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1)
黑夜裏, 那雙眼格外具有侵略性。
沈妝兒挪身往後退了下,緩緩爬坐起來,試探着問, “王爺?你怎麽回來了?”出現的太突然, 令她措手不及。
朱謙也跟着松開一只手,翻坐起身。
興許是許久不曾喝水,他嗓音有些幹啞,
“軍演結束,我有要事回京禀報父皇, 回來看你一眼,明日還要去大同。”
沈妝兒一雙漂亮的眸浮在幽幽的夜色裏, 淡漠地應了一聲“哦..”。
兩人,一個垂眸不語,一個凝睇着,眼神分外專注。
他吐息粗重,很難讓人忽略。
沈妝兒略生幾分尴尬,不知與他說什麽, 思及他剛回來, 該是沒喝茶,便趿鞋下榻,點了牆角一盞宮燈,去到外間替他斟了一杯茶來, 遞與他。
有了朦胧的光亮,方看清他的面容。
顯而易見消瘦許多, 眼眶略陷, 棱角越發分明, 攜無往而不利的氣勢, 一身的肅殺與渾闊,令人不敢親近。
尤其是那雙深邃的眼,此刻跳躍着一團焰火。
手中的茶盞晃了一下,輕聲道,“王爺請喝茶。”
朱謙視線依然凝在她身上,接過茶一口飲盡,又遞與她。
她神色太平靜了,淡的如同浮雲。
朱謙心裏是略生失望的,他原本急着入宮,半道轉回王府,想來看看她再走,不成想,她眼底并無任何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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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裏裝着太多事,一時也沒與她計較,便道,
“妝兒,有勞你了,你那個夢,與我有大裨益。”
沈妝兒聞言定了一下心神,撫裙坐在了塌沿,問道,“軍演順利嗎?那些敵國有沒有挑釁咱們?”
朱謙回想這兩月在大同的經歷,頗有幾分意氣風發,眼底漾出志得的神采,
“很順利,我暗中布置的幾位軍将大放異彩,被擢升到重要位置,”先前商議軍演計劃便有言在先,根據軍演結果授職,他這次回來便是要請旨,再從吏部走文書,将結果給肯定下來,不給昌王與六王可乘之機。
“蒙兀這一次派出脫脫不花底下的四大虎将之其二,單打獨鬥被他們贏了一場,但軍陣演練時,咱們派了精銳的神機營将之團滅,狠狠震懾了蒙兀,至于其餘幾國,雖各有千秋,大抵都被擊退,不敢造次。”
沈妝兒問道,“那六王與昌王的人呢?”
朱謙臉色越發溫和,“幸在你提醒我,我有意打落一人,争取一人..”
“哦?誰呀?”沈妝兒下意識拽緊了繡帕,前世昌王帶兵殺入皇城腳下,若非段文玉突出奇兵,否則六王怕是成了階下囚,這個段文玉明顯是顆重要的棋子。
朱謙一笑,這一笑褪去往日冷靜與自持,眉宇間盡顯笑睨和疏狂,
“我設下一計,讓王剛上陣,他死于敵手,我腹背無憂,而段文玉呢,此人着實有幾分能耐,眼下他還是父皇的人,我不宜輕舉妄動,暗中救了他一把,他甚為感激,我打算想法子争取他,但不是現在....”
段文玉是聰明人,等将來他看清楚形勢,自然會投效。
此次軍演,昌王怯戰已被衆将知曉,衆将暗中十分不齒,而他臨危不懼,勇于擔當,數次親自出戰,挫敵威風,最難啃的骨頭都是他這個煜王在啃,民心所向,他們知道作何選擇。
想到大業已成了一半,他忍不住握住妻子的手,那一貫冷硬如鐵的眸子,溢出幾絲柔情,
“妝兒,你再給我些時間,今後斷不會再叫你受委屈。”
等着他成為太子,禦極天下,那些曾經數落過沈妝兒的人,全部都得跪在她腳下俯首稱臣。
沈妝兒聽了這話,也只是極輕地笑了笑,配合道,“多謝王爺。”
她記得前世這個時候,朱謙從邊關回來,并不如眼前這般意氣風發,也就是說,這次軍演,朱謙定是大獲全勝,想來,昌王已是一個空架子,而六王也被斷了兩只臂膀,若皇帝真的駕崩,想必朱謙也能控制住場面,總之,她現在狡兔三窟,若亂,便躲去邬堡,若平安,自然留在京城。
沈家覆滅的風險,也基本被解除,沈妝兒壓在心口深處那顆巨石,得以松懈,她由衷長籲一氣,
“王爺辛苦了....”
朱謙順勢将她往懷裏一帶,還未抱住她,恍惚想起一身風塵仆仆,連忙尴尬地将她推開,苦笑道,“王妃,可否給我備水沐浴?”
沈妝兒也嫌他身上味兒重,卻也不曾表現出來,低眉順眼應下,出去喚人送水。
朱謙回來的突然,後院也不是一點都不知曉,今夜是隽娘守夜,她麻溜地去後院燒水去了,這會兒正好與婆子一同将水擰來浴室。
念及朱謙不喜她,利索地退下了。
朱謙的衣物一半在前院,一半留在淩松堂梢間的箱櫃裏,沈妝兒親自去尋了他的衣裳來,待抱着衣物踏入浴室,一條又深又紅的傷疤撞入瞳仁裏。
明顯是一道深壑般的劍傷。
她吓了一跳。
朱謙正褪去下裳,跨入浴桶,回眸瞥見沈妝兒臉色發白,知她吓到了,忙道,
“別怕,都過去了....”
沈妝兒确實心有餘悸,他是她丈夫,總歸盼着他好。
她将衣物置于一旁,怔怔看着他的身,前胸後背布滿溝壑,新傷舊傷加在一處,簡直慘不忍睹。
他這是拿命在拼。
平心而論,他身為丈夫是沒心,但他身為皇子,身為大晉的統帥,足以媲美古往今來的有為君王。
前世也好,今生也罷,他護過萬民。
唯獨沒護過她。
她也不需要他護,她能護好自己,也會努力護好家人。
如今他們夫妻,各司其職,做好分內之事。
也挺好。
沈妝兒自眉眼綻開一抹清透的笑,将帕子遞給他,轉身要離開。
朱謙心口募的空了一下,下意識拉住她的手,
“王妃,我胳膊疼。”這是讓她幫忙的意思。
沈妝兒看了一眼他左右胳膊,着實有幾道新傷,便挽起袖子上前替他擦拭。
大約兩刻鐘後,二人收拾妥當出了浴室。
沈妝兒睡過一覺,精神尚好,往外瞥了一眼,天色到了最暗的時候,應該過了子時,想起朱謙明日還要去大同,便催促道,
“王爺歇一刻吧。”
朱謙星夜兼程趕路,也着實累了,合衣便躺了下去。
沈妝兒見他穿得單薄,一件薄薄的寬衫合在身上,現在還不到天冷的時候,只是夜裏也生了幾分涼意,她懼冷蓋得是被褥,朱謙定嫌厚,打算去梢間櫃子裏尋一薄衾給他,才轉身一步。
手腕被他箍住,“別走...”嗓音暗啞又濃稠。
她身上的梨花香從他鼻尖竄來竄去,他實在受不了。
沈妝兒回眸,他已坐起身來,衣裳敞開着,露出精壯的身子,暈黃的燈芒歇在他眉角,他眼裏帶着幾分肆無忌憚與散漫。
他力道過重,她被箍得痛,秀眉尖尖道,“王爺,我替你去拿薄衾...”
“不必。”
順手将她往懷裏一帶,将那柔軟的細腰往掌心一箍,堪堪握住。沈妝兒身微的一顫,只是念着前世的日程也快要到了。
她若不與他同房,哪來的孩子,便随了他。
等到結束時,他沉沉睡去,沈妝兒亦是筋疲力盡,便倚着角落裏的引枕補個覺。
朱謙并未睡多久,大致歇了一個時辰便醒了來,晨曦微亮,他急着入宮觐見皇帝,回眸看她一眼,一面穿衣,一面目不轉睛盯着她。
那張小臉陷在被褥裏,面頰猶殘存一些紅色,只是秀眉不知何故,稍稍蹙起,仿佛在經歷痛楚,朱謙略有些擔憂,俯身過去,輕輕撫了撫她眉角,她眉眼果然綻開,漸漸露出平和的神色。
朱謙唇角一勾,轉身大步離開。
來到奉天殿觐見,皇帝聞他趕回,喜不自禁,親自出禦書房而迎。
晨光洋洋灑灑,将奉天殿前的丹樨渡上一層金光。
朱謙身姿清落立在殿宇前,革帶勾勒出筆直又秀挺的身,襯着那雙冷肅又清隽的眸,恍若谪仙,他行了大禮,
“父皇,兒臣幸不辱命,替父皇震懾四境,賀您皇儀無極,恩威浩蕩。”
“好!”皇帝器宇軒昂,上前一拍他的肩,伸手将他攙起,“好樣的,我兒果然是出類拔萃!”
父子倆相攜而入,朱謙将軍演的情形事無巨細說與皇帝聽,事實上,皇帝早派了東廠與錦衣衛的人暗中刺探消息,軍演之事,他了如指掌。
朱謙親口訴說,臣子邸報,再有錦衣衛與東廠的密報,幾廂信息對比,他便知真相如何。
朱謙事無巨細不敢隐瞞,将軍演排兵布陣悉數禀之,唯獨略去他親自上陣之事,皇帝卻曉得,他幾番出生入死,救朝廷臉面于危急。
比起老大和老六時不時朝他訴苦,動不動求個恩典,皇帝看着朱謙沉穩肅靜的模樣,心中忽然泛起一絲心疼,
“謙兒,你上前來,讓父皇看一眼你的傷。”
朱謙愣了一下,跪着筆直不動,“父皇,軍人以護衛江山為天職,只要沒死,便不是大事,當然,即便兒子死了,也是為國争光,不足挂齒。”
皇帝聞言哼了一聲,“你這脾氣就是拗,也不知像了誰!”
馮英在一旁笑眯眯攏着袖,“岑妃娘娘性子和軟,煜王殿下只能是像了您!”
皇帝一怔,少時的自己可不就是這般嗎,看着馮英撫掌道,“還真是!”
“呵呵呵...”馮英咧開嘴笑得陶醉。
皇帝見他只顧笑,臉色拉了下來,“愣着做什麽,快些将煜王拉上來,讓朕瞧一瞧。”
朱謙成功地從皇帝手裏讨到聖旨,随後便趕來吏部公堂。
早有吏部侍郎将朱謙迎入堂上奉茶,不多時,內閣首輔,吏部尚書王欽自內堂步出,瞥見朱謙端坐在上首,從容一揖,
“臣賀王爺攜勝而歸。”
朱謙面如冰霜,也不瞧他,徑直将兜裏的聖旨往桌上一放,言簡意赅道,
“陛下聖旨,司禮監朱批,還請王大人迅速簽押,着通政司發诏天下。”
王欽接過聖旨,淡淡掃了一眼,幾乎已将朱謙心思猜了個明白,朱謙雖不要他相助,王欽卻不會趁機為難,當即着人取來內閣印戳,蓋下又發去吏部相關衙署。
“诏書馬上便可送去通政司,亦會張貼在吏部公榜上,至于其中人事變動,待臣與兵部尚書相議,具體定下後,着一發布文書官印,送去邊關。”
朱謙聽明白王欽的話了,意思是不會為難。為什麽不為難?因為沈妝兒?
朱謙臉色越發難看,茶盞未碰,擡步便離開了吏部。
侍候在側的官員明顯察覺到了不對勁,苦笑着問王欽,
“王大人,您好像得罪了煜王?”
煜王雖不算好相處,卻也不是目無下塵之人,平日對官吏們還算客氣,如今日這般都不給王欽一道正眼,還是頭一遭。
王欽淡淡一笑,不在意道,“無礙的,不必放在心上。”
官員卻苦勸,“怎麽能不在意呢,這陣子兵部邸報一封一封往內閣遞,煜王大展神威,狠狠将昌王壓下去了,說句膽大的話,煜王文治武功,其他皇子難以望其項背,被立太子指日可待,您得罪煜王,這烏紗帽還保不保得住?”
王欽緩緩拂袖,背手張望明空,慨然一笑,“我王欽心中磊落,願為朝廷獻八尺之軀,主子用我,我殚精竭慮,主子不用,我泰然自處。”
官員憂心忡忡,錯身在他耳邊壓低道,“可不就是擔心您得罪了煜王,煜王秋後算賬嗎?”
王欽長笑一聲,不做辯解。
他對朱謙還算了解,不是攜公報私之人,只要他對朝廷有利,朱謙便會用他。至于心裏膈應不膈應便是另一樁事了。
況且,他并未對沈妝兒做出任何逾矩之舉,朱謙拿不到他的把柄,無非是吃吃幹醋罷了。
正中王欽下懷。
朱謙這一趟回京,來的悄無聲息,走得更是突然,沈妝兒跟做夢似的。
廊蕪下擺着一張羅漢床,沈妝兒成日帶着幾個丫鬟在院子裏話閑,天南海北的吃食均送到她眼前,留荷坐在廊庑下打絡子,隽娘折了一只竹雀給她把玩,聽雨遠遠地捧了一盤蓮子過來,
“王妃,奴婢清晨摘得蓮蓬,可嫩着呢,您來嘗一嘗...”
盤子還未遞到沈妝兒跟前,卻被容容一把奪過去,雙手護在懷裏,
“王妃不宜吃這些寒涼之物。”
容容曉得沈妝兒急于懷孩子,吃食上越發注意。
聽雨明白過來,讪讪一笑,
“是我疏忽了,”趁着容容不備,又将那盤蓮子給搶了回來,悉數倒在自己兜裏,笑眯眯躲去留荷身旁,挨着坐在錦杌上,“那我自個兒吃。”
容容也愛吃嫩蓮,追了過去,從她懷裏搶,幾個丫鬟鬧成一團。
沈妝兒瞧着眼饞,趁着四人不備,悄悄搶了兩顆,吃的太急,一時連皮都塞入了嘴裏,一口咬下,又苦又澀。
待鬧夠了,容容又趁人不在時,悄悄與沈妝兒道,
“主子,昨夜您雖與王爺同過房,可日子并不算很好。”
沈妝兒一聽心裏泛咯噔,“什麽叫日子不好?”
容容年紀輕,平日臉皮極薄,近來為了沈妝兒尋有經驗的老妪讨教,得了一些要領,說起話來頭頭是道,
“這同房的日子最好是兩頭月事當中那幾日,王妃的月事再有五六日便來,此次不一定能懷上,奴婢先與您說明白,省得您回頭失望....”
沈妝兒着實是失望的,怔怔坐在羅漢床上,好一會方回神,
“除此之外,還要注意些什麽?”
她現在就像是信女一般,生怕犯任何忌諱。
容容絮絮叨叨說了一些,沈妝兒認真記在心裏。
如此小心翼翼,如此滿懷忐忑,說到底是太在意那個孩子。
當年孩兒在她肚裏整整六個多月,她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覆在肚皮時,他極輕地往她掌心踹了一下,那一瞬間的悸動,如顫麻滑遍全身,更似暖流驅散了她心底的寒意,他在她最難的時候,陪伴她喜怒哀樂,是朱謙離開後無數個風雨兼程的夜,唯一的一絲慰藉。
哪怕到如今,每每回想,都能讓她情不自禁露出笑。
偶爾夢醒,他在她腹中踢打翻滾,她都在想,這定是個調皮的孩兒,不像她,也不像朱謙。調皮也好,煜王府太冷清了,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活得像個小太陽,肆意飛揚。
容容所料沒錯,五日後,沈妝兒來了月事,雖說少不了失望,可大抵還受得住,這幾日,便平平淡淡過了。
自朱謙走後的十來日,日日皆有賀客上門拜訪,皆被溫寧拒之門外,官員們走不通溫寧的路子,便遣自家夫人尋沈妝兒獻殷勤,沈妝兒挑揀着些,若是平日名聲好,又不曾有過節的,便見上一面,若是趨炎附勢之輩,一并驅走。
朱謙這一去,半月方歸。
夜裏自然是寬衣解帶,欲行周公之禮,沈妝兒将容容的話記在心裏,算了算,她月事五日前剛結束,如今還不到中間那幾日呢,也就是說,哪怕今夜與朱謙同房,亦懷不上孩子,既如此,何必累着自個兒?
便以身子不适為由拒了他。
朱謙哪裏曉得沈妝兒的算盤,還細心體貼問她哪裏不舒服,夜裏将那寬厚的手掌覆在她小腹。沈妝兒只得由他。
朱謙回來第二日便是中秋家宴,內外命婦均入宮赴宴,宴席上言笑晏晏,融洽熱鬧。
沈妝兒也去了,這一回形勢又顯著不同,昌王妃待她和善,六王妃硬着頭皮主動示好,就連皇後都對她客客氣氣的,寧貴妃言語間更是頗有幾分親厚之意。
沈妝兒寵辱不驚,一貫冷淡打發,不會無緣無故去得罪,也不會随意放過了她們,便這麽不輕不重吊着,反倒是令這些王妃們心裏沒底。
一場宴席下來,沈妝兒又得了帝後不少賞賜。
岑妃托病不出,朱謙便攜她去鹹福宮探望,若是沈妝兒一人,她壓根不會去,朱謙在場,只得由着他,好在岑妃一心關懷兒子傷勢,顧不上瞥她一眼,落了一行淚便叫他們出宮歇着。
朱謙有個習慣,一旦沈妝兒告訴他身子不舒服,連着三日他都不會碰她。
沈妝兒睡了三日踏實覺,待八月十八晨起,朱謙離開後,容容便輕手輕腳鑽入淩松堂,一面将暖宮的姜糖茶遞與她,一面道,
“主子,是時候了....”狡黠地朝她擠了幾個笑眼。
這段時日,主仆倆達成了某種默契,沈妝兒自然明白意思,輕輕一笑,先喝了茶,又悄聲問她,
“你不是說會給王爺準備藥膳麽?”
“已準備好了....”
夜裏朱謙忙完回淩松堂,掃見那一桌熟悉的膳食,不動聲色看了沈妝兒一眼。
沈妝兒端得是八風不動,這還是重生後第一次給他備這樣的膳食,
為了孩子,也只能豁出去。
便主動與他盛湯,盛的正好是一碗豬腰枸杞湯。
朱謙看着面前的湯碗,熟悉的腰片沉在湯水裏,若隐若現,零星些許枸杞漂浮不定,已漸漸化開,看樣子該是炖了好幾個時辰。
冷落了他半年,從未主動給他備膳,更不用說這般殷勤。
明明眼神裏平平靜靜的,一點嬌羞都沒有。
為的什麽?
孩子。
恰恰他也想要孩子。
他默默嘆了一聲氣,擒起湯碗一飲而盡。
将碗擱下,心裏想,
他要孩子,也要她。
鴛鴦紅帳輕晃,一束黯淡的光芒從廊庑洩了進來,照向拔步床一隅,
這一隅,臉紅心跳,經久不息。
沈妝兒聽從容容建議,做一晚歇一晚,朱謙既然明白了沈妝兒的打算,自然也就順她的意。
待中間那段時日一過,沈妝兒便一腳将朱謙踢去前院,
“妾身要養身子,還請王爺去前院歇幾日。”
朱謙氣得不輕,罕見對她動了怒,“王妃,你真以為我是你招之則來,揮之則去?”
沈妝兒也料到朱謙會發火,輕輕福了福身,如實道,“王爺,并非妾身要趕您,實則是這樣有利于受孕....孩子大抵會在這段時日來,若您繼續留在後院,我擔心承受不住....”
朱謙久戰而歸,身子又強悍,真不是她能消受得了的。
朱謙聞言怒氣難消,無語地瞪了她一眼,
“難道我與你睡一處,就只為那事....”
沈妝兒聞言心頭震撼,仿佛不認識他似的。
他與她同寝時,除了她不舒服的幾日,哪回不是為了那事?
朱謙見沈妝兒一副欲言又止,也是心頭一哽,漸漸回過味來。
俊臉微微泛青,神色略有不自在,默了片刻,承諾道,
“以後定征詢你同意....”舌尖抵着唇齒,咬牙道,“這陣子不碰你便是。”
“哦....”沈妝兒別了別鬓發,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畢竟以往食言的時候也不是沒有,男人一旦焚身,妻子又睡在身旁,不一定克制得住,
堅持問道,“那,您可以去前院住一陣嗎?”杏眼純澈又明淨,清清滌滌倒映着他的容顏。
明顯不信他。
尴尬在屋子裏無聲鋪開。
朱謙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她,悶了一肚子火,掉頭跨出門檻。
沈妝兒舒展了腰身,往拔步床上鑽了去。
睡到半夜,留荷焦急将她搖醒,沈妝兒迷迷糊糊睜開眼,
“怎麽了?”
“王妃快些起來,王爺派人來傳話,請您穿戴好,随他一道去九王府。”
沈妝兒揉了揉腦門,連忙坐起身來,“九王府出什麽事了?”
“說是今晚九王妃發作,胎位不好,九王爺哭得跟什麽似的,驚動了聖上,說聖上乃九天神主,懇求他去王府坐鎮,驅走那些妖鬼魔神,聖上平日寵着九王爺,便去了,此刻聖上已親臨王府,王爺叫您一道過去。”
女人生孩子便是走一趟鬼門關,沈妝兒心也跟着沉下來,迅速洗漱穿戴,匆匆出了淩松堂,留荷親自提着風燈,護送她一路至前廳,朱謙坐在廳中,衣裳整潔,神色略有幾分疲憊,看樣子是沒睡,瞧見她,二話不說牽起她,便往外頭走。
到了九王府,方發現幾位皇子王妃均來了,便是林嫔與九皇子的生母賀妃亦在場,林嫔悄悄朝沈妝兒眨了眨眼,沈妝兒亦輕輕納了個福,猜到今夜大概是林嫔侍寝,後聞九王跪叩宮門,皇帝便帶着林嫔,喊上賀妃一道趕來。
已至子時,整座王府燈火惶惶,人煙穿梭。
羽林衛訓練有素地散開,護在四周,皇帝被簇擁着坐在花廳正中,面前跪着兩名太醫,一五一十與他回禀九王妃的情形,皇帝越聽眉頭越發皺得厲害。
一衆皇子王妃分立左右,屏氣凝神。
産房就在正院的西廂房,算不上遠,偏生聽不到半絲動靜,看樣子九王妃怕是不太好,人人臉上蒙着一層陰影,大氣不敢出。這樣沉重的氣氛像極了她前世早産之時。
六個多月的孩子,遠遠不到足月,卻是硬生生往下墜,最後一團血污從她下身滑了出來....
沈妝兒不敢想,每每回想那個畫面,整個人要窒息了。
朱謙偏頭瞧她,發現她額尖滲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臉色更是煞白如紙,連忙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妝兒,不怕,她會沒事的....”
有些後悔帶她來。
皇帝極重子嗣,尤其九王妃又是肱骨大臣的獨女,當年烈武将軍戰死時,将唯一的女兒托付給皇帝,皇帝平日也比較關照這個兒媳,養成九王妃嬌憨迷糊的性子。
朱謙對九王妃沒什麽印象,瞥見沈妝兒吓得發顫,心裏想,将來她生孩子時,一定要守在她身旁,她膽兒這麽小,怕她出事。
随着時間一分一刻滑過,焦灼的等待中,後院終于有了動靜,
“陛下,陛下,王妃醒過來了,如今有了力氣,還能繼續生....”
再過半個時辰,宮人又道,
“陛下,孩兒頭已出來了....”
一字一句均牽動着花廳諸人的心。
無論平日多少陰謀算計,在九死一生與新生命降臨洗禮中,衆人眼底皆帶着期許。
産程加快,半個時辰後,孩子總算呱呱墜地。
是一位小郡主。
太好了。
沈妝兒提着那口氣緩緩松懈,後背更是滲出一層涼汗。
在一片恭賀聲中,皇帝扶着腰站起,一面喜上心頭,一面問,“九王妃如何?”
禦醫揩着汗答,“雖是出了不少血,性命倒是無礙。”衆人只管下跪道“天威護佑”,皇帝龍顏大悅,“走,随朕去瞧一瞧這小孫女。”
衆人一道來到正院明堂,好在夜裏無風,奶娘将孩子包裹好,送與皇帝瞧,皇帝當了這麽多年父親,抱孩子已是家常便飯,輕車熟路接過襁褓,心滿意足看着乖巧的小嬰兒。
抱了片刻,餘光不知怎麽瞥見了沈妝兒,神色一亮,朝她招手,
“來來來,老七媳婦,你來抱抱....”
民間有沾喜一說,皇帝顯而易見期待着沈妝兒給朱謙誕下嫡長子。
沈妝兒呆了一下,數十道目光注視着她,有豔羨也有嫉妒,她臉頰登時一片緋紅。
倒不是她害羞,而是緊張的。
她還沒抱過這麽小的孩子....
該怎麽抱...
她立在那兒不敢動,被身側的五王妃與林嫔給往前一推,
“快些去抱,沾沾喜氣!”
來到皇帝跟前,僵硬着擡起雙手,略有些無措地看着皇帝,“父皇....”
皇帝被她模樣逗樂,小心地将襁褓塞給她,“怕什麽,摔不了...”
沈妝兒一聽,心裏越發繃緊了弦。
目光落在那小嬰兒上時,不自覺變得柔和。
她太可愛了....
細細的絨毛,覆在她面頰,帶着初生的真摯。
肌膚紅彤彤的,吹彈可破,黑睫又長又密,如一把小扇子。
不都說初生的孩子很醜嗎,這個小孩兒怎麽如此漂亮。
沈妝兒壓根舍不得挪眼。
皇帝将襁褓擱在她胳膊肘,還示範地告訴她,“你扶着她脖頸之處,再拖着她,斷無大礙。”
沈妝兒照做,只顧着看孩子,露出嬌怯的笑,慢慢地将手心收緊,将她緊緊摟在懷裏。
那粉琢可愛的小嘴不經意地蠕動了一下,淺淺的眉更是蹙起,漸漸露出皺巴巴的模樣,惹得沈妝兒一笑。
愛不釋手,也看不夠,滿眼的饞勁。
一旁的昌王等人朝朱謙擠眉弄眼的,朱謙負着手,神色紋絲不動,只在目光落在她眉梢時被那抹難以言喻的柔和給撼動。
她是着實喜歡孩兒。
皇帝看得分明,八字胡一揚,深深看了一眼朱謙,眼神透着意味深長。
回到馬車,沈妝兒猶覺雙手是僵硬的,仿佛有柔軟的東西落在上頭,她不敢撒手。
抱一抱小孩沾了喜氣,自然是高興的,可高興過後,随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壓力。
聖心難違。
皇帝這是盼孫子。
皇帝那麽多兒子,卻盼朱謙的孩子,何意?怕是對朱謙有立儲之心了。
沈妝兒緩吸一氣,覆在小腹,深深地閉上眼。
馬車一晃一晃,她身姿卻繃得緊,一動不動,朱謙便知她倍感壓力,擡手輕輕地将她抱上膝蓋,圈在懷裏,下颚壓着她發梢,
“妝兒,你別急,相信我,我們會有孩子的....”
沈妝兒蜷緊了身子,聽了這話,又在他懷裏緩緩放松下來,
“我沒事的....”
不是她急,是孩子本就要來了。
接下來這段時日,沈妝兒整日坐立不安。
這麽下去,會将身子給熬壞的。
留荷提議她去探望沈玫兒,走一走親戚,省得整日被那一抹期待給耗空。
昨夜剛下了一場秋雨,桂花濕漉漉的綴在梢頭,沈妝兒披上一件銀紅的披風,秋寒攜恬淡的花香一齊竄入鼻尖,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留荷替她緊了緊系帶,與聽雨簇擁着她前往楊府。
廣寧伯夫人的病已好得差不多,楊家上下皆把沈妝兒當做救命恩人。如今,她的身份在京城更是獨獨一份,人還未到楊府,楊府的婆子便侯在巷子裏等着,瞥見煜王府馬車行來,連忙奔去裏屋通報。
不多時,楊夫人帶着沈玫兒出來相迎,簇擁着沈妝兒入了內,擺上瓜果餅子,招呼人陪着她打葉子牌,一日便這麽度過去了,問過沈玫兒害喜的反應,
沈玫兒眉眼生動地笑着,“左不過是心裏膩得慌,吃不下,又餓得緊,好不容易舒服了吃下些東西,不一會便又吐出來了,倒是酸的辣的比較能入嘴。”
沈妝兒溫柔淺笑,默默地記在了心裏。
回到王府,恍惚聽見有陌生的聲音,沈妝兒掀開車簾,卻見一宮人立在正門外,不知與溫寧說了什麽,溫寧臉上露出幾分不情不願。
沈妝兒認出人來,正是岑妃身旁的女官。
馬車停在了石獅處,溫寧瞥見立即上前見禮,
“請王妃安。”
沈妝兒朝他颔首,踏上臺階,看着那名女官,
“柳姑姑怎麽來了?”
女官穿着一件深褐色的褙子,上了些年紀,言語頗有幾分疾色,“王妃來的正好,都說孝為大,王妃近來不入宮伺候娘娘也便罷了,卻為何苛待王爺的姨母,那洛夫人可是娘娘嫡親的姐姐,也是王爺至親,娘娘有旨,宣洛夫人入宮觐見。”
自然不能讓她把人帶走,否則過不了多久,那對表妹怕是也會被放出來。
沈妝兒懶懶地籠着袖子,冷冷看着她不說話。
溫寧在一旁忍無可忍,低喝道,
“柳姑姑也算是宮裏的老人了,你一個奴婢,見到王妃不行禮,言語不恭敬,口口聲聲拿孝道壓王妃,是誰叫你這般行事的!”
柳姑姑面色脹得通紅,看了一眼沈妝兒,見她慢條斯理四處張望風景,連個眼神都不給她,氣得咬牙切齒,“溫長史....老奴是代娘娘規勸王妃。”
溫寧滿臉譏诮之色,“哦?那敢問柳姑姑,你從何處得知王妃苛待了洛夫人?還請把話說明,否則,誣告當朝煜王妃,是什麽罪名,不用我提醒你吧?”
柳姑姑臉色大變,青一陣紅一陣,險些站不穩腳,“你.....”
溫寧礙着岑妃面子,也不能真的把柳姑姑怎麽了,只得無視她,往前撩袖,“王妃累了,還請先回院子休息。”
沈妝兒掩嘴打了個哈欠,目不斜視從她身旁經過。
溫寧跟了進去,朝門房使了個眼色,那門房恭恭敬敬往前一指,
“姑姑,時辰不早,還請回宮?當然,若姑姑要在府上住,那小的這就去給您安排客房....”
柳姑姑再體面也只是一介奴婢,哪裏能在王府留宿,氣得灰溜溜離開了。
上了宮車,還不忘對沈妝兒的背影扔下一句話,
“王妃還是仔細着些,陛下千秋節在即,屆時王妃必定要去宮裏赴宴,娘娘自有話與王妃交待。”
沈妝兒也好,溫寧也罷,默契地不曾朝朱謙提起此事。
那畢竟是他母妃,雖有不到之處,卻也得顧念着面子。
将人氣走便得了。
轉眼到了九月初,秋意濃,落英滿地,寒風刺骨,一陣陣往內室卷,留荷怕凍着沈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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