。
骨頭再一次從傷處斷裂。
莊複一聲不吭,任人擺弄。
“這孩子,不是傻了吧。”北堂主一邊給他正骨,拿夾板固定,一邊問莊禮。
“你才傻了。”莊禮說。
“要是砸壞了腦袋,得了什麽精巧的傻病,我可號不出來。”
“我腦袋沒事……”莊複終于開了口。
莊禮笑着走到他身邊,摟了他的頭到懷裏。
莊複傷的重,留在北堂主府上調養,由莊寅貼身照看。
更衣之時,莊複也曾自己,除去脖頸上兩排深深的牙印,便再無其他外傷了。
并未破皮,摸上去只是痛。
白天,莊禮就到北堂主府上來找他,陪他在院中坐坐,或是幫忙碾碾藥,也跟着一群小孩子讀藥經,數骨頭。
到了莊寅練功的時候,他也在旁指點一二,叫他少舞弄兵器,多練練根基,每日都要紮上兩個時辰的馬步。
莊寅在外邊紮馬步,莊禮就扶了莊複回屋裏,相互倚靠着坐在一起,聊聊劍招,寫寫畫畫,再無其他,也不講先前的事情。
一日,莊複在茶中加了迷藥,莊禮喝了之後,打了個哈欠,便往塌旁一斜,睡了過去。
莊複上前掀開他的袖子,回來以後,他都穿垂袖衣服,成日帶着手套。
扯下左邊半截手套,露出手腕來。手腕上排列着十餘條新新舊舊的割痕。
莊複閉了閉眼,選下面那條最新的,用針在裂開的血痂中間一挑,鮮血沁了出來。
莊複用碗接了他的一滴血,給他整好袖子,又割了自己的手,滴了一滴進去。
那兩滴血在碗中相互交纏着融作一團,随後氤氲開來,再不分彼此。
莊複去倒掉血水,坐在門檻上,抱頭哭了好一會兒。
莊寅見狀,猶豫再三,還是扔掉石錘跑了過來,輕輕拍着莊複的背,問:“你怎麽啦?”
莊複擡起頭來,揉了揉眼睛,說:“沒事。”
“你要是傷心,可以和我說說,我可以給你出謀劃策,然後我又是小孩子,長大了什麽都不記得的。”
莊複破涕為笑,說:“是嗎?我像你這麽大,可是什麽都記得的。”
“啊?陸師兄跟我說,他大部分都不記得了。”
“有的人就是這樣的。但你肯定會記得。”
“為什麽啊?”
“因為你吃過苦,受過傷,擔驚受怕,這些時候你都太小了。人就是從這種時候開始記事的。”
“那太好了!”莊寅說,“那我能記得你的每一件事了!”
莊複笑了笑,摸摸莊寅的頭。
莊寅又說:“師父說你沒法吃藥,我就學了做香,近些天你點的那些香都是我搓的!”
“是嗎,怪不得成天聞你香香的。”
“管用嗎?”
“管用的,身上都不疼了。你真厲害。”
“那你為什麽還哭啊?門主不是已經把壞人打死了?”
“應該是吧,只是一直沒有發現她的屍體。我那時心急,沒有先去了解了她。”
“別擔心,要是真沒死,等再找到大魔頭,我和你一起打他!”
“好了,小孩子不要天天關心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兒,你現在連你小師兄都打不過呢。”
“他一身的蠻力,根本不講技巧!等我練好了腿和腰,我就這樣……還有這樣!然後這樣!給他按到地上打!”
莊寅邊說邊比劃,莊複在旁笑着看他。
過了一會兒,莊禮醒來,伸着懶腰打着哈欠走了出來,說:“吵鬧什麽呢?擾我清夢。”
“門主……”莊寅鞠了個躬,連忙跑回去撿起石錘,繼續紮馬步。
莊禮也挨着莊複坐到門檻上,不時向院中喊:“腿再分開點,屁股往下墜,對,腳尖不要岔太開。”
此時一看,又覺得這之前怎麽都看不順眼的小家夥也挺可愛的。
“報!”莊禮一手下跑進院來。
莊禮起身,道:“出去說。”
莊複也杵着拐杖跟了上去。
“禀報門主,發現韓堂主的屍體了。”
莊複腳下一晃,莊禮扶穩了他,對下人道:“送回她的老家,好生安葬吧。”
“是。”
“左堂主和程綿呢?”
“千洞窪塌陷處已經基本挖掘完畢,尚未發現左堂主和程綿的蹤跡。”
“左堂主不必再找了,擴大範圍搜尋程綿蹤跡。”
“是。門主,還有一事。有人來救那老妪了。”
“其中有個少年嗎?”
“就那一個少年,現已抓住,和老妪關在一起了。”
“走,帶我去看看。”
三人來到牢房,莊複也要随他們一起進去,被莊禮攔住了,說:“我去和他說就好。”
又道:“放心,答應你的事情,我都會做到。”
莊複就這樣被留在門外,腦袋空空,什麽都想不出個所以然,或許真的撞壞了哪裏,想什麽都覺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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