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生還/Survival(11)

霍桐絕美的臉上寫滿了諒解與容忍:“你只管挑酒。挑回來之後呢,我覺得不合适的我會删掉。很簡單,對不對?”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立在那裏沒有說話。

她慷慨地為我解除了顧慮:“雅笙,我們都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別擔心,媽那邊自有二姐給你兜着。你什麽也不用做,到時功勞還是你的。我這輩子收的功勳只怕能鋪滿地球,并不在意家裏這些了。我只求晚宴穩妥。這畢竟是霍家的面子,無論在別人眼裏我是個什麽,我也認這個家。”

最後一句說得暗含玄機,若我再堅持下去,倒好像我瞧不起她的出身,故意給她難堪。

“二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霍桐容顏轉柔:“好了,我也沒有責怪你。乖乖聽話,我們姐妹将這晚宴辦好。等到亦琛回來看見,一定要贊他媳婦能幹。”

這話真真觸到我心坎,我感激地接受了安排。

次日,我按照約定的時間去品酒。

為什麽會有品酒這道程序,我一點兒也不明白。如果是甜點還說得過去,畢竟那很大部分取決于主廚的個人發揮,應該事先檢驗。但酒先行嘗了毫無意義,相同年份相同酒莊的産品,總不會有太大差別。

品酒是在家裏的酒窖進行的。我在那裏發現了一名不速之客。

就知道,有酒的地方總不會少了他,半點兒不意外。

意外的是,在我到來之前,他已經酩酊大醉。他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只巨型木桶,兩條長得過分的腿伸在前面,一曲一直。他一定是聽見了噠噠的高跟鞋聲,這會兒仰頭看着來人。

陪同我來的是二姐另一個秘書,見狀先跟他打了招呼:“霍先生,我陪霍太太來選下月晚宴的酒。”

霍亦烽揚揚手,惡人先下逐客令:“知道了,你走吧。”

“……你醉了。”我倒吸一口涼氣,拍拍身邊秘書的手臂,“他醉了。不要走……拜托不要留我自己在這裏。”

秘書免不了窘迫:“霍女士吩咐,要我陪着……”

霍亦烽可不是以好脾氣見長的:“你廢什麽話,我又不會吃了她!”

“不如我們晚些再來。”我為了圓場而假笑的臉都要抽筋了,唯一願望只是快點兒逃離那個地方。

“沒錯。”霍亦烽咕哝,“晚點兒再品酒吧。”

如獲大赦,我拉起秘書轉身要逃。另一邊胳膊被大力一扯,我險些跌下那咯吱作響的木梯。我向上帝起誓,那0.1秒的時間根本不夠任何人跑過來。他是用飛的還是怎樣,真是太可怕了。

“晚點兒再品酒。現在我有話想跟你說。”霍亦烽下了命令後,對閑雜人等下了最後通牒:“我警告你快點兒消失,不然你會後悔生出來。”

一陣荒亂的腳步聲之後,我聽到頭頂三寸木門殘酷地被甩上。酒窖裏靜得過分,我跟三級臺階之下的霍亦烽大眼瞪小眼,沒來由地想象他會不會一個不平衡翻滾下去。那個場景,一定超滑稽。

眼看就要笑出來,我趕快改換想象場景。如果突然地震呢?那些木頭架子會一個個噼裂,酒瓶如疾雨般散落。門被堵死,救援的人不知道下面有人,不久氧氣就會消耗光,我們只能白白等死。

如果他再吻我,怎麽辦?

各種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的場景突然被這一句話突兀地穿透。

之後,我就再也不去想其他事情了。

霍亦烽向上走了一級,離我更近一步。

“你還要否認到什麽時候?”

我的掩飾一定是相當蹩腳:“我不知道你說什麽……”

“你很知道我說什麽!”

灰塵紛紛揚起。我想,大概真的會地震了。

下一刻,他将剩下的兩級階梯也走完,吻上了我的唇。

我被那溫度包裹,好似地球重力全失,身體飄忽着失去引線。看來,要失足滾下樓梯的人是我。然後險情并未出現,他強有力的臂膀牢牢箍住我,我根本不用以自己的力量去站立。

被松開時,眼前一片昏黑。黑暗中我聽見他問:“想起來了?”盡管不再唇齒相接,卻依然耳鬓厮磨。

我僵硬着,試圖整理頭腦中那些星星之火。一些從未出現過的記憶,突然從墳墓裏跳了出來,聲量洪大,将我包圍、吞沒。是的,我想起來了。不是全部,但至少是篤定的真實,就像當初我認定自己不暈車那樣篤定。

“吻我好不好?”年輕女人的聲音。盡管在要求着一件很激烈的事情,卻毫不迫切,半是輕柔半是戲谑。

“我對小孩沒興趣。”男人假裝不為所動。

“真沒勁。”女人埋怨,“那,我吻你好了……”

男人忍無可忍,俯身親了她的臉頰:“好了,離我遠點兒吧。”

這到底是為什麽?

霍亦烽偏偏在煽動:“想起什麽了?說出來,快說!”

“不要離開我……”我垂着頭,低聲呢喃。

聲音太低,他沒聽清,端着我的下巴迫我擡頭,我只想微微提高音量,出口卻成了嘶吼:“……不要離開我!”

不錯,這就是我當時的心情。懷罪的,惴惴不安的,不知所措的,祈禱着上帝,請不要将這個男人帶走,請幫助我,讓他一直一直都這麽愛我。

“你……”霍亦烽眼神複雜,手臂略微放松力量。

我于是脫身,拔腿向地面上奔去。

我需要自己一個人平靜一下。

回到堅實的大理石地板上,我不顧四周嘈雜,一心一意地想回到卧室。我需要一處安全的牆角,可以裝得下我,讓我好好地整理思緒。

一路上大概有十幾個人叫了我的名字,很多人用怪異的眼神看我,我都沒有理會。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會駐足觀看。

等等……

這是誰的聲音?真煩人。這聲音的主人居然還跟上了我,加倍煩人。殘存的理智讓我分辨出那是關若望,于是三倍地煩人。

只有我的卧室是完全屬于我的,不會讓我傷心。

我一把将門推開。

卧室卻不是空的,中間站着個人。腦海裏雜亂飛舞的思維火花,因看到那個人而全部凍成冰淩。

關若望氣喘籲籲地追上我,撫着胸口,語氣難聽,咬牙切齒:“我叫你停下的時候,你該聽我的話。”

聲音倒是很小,怕對面那人聽見。

四個月的時間沒有見面,我看到霍亦琛很震驚,霍亦琛看到我似乎更震驚。如果他那張臉還能更陰郁,那麽就是在此刻,陰郁得一如漫天霧霾。他沒有跟我說話,而是朝向我身後的關若望道:“這是個玩笑嗎?”

顯然并不好笑。

關若望一時支吾,霍亦琛眉頭緊鎖:“你有一分鐘的時間。我不想再看見她。”

就好像我是一抹空氣,根本不在那裏;或者是一件破爛的家具,他吩咐關若望立即将我清理出去,不然擺在這裏,大煞他的心情。

關若望急道:“我自作主張留下她,是因為她于我們還有用。”

原來,紐約那樁沒頭沒腦的抛棄,比我想象的還要殘酷絕情。原來他甚至不想我回到霍家,他是要我徹徹底底地消失,再也不在他面前出現,就像一個黑暗版的童話故事,獵人不忍心聽從命令殺死白雪公主。只不過在這個故事裏沒有邪惡的皇後,王子才是下令處死公主的那個。

“你只剩五十秒了。”霍亦琛樣子越平緩,就說明他越憤怒。

“亦琛,拜托你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關若望年齡與大哥霍亦坤相仿,當他以兄長的姿态來講話,至少還是有幾分威力的。他嘆氣:“還有不到一周就是霍家今年的第一次慈善晚宴,到時你想怎麽解釋太太不在身邊?”

霍亦琛沒有回答,這已經是可以進一步說服的跡象。

關若望馬上捧出下一重慰藉:“這一周內你甚至沒什麽時間待在家裏,她的存在對你根本沒有影響。”

霍亦琛思考片刻,冷聲出言:“晚宴之後,不如你連自己也一同清出去。”

關若望笑:“是的,知道了。”

我拿到了緩刑判決。蒙霍亦琛的恩典,我可以賴在霍家繼續做他的妻子。當然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我想他們也并不關心我還有什麽地方可去,會不會流落街頭。

霍亦琛繞過我,走出了卧室的門。他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看我一眼。關若望跟着一起出去,臨出門遞給我惡狠狠的眼神,仿佛這一切都是我惹的禍,害他無辜受累。女傭慢吞吞進來,開始解包霍亦琛的行李,将衣服挂好。

零落一身的我,這時想起剛才上來的目的。我緩慢步至牆角,抱膝坐下,将臉埋進膝蓋。

我想象中的那一場地震,為何還沒來到?

粉身碎骨,現在看起來要容易些了。

關若望說得沒錯,從那天起到晚宴之間一周的時間,霍亦琛都沒有回家。

對此最憂心的人是婆婆。亦琛是她最愛的兒子,無奈這最愛的兒子卻絲毫不戀她。霍亦琛不回家,她很自然地遷怒于我,認為是我這媳婦太過潑辣,我們夫妻吵架,才逼得他有家不回。婆婆因此對我态度冷淡,沒有之前幾個月親熱了。

此時霍亦潔臨時接到邀請,赴臺灣去參加一檔時尚節目的錄制,錄制檔期剛好與晚宴的準備時期重疊。事業心很重的她,馬上宣布不參加晚宴。不過,她頗貼心地趕了幾個晝夜,将我的晚宴裙跟禮品袋全部制好,才放心地離開。

當然也少不了抱怨:“天啊,你能想象嗎?我,參加一個綜藝節目。看看我,我是設計師,難道我是那些野模嗎?她們坐在那裏媚笑着談論卡路裏的時候,我可是連續一個禮拜不睡覺地工作呢。”最終卻不能不妥協,“唉,可我需要客戶啊。又能怎麽辦呢?”

我為她烤了一個紅絲絨蛋糕,她欣喜不已,捧着它走上飛機:“還不到臺灣,我就會把它消滅掉。Ali,我回家時還要再吃一個的。”

霍亦烽也很自然地人間蒸發了,宣布他不會來參加晚宴。他大概知道,我不會想見他。

剩下的空閑裏,我與二姐親厚了不少。表面上,她說是同我一起操辦晚宴,實則大包大攬地全部自己去做。我偶爾問起,她也只是搪塞敷衍。

結果,直到晚宴當天我才知道晚宴的主題是“紐約”。也難怪我去試吃小食時,曾有百吉圈、熱狗和椒鹽餅。

亦潔之前按照巴黎主題設計的禮品袋只好棄之不用,幸好她本人已不在這裏,不然又要一場大鬧。

我堅持穿她為我設計的白色荷葉裙出席,這個,也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我盡量緩慢地步下樓梯,希望不要踩到裙角摔個狗吃屎,這時霍亦琛已經在下面等着了。他還真是會計算,一秒鐘也不會早出現。

燈火闌珊中見到他,我還未飲酒,卻有些醉。他是那麽英俊,仿佛周身有光芒環繞。我還記得他那雙黑冷的眼睛,看上去若無其事,卻平平靜靜吐出“我愛你”三個字。我還記得他脫掉我的衣服,黏膩地親吻我。

“開場舞。”他任我挎着他的胳膊,領着我走進舞池,不鹹不淡地說。

“把戲演好。”他注意到我精神不濟,出聲命令,“就這一支舞的工夫,沒那麽難。”

可我不想就這一支舞的工夫,他是我的丈夫,在曼哈頓的那間房子中我們還是好好的。一個轉身,什麽都變了。他甚至不告訴我為什麽,不給我個解釋。不解之下,我生出了憤怒。

“我會把戲演好的。”我反唇相譏,“既然怎麽都要跳這一支舞,不如我問問題,你來回答。”

“不行。”霍亦琛斬釘截鐵地拒絕。擱在我腰間的手,很是僵硬。

“好。”我笑笑,“那我問問題,你不要回答。第一個問題,在紐約你對我做過的愛,是假的嗎?”

霍亦琛眉間發緊,我能看出,他被激怒了。如果不回答,那麽合了我的意;如果回答,那還是合了我的意。能激怒他,我真是痛快。

“第二個問題,你對我說過的‘我愛你’,也是假的嗎?”

“我警告你……”

我咬了咬嘴唇:“第一個問題的答案,霍亦琛,我對你做過的愛,絕對是假的。這種事,女人最會假裝了。”

“……住嘴!”

從那箍在我身上的鐵手力度來看,他是真的到了臨界點。好啊,為何不在賓客面前出個醜呢?能破壞他跟關若望的面子工程,我該多開心啊。

音樂由柔嬈轉急促,我們在轉圈。在轉暈之前,我還沒有解恨。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霍亦琛,我說過的‘我愛你’,每一個字都是假的。我寧願去死,也不會愛上你。”

霍亦琛忍無可忍,停下了舞步。我猝不及防地被剎住,慣性之下險些如脫線的風筝般飛出去。

婆婆在不遠處看着,吓了一大跳。

我與霍亦琛原本保持着10厘米的跳舞距離,他向前一步,我們兩人的腹部緊緊貼在一起。他将嘴唇貼近了我的耳朵:“你當然不會愛我,你愛的是別人。酒窖裏發生的事,你以為沒人知道嗎?”

好像被屋頂的大吊燈砸中頭部,我元神都出竅了。

酒窖裏發生的事……他知道了?

“你……”

霍亦琛哼了一聲,退開半步,牽引着我重新合入音樂。我像個木偶人任他擺弄。萬萬想不到,他真的無所不知。可那時明明沒人在旁,霍亦烽斷不會說,那麽會是誰?

我心裏搖擺,矛盾的記憶再度湧起,我再也不想去刺激他。一支舞結束,他卻沒有放開我。他手臂似乎長在了我腰上,我被他牽着,去跟各路賓客微笑、打招呼。

“手不要抖。”他冷冷告誡。

侍者走過身邊,我飛快地取了一杯香槟,一飲而盡。酒精絲毫沒有緩解我的緊張,我又喝下第二杯、第三杯。到第四杯的時候,霍亦琛噼手奪過,喝得比我還快。我只好換拿旁邊一杯,他居然手疾眼快地再次搶先占有。

“夠了,你清醒時惹出的亂子就已經不少了。”

我在不易察覺的範圍內,掙紮幾下:“看來,你是真的忘了紐約。”

我的聲音已經夠響,霍亦琛冷眼看我。

“我也忘記了很多過去,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沒辦法。我唯一記得的過去,你卻故意地忘了。”我繼續道,“我不會忘。我會一直記得,在紐約,你話也不說地抛棄了我。”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在舞池中央對峙的我和他。

霍亦琛好像被什麽擊中,他呆滞地站立了片刻,接着在衆目睽睽之中走了出去,一言不發,頭也不回。

當着衆人的面,他再一次抛棄了我。

霍桐将她白皙柔軟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時,時鐘已走過一個世紀那麽長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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