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1)

翌日天蒙蒙亮, 朱謙睜開眼後便睡不着,裹着件中衣下了塌,招來宮人伺候他梳洗, 來到平日放置衣物的鑲八寶櫃前。

裏面羅列着沈妝兒給他做的衣裳, 袍子,氅衣,直裰分門別類都疊放得整齊。

行宮之前那些年月, 沈妝兒格外勤勉,各色衣裳做的不少, 哪怕後來她不給做,他也有新的穿, 只是大半年下來,都已洗舊。

今日去見她,自然要穿她給做的袍子,朱謙挑選片刻,陷入躊躇。

恰恰曲風在寝殿書房尋他半晌,不見人影, 來到梢間瞥見朱謙杵在衣櫃前, 大約猜到他心思,忍着笑上前施了一禮,

“殿下,您在做什麽呢?”

朱謙捧着幾件衣裳, 有些為難,“你可記得她平日喜歡我穿什麽顏色的衣裳?”

這可把曲風給問住了, 他撓了撓臉頰, “郡主以前說, 玄色顯得您清隽, 天青色顯得您俊逸,竹青色顯得您儒雅,紫色的顯得您矜貴....總之,您穿什麽郡主都喜歡...”

那是過去了。

現在不一定這麽想。

朱謙心中沒有一點底氣,當沈妝兒肯拾起針線替劉瑾做衣裳時,他便知道,那份獨屬于他的特權已經沒了,她徹底割舍下那段感情。

曲風見自己一番話反而惹得主子滿臉酸楚,不由汗顏,細細掃了一眼他手中的衣物,指了指天青色那件,

“殿下,您平日不愛着這般鮮亮的顏色,不如今日穿這件?顯得年輕又精神...”

朱謙敏銳抓到“年輕又精神”的字眼,不動聲色颔首,“那就這件。”

曲風伺候着朱謙換了衣裳,天青色的長袍及腳踝,玉色革帶将他颀長的身形勾勒得格外俊逸,主仆二人又為玉佩給難住了。曲風要他配上一件和田玉的挂配,朱謙卻想系上沈妝兒給他做的香囊,他以前從不愛佩戴這些玩意兒,今日為了讨她歡喜,也是不遺餘力。

曲風最後随他的意,選了一個靛藍缂絲香囊,緊實的針腳,出挑的顏色,穿着這一身往銅鏡前一站,将那張深邃冷隽的臉給襯得柔和了幾分。

Advertisement

曲風很是滿意,“殿下,您今日就跟那什麽...”孔雀開屏似的,後面的話,曲風沒敢說,一個人捂着嘴悄悄的笑。

朱謙沒理會他,整理了着裝,他便端坐在桌案後,琢磨給她捎一件什麽禮物。

金銀珠寶大約入不了她的眼,她可有什麽特別喜歡之物?朱謙在腦海回想與沈妝兒的點點滴滴,試圖去尋到有關她喜好的蛛絲馬跡。

這個空檔,朱謙用了早膳,過了片刻,便有了主意,妝兒喜歡制香,他吩咐曲風去內廷諸司将今年最好的香料都給挑來,又親自選了一件描金镂空松石綠的香爐給她,這件香爐雕刻精美華麗,工藝頂級,她應該喜歡。

最後又将當初那個不曾送出去的燈盞給拿了來,吩咐曲風一并備好。

瞥了一眼角落裏的銅漏,剛辰時末,還有得等。

朱謙坐在案後,批閱了幾本折子,心卻定不下來,看着一大摞折子招來溫寧,

“将這些折子送去禦書房,就說,我今日要出門,沒空理政,煩請父皇幫忙把這些折子給批了。”

溫寧看着明明緊張卻不動聲色的主子,默默嘆着氣,希望他今日之行能順順利利的。

在屋子裏折騰半晌,來回踱步,總算熬到巳時中,朱謙耐不住,抽起一件銀白色的大氅便出了門。

悶了兩日的天,依然陰沉沉的,雪花姍姍來遲,茫茫天地間被輕絮充滞着,別有一番意境。

朱謙心情不錯出了門。

自昨日收到她的邀約,朱謙便做了一些準備及布置,吩咐皇城司于除夕夜在迎慶樓前放一場煙花,一場屬于她的煙花。

想必是消息放了出去,今日街上摩肩接踵,人滿為患,百姓早早趕去附近酒樓占位置。

朱謙心裏想,若能與她解開心結,哄得她開心,夜裏便可在迎慶樓上陪着她賞煙花。

心砰砰地仿佛要跳出來,朱謙這輩子都不曾這般忐忑過,懷着一腔患得患失踏入迎慶樓,侍從将他引入第七層,這一層也叫摘星樓,樓上有一碩大的露臺,手可摘星辰,俯可攬華光,遠近聞名。

堪堪繞過十二開的《韓熙載夜宴圖》巨大蘇繡座屏,便見一身披銀鼠鬥篷的倩影,立在欄杆處。

高挑的身形撐着鬥篷,軟軟的錦緞鋪在她腳跟,将她襯得秀逸如竹,一頭烏發挽成随雲髻,餘下一半發如綢緞般鋪在後背,發髻上插着一支簡單的點翠步搖,設計并不繁複,花心下綴着一顆珍珠,給整個清肅的背影添了幾分靈動。

欄杆外雪花輕舞,她仿佛矗立在雪山之巅,隐隐地帶着幾分觸不及的缥缈。

原來,她早來了。

朱謙深深吸着氣,停在屏風處,稍稍整理心緒,方緩步走過去,與她并肩立在圍欄處。

俯瞰樓下滿街繁華,朱謙想起半闕賞雪詞,通篇不提雪字,卻是在贊雪景,

“‘洛陽城闕中天起,高下遍樓臺。絮亂風輕,拂鞍沾袖,歸路似章街。’歐公這半闕詞,正合眼下情景...”朱謙淡淡一吟,移目在她面頰,

“你來多久了?”

一雙冷清明亮的眸,轉了過來,漸漸蓄起一點微末的笑意,又如同漣漪在他心中蕩開。

“清晨便來了,”沈妝兒淡淡一笑,往裏一指,“咱們坐下敘話吧。”

清晨便來了?早知如此,他就不該踟蹰。

朱謙随在她身後步入雅間,屋內燒了爐子,溫暖如春,炭盆擱在桌案下,沈妝兒将鬥篷給取下,挂在一旁的座屏,指着坐席,“殿下請坐。”

桌案不算寬大,四四方方,擺在窗棂下,二人相對而坐,朱謙透過琉璃窗戶往外瞥了一眼,對面的酒樓旌旗飄展,人海如煙,繁華鋪在腳下。

桌上擺着琳琅滿目的點心,有百果盤,糖耳朵,蜜麻花,葵花籽等,都是除夕應景之物,沈妝兒親自給他斟了一杯茶,

“這是殿下慣常愛喝的碧螺春。”

嗓音溫柔,一舉一動又帶着淡淡的疏離。

朱謙握着滾燙的茶杯,指尖輕輕在五彩瓷杯來回研磨,凝望對面熟悉的眉眼。

“你來得這般早,都做些什麽了?”

沈妝兒端正坐着,扶着茶杯未動,笑道,“賞雪,再就是...回想與殿下的點點滴滴...”

朱謙指尖蹭的一下從瓷杯滑落,心沒由來的有些發慌,

“然後呢?”

兩個人都四平八穩的,仿佛是唠家常一般。

平靜的湖面下,暗藏洶湧的流。

沈妝兒眼神溫軟,“殿下數次提到有話與我說,我今日來,是想好好與殿下說會話...”

朱謙聞言眼底浮現一抹蒼茫,如江南煙雨一般,纏綿不透,迫不及待又銜着幾分忐忑道,

“妝兒,你以前曾說做過一個夢,我告訴你,我也做了同樣的夢...你能否把你夢中的情景告訴我?”

他好捋一捋,是誰在從中作梗。

沈妝兒微的一驚,眼中驚異猶甚,仔細打量他的神情,不像是與她一道重生回來,難道只是夢到了前世的情形。

既然要攤開說,也不必再遮掩,不管他信不信,沈妝兒如實道,“殿下,那不是夢,是我曾活過的一生....”

朱謙呼吸一窒,愣愣地看着她,早就覺得她的夢很是匪夷所思,原來如此,難道真有生死輪回?

好在這段時日,來來回回琢磨這樁事,眼下不覺得太難接受。

在夢裏,不對,在前世,她曾落下那樣的結局.....

難怪她前前後後态度大變,原來是這個緣故。

紛繁複雜的情緒絞在心口,朱謙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道,“妝兒,我的記憶是零碎的,并不完整,你将那一世,完完整整告訴我....”

沈妝兒眼睫一顫,沉默地垂下眸。

她已經許久不曾回憶前世,自和離後,與朱謙的一切,已漸漸淡去,變得不重要。

現在回想,前世受過的苦與難,已不再那般刻骨銘心。

今日既然來了,自然要與他說道清楚。

沈妝兒順着行宮的事,往後仔仔細細說清原委。

朱謙聽到他離開京城後,沈妝兒曾多次與他寫信,眉頭很快擰緊,

“你給我寫過信?”

沈妝兒神情有些恍惚,努力回憶着,“是,我臨摹了你的字畫,挑着好的,一幅幅捎給你,擔心你沒冬衣,也給你做了大氅,其中有一件孔雀翎的披衫,你沒收到嗎?”

“我沒有...”朱謙眼神一瞬間變得鋒利,“離開不久後,我便派人回京城接你...”他語氣放的輕軟,試圖帶入夢裏的那個自己,“我派去的人杳無音信,最後反而收到密函,告訴我,你小産而死.....”

“什麽?”沈妝兒雙手發顫,猛地拽住了袖口,

“你真的來接過我?”

“當然!”朱謙痛苦地望着她,“妝兒,我承認,成婚這些年我對你照顧不周,我有諸多不當之處,可是我從未想過抛棄你,我就算再混賬,那時的你,懷着我的孩子,我第一個孩子,我怎麽舍得将你丢棄....”

眼角滲出一些濕意,朱謙猛地仰頭,将之逼退回去。

沈妝兒眼睛刺痛一般,淚意從心口滲出緩緩溢了出來,漸漸盈滿眼眶,視線變得模糊,面前的男人也變得模糊,仿佛回到前世暗無天日的夜,沈妝兒閉上眼,任由淚水滑落,将嬌靥塞入掌心。

“還有呢?你還做了什麽?”

“信是溫寧寄來的,我不曾懷疑真假,倒在雪地裏,大病了一場,熬過後,我便一心要殺回京城,替你們母子報仇....”

“我一路殺到京城腳下,方知你還活着,且被朱獻接去了他的府邸....”朱謙說到此處,臉上露出幾分艱澀。

沈妝兒敏銳察覺不對勁,“還有呢.....”

夢裏的情景模模糊糊,朱謙回想起來十分痛苦,他閉上眼,搖着頭道,

“關于你與朱獻一些不好的傳言.....”

沈妝兒眼眸猛然睜大,如同當頭一棒,怔愣住,漸而臉色泛青。

她恍惚想起前世入主中宮後,那些官宦夫人入宮朝拜,言語間對她指指點點,留荷也抹着淚與她嘀咕過幾句,她當時不甚在意,如今回想起來,難不成,有人散播她與朱獻的謠言,好叫朱謙以為她芳心另許,與朱獻有茍且?

朱謙聽到那些傳言,卻還堅持将她迎入皇宮為後,信守對她的承諾,只是心中存恨,是以那一年極少來坤寧宮探望她。

這麽一來,很多事便能說得通。

明明給她所有尊榮,卻不關心她。

是誰在害她?

前世,自從流産後,她身心大為受挫,久久等不回朱謙,備受折磨,人已是強弩之末,自然也無心察覺京城的流言。

那時的京城,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動亂不堪,朱珂不惜手段阖城搜查,意圖抓到她來威脅朱謙,朱獻将她安置在一個別苑,中途輾轉多地,死裏逃生,她憑着一抹信念撐到朱謙來救她。

朱謙破城後,來十王府接她,她倒在他懷裏,病了整整一個月。

直到封後那一日,她方強打起精神入宮,再往後她病得厲害,日日守着坤寧宮空蕩的大殿,行屍走肉地熬着。

早該想到的,她當時為朱獻所救,在世人眼中定是難以掰扯清楚,

時也,命也。

“我與他是清清白白的....”

“我知道...”

朱謙雙手往前緩緩挪動,試圖去拉她的手,指尖觸到她,沈妝兒顫了下,雙手往下一滑,垂在了桌案下。

“對不起,其他的我記不起來,我恨我自己,沒能照顧好你,誤信了他人的傳言,我總是,不能好好的信任你,是我的錯,是我活該.....”

朱謙雙目發紅,繃緊的眼角痛苦地抽搐着,

沈妝兒心中反而釋然了些,比起他誤會她,她更不能接受他抛棄了她。

“你夢到過王笙嗎?”

朱謙聽到這個名字,眼神變得陰鸷,搖頭,“我沒有...我夢裏沒有一點她的影子...”

沈妝兒神色冰淩淩的,

“你娶她入宮,封為貴妃,你知道嗎?”

朱謙眼神生了刺一般,木在那裏,他不相信,他沒有任何娶王笙的理由,他很清楚的知道,從小到大,他從未對她動過心。

他不信他會娶旁人,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不過已不重要了,無論真相如何,都不能更改他傷害妝兒的事實。

沈妝兒倒是不在意地冷笑了下,“如果我沒猜錯,這一切該是王笙的計謀,她兄長是內閣首輔,朱珂為免腹背受敵,一直籠絡王欽,王笙在京城行走定是十分方便,她既是屬意于你,夥同朱珂,算計你我,也在情理當中....”

“我是什麽時候娶的王笙?”

“我死的那天晚上....”

朱謙神色艱澀,不可置信,“我明明在坤寧宮,我抱着你,你死在我懷裏....”

沈妝兒皺了皺眉,懷疑朱謙的夢有偏差,

“沒有,我聽到煙花禮炮,留荷親口告訴我,是你娶了她,你哪有功夫來坤寧宮,那一年,你鮮少來探望我....”委屈忍不住翻湧而來,沈妝兒平複的心情又漸漸起了波瀾,她飛快地拭去淚,搖着頭,顫聲道,

“你沒有來....”

話落,仿佛想起,臨終時有一只手拽住了她,難道真的是他?

沈妝兒一直以來的篤定,漸漸出現動搖。

朱謙堅持搖頭。

夢裏他一身白衣奔入沈妝兒的寝殿,倘若他真迎王笙入宮,怎麽可能穿白服呢?

朱謙懷疑,那是王笙想要害死沈妝兒的局,

“我沒有娶她,”夢中,他心裏沒有半點新婦的影子。

他做了那麽多回夢,沒有一回夢到過王笙。

“我懷疑,你聽到的禮炮并非是納妃的禮炮,留荷得到的消息,也不一定是真實的消息...”

他眼神發木,篤定道,“我雖辜負了你,心裏卻沒有旁人...更不可能娶旁人....”

雪花越大,粘在琉璃窗,漸漸化成水,形成一條條水線,模糊了窗牖,将外面喧嚣隔絕開。

她彌留之際,坤寧宮人人自危,着實可能被人滲透。

王笙既然處心積慮想要嫁給朱謙,逼死她也是意料當中,這一世,王笙不也數次試圖逼死她嗎?

沈妝兒露出幾分凄楚,沉默片刻,又不确定地問,

“你真的來了嗎?”

她嗓音輕柔軟糯,一點點滲入他心田。

她想給那一世的自己,求一絲解脫。

兩個人默默對視着,空氣在狹小的空間流動,朱謙的心口隐隐發燙,遲疑着,澀聲道,

“我來了....”眼睜睜看着她死,無能為力,跟天塌了似的....

朱謙還有一樁事沒告訴沈妝兒,夢裏的朱獻的的确确喜歡她,還拿出諸多底牌與他交換,逼他放手,他沒答應,恨得吐血,他沒能成功地将她接回雍州,她恨他怨他,再與朱獻日久生情,仿佛順理成章。

他的性子那麽高傲,跟頭孤狼似的,不肯撒手,與其說他是恨,不如說他是嫉妒與自責,他沒有底氣去質問沈妝兒,最後活活将她逼死。

戰亂也罷,王笙設局也罷,造成前世沈妝兒悲慘結局的罪魁禍首,還是他自己。

來時,信心滿滿,以為能哄得她開心,為她放一場煙花秀。

如今将所有線索串聯起來,他沒有資格求她原諒,求她給他一個機會,重新開始....

酸楚湧上眼眶,朱謙瞳仁布滿血絲,滿目猩紅漫蓋,他看不清她,四面仿佛矗着密不透風的牆,他如一頭被耗幹了精氣的困獸,毫無出路。

沈妝兒心緒如潮起潮落,經過一番起起伏伏,漸漸平複下來。

和離後,他一再幫襯沈家,将沈家看得比太子之位還重要,怕是對她動了真心,想要她回到他的身邊。

她來,是想與他開誠布公,明明白白告訴他,他們之間已不可能。

不成想,今日沒有白來,至少前世所有困擾她的心結都解開了。

他沒有抛棄她與孩子,他沒有愛上別人.....

跟過去和解,跟上一輩子和解。

既然前世存在諸多誤會,那麽,還怪他嗎?

不怪,也不怨恨,人無論落到何種境地,歸根結底,都在自身。

她原本可以好好過一生,她何苦将一切喜怒哀樂寄托在男人身上,她何苦覺得她的歡喜尊榮合該他來給?

幸福與否,掌握在自己手裏。

沈妝兒心口如同開了一扇天窗,大片大片明亮的光灑落下來,将她所有的不自信,陰霾,困惑都給通通驅散。

她整個人仿佛被一抹明亮的光彩蘊養着,變得生動鮮活。

她平視他,帶着溫和的笑,

“你一直心存愧疚,覺得對不住我,可這回你挽救了沈家滿門,已算償還了,從此,我們誰也不欠誰的。”

“我想過,如果一切從頭開始,回到陛下賜婚那一日,我還願意嫁給你嗎?”

“我不願意,我不想過牢籠般的生活,無論你愛我與否,你的世界我不想再踏入。”

“我打算年初去宜州,過自由富足的日子,或許會遇見一個性情相投的人,常伴此生,又或許收養幾個孤兒,采菊東籬下...”

“我們的相遇本就是一個錯誤,到此結束好嗎?”

.........

腳跟前的炭盆燃成灰燼,茶水早已涼透,人不知走了多久,空氣裏還彌漫着那抹熟悉的梨花香。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窗外一束又一束煙花璀璨升空,有奔馬,有鳳凰,有五彩花瓣,亦有龍鳳呈祥,各式各樣,美輪美奂,卻幻化不出她的模樣。

是該放手了。

如果放手能讓她幸福,那麽,他必須放下執念。

前世她死在他手裏,這一世,成全是對她最好的救贖。

他在迎慶樓枯坐許久,一個人默默看着所有煙花綻放完畢,獨自騎着馬,如一匹孤狼回到屬于他的營地。

這一夜,阖城歡慶,百姓家裏吃着團圓的餃子糯米團子,皇帝去了後宮與妃子同慶,朱謙一人坐在燈火通明的奉天殿批閱奏折。

他麻木地如同機械似的,将年前所有堆積的朝務處置完畢,後又前往官署區各個衙門,與當值的各部堂官,商議來年新政,原本懶懶散散喝着小酒的官員,苦不堪言,朱謙見這些官員們興致不高,轉而冒雪前往軍營,探望留守的駐軍,與将士們篝火煮肉,把酒言歡。

這期間,朱謙命暗衛前往琅琊王家家廟秘密處死王笙,結果收到飛鴿傳書,王笙已悄然逃脫,下令錦衣衛四海追捕,終于在大年初八這一日,成功将王笙逮着,暗衛問他如何處置,朱謙掀起無瀾的眸,望着窗外豔陽高照,嗓音冷絲絲的,

“扔去軍營,等死了,丢去亂墳崗...”

午後的陽,帶着幾分初春的羞澀,羞答答地落在窗棂,透過琉璃窗灑落五彩斑駁。

三角景泰藍掐絲銅爐熏着沉香,香煙袅袅,朱謙重新将各部考核文書賬冊資料翻了一遍,尋出一些錯漏,圈出來,吩咐內侍将之發去內閣重拟,曲毅灰頭土臉地從外間邁了進來,杵在朱謙跟前,擠出一道哽咽,

“殿下,平章郡主已出發前往宜州....”

朱謙筆尖一頓,無神盯着筆洗,半晌從肺腑擠出一絲,“好...”

埋頭繼續翻閱折子。

曲毅見他無動于衷,不敢相信地觑了他一眼,朱謙神色似乎極為專注,目不轉睛盯着那一頁折子,曲毅撓了撓後腦勺,只覺心裏憋屈得慌。

把心一橫,一口氣說完,

“劉瑾親自将她送到城外十裏,派了兩名武藝高強的內侍保護郡主。”

這一回,他沉默的時間更久。

好半晌,從唇角擠出一絲笑,将筆擱在筆洗上,緩緩颔首,

“很好.....”

朱謙明明是笑着,眼底的苦澀要漫不漫,曲毅瞧在眼裏,摸了一把發酸的鼻,幾乎哭出來,

“殿下,郡主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每一個字跟刀插在他心底最深處。

朱謙眉心猛然發顫,一陣眩暈襲來,仿佛有一張笑靥輕輕朝他貼來,櫻桃小嘴一張一合,跌坐在他懷裏,嬉笑,撒嬌,最後又淺淺啄了下他的心,如光影一晃,一閃而逝。

他用盡一生的涵養逼着自己鎮定地坐在禦案後,緩緩睜開眼,眼前一片清明,

“是,她不會再回來了.....”

是夜,禮部尚書顧盡忠在家宴上讨了個好彩頭,頓覺預兆不錯,于是笑眯眯揣着一兜畫像進入奉天殿。

這一回,朱謙鄭重地接了過來,當夜坐在禦書房,一幅一幅認真觀賞。

有人妩媚似春柳,有人清麗似夏荷,有人一雙含情目如秋日浮波,有人一身冰姿玉魄似冬雪臘梅。

卻沒有一個是她的模樣.....

春寒料峭,剛立春,枝頭還沒來得及抽出嫩綠,又一場倒春寒襲來。

沈妝兒裹着厚厚的披襖立在船尾,春雪在寒風裏肆意,綿綿灑落在水面,她扶杆而立,張望兩側枯山河道,傾聽船只破浪之聲,一顆心咚咚仿佛要破膛而出,她太快樂了。

仿佛是出籠的金絲雀,乍然躍入廣闊的天地間,只覺一切都稀奇美妙,此次出行,她也不知何時能歸京,留荷老母年邁,沈妝兒将她留在府邸,聽雨是沈妝兒從街上救回來的孤兒,沈妝兒在哪,哪兒就是她的家,隽娘心眼大,有心跟沈妝兒闖一把,便捎上她,老太太覺得聽雨和隽娘不夠細心,最後征求了容容家裏同意,讓容容管着沈妝兒吃食,再加上兩名內侍,一行六人,輕車簡行。

兩名內侍,一個喚小五,一個喚小六,小五穩重內斂,小六開朗精明,一個管內,一個管外,皆是獨當一面的好手,再加之二人武藝高強,沿途的安危便妥妥的,劉瑾臨行将二人脫了罪奴之身,一應戶籍文書皆交在沈妝兒手裏,以後沈妝兒就是二人的主子。

從京城前往宜州原有陸路可行,沈妝兒擔心車馬颠簸,選了水道繞行,行馬至通州,順大運河南下揚州,再從揚州逆流而上前往夏口,逆漢水往上便可抵達襄陽,南陽及宜州。

這一路逛逛沿岸風土人情,偶遇販夫走卒,倒也漲了不少見識。朱謙雖決心放手,卻還是吩咐遍布四境的錦衣衛保護沈妝兒的安全,這一路沈妝兒到哪,消息便遞去了下一站。

待抵達南陽,已是陽春三月,桃花初紅,南陽乃十王朱獻封地,自年前被朱謙算計,他便一直待在南陽未歸,此次聞沈妝兒來宜州,早早遣人去宜州通報,又打錦衣衛探聽到了沈妝兒行蹤,于三月初五這一日,來南郊親迎沈妝兒。

南陽是人煙阜盛之地,一進城,街道肅整,商旅不絕,沒有京城那般富麗繁華,卻也有獨屬州城的怡然富足。朱獻有心讓沈妝兒在別苑下榻,為她所拒,男未婚女未嫁,她既對朱獻無心,便要懂得避嫌,再三道了謝,最後寓居在旅舍。

行舟過于沉悶,到了南陽,便好好修整,帶着三個婢子,游走在大街小巷,享受大隐隐于市的快樂。大約閑逛了半個月,一行人整馬前往邬堡,與朱謙和離後,沈妝兒将邬堡轉入自己名下,來到南陽詢問了朱獻位置所在,朱獻派人護送她至邬堡。

原來邬堡實則不在南陽地界,恰恰在南陽與宜州交界處的山坳,說是邬堡,倒是名副其實,厚厚的城牆用巨石砌成,裏三層,外三層,堅固無比,聽聞曾是漢末一大族所築,所用石料極是奢靡,進可攻退可守,亦像個堅固的山寨,十分安全。

去年便安置了一批人手在此,進了邬堡,一切是現成的。

奴仆成群,侍衛林立,百來口人齊齊侯在邬堡轅門下,沈妝兒望着那一張張樸實含笑的面容,便覺親切。厚厚的城牆将邬堡圍在半山腰,坐北面南,環山傍水,風水極佳,跨入黑漆漆的巨石大門,一條寬闊的石徑通往城堡,城堡成環形,共有九層,地上七層,地下三層。二樓以上皆是主人的房間。

剛到邬堡,聽雨覺得稀奇,硬是簇擁着沈妝兒逛了一圈,她數了數,足足有一百多間房,待逛累了,便回到第三層的主人房,主人房安排在第三層東南方向,面朝湖泊,景色開闊,生機盎然。

負責沈妝兒起居的李嬸早吩咐人将行李送了來,沈妝兒一坐下,面生的年輕女婢,挂着憨憨腼腆的笑,殷勤地端茶送水,擔心沈妝兒旅途勞累,提來一桶藥浴,一三十來歲的嫂子,跪在她腳跟下,将她的繡花鞋給脫下,褪去白襪,将那雙玉足置于寬口矮桶裏,先讓她浸泡片刻,再細細替她揉捏,這是祖傳的手法,可将沈妝兒捏得渾身舒坦,疲倦一掃而空。

那些年輕女婢早早練就一身本事,只侯主人到來,隽娘三人反倒被擠到了一邊,衆人手腳麻溜伺候着沈妝兒藥浴,換了一身舒适的緞面褙子,再簇擁着她前往二樓用膳廳。

為了給沈妝兒接風洗塵,李管家給整了一桌珍馐美肴,碩大的八仙桌,擺着林林總總二十多道菜,天上飛的,水裏游的,還有山裏尋常見不着的野味,應有盡有,李管家與李嬸夫婦是邬堡的管事,一個濃眉大眼,淳樸憨厚,一個面容端秀細看透着幾分精明,都是面善之人。

忽然,進來五位裝扮不一的廚子,李管家指着人一一介紹,有人擅長淮揚菜,有人擅長湖湘菜,也有人擅長西北口味,還有人專職點心瓜果。

“郡主,您且嘗嘗今個兒的菜,喜歡哪些,您盡管點出來,今後便依着您的口味來。”

沈妝兒其實并不太挑,嘗了幾樣都覺得極好,

“拿出各自看家本事便好,五湖四海的口味皆可嘗個鮮。”

沈妝兒一人又能吃多少,餘下的囑咐隽娘五人,并幾位管事享用。

膳後,容容伺候沈妝兒歇息,聽雨與隽娘尋管家取來邬堡的賬冊簿籍,摸清奴仆底細,小五和小六招來護衛,将邬堡防衛給整頓一番,四人皆是出類拔萃之人,堪堪用三日便立了威,這些奴仆本是當地百姓,對着京城來的顯貴有着天生的敬仰崇敬,哪需要沈妝兒費心,一番調度,個個都老老實實的。

稍有個別刺頭的侍衛不太服管教,小六露了一手功夫,頓時服服帖帖。

初來乍到,處處覺得新鮮,頭幾日光顧着逛宅子,折騰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東一簇果地,西一片花園,哪怕遇着戰亂,這個邬堡足可自保,往東南六十裏是南陽州城,進城逛街一日可來回,往西北便是封地宜州,一切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此地是個獨屬于她的世外桃源。

在邬堡修整半月後,沈妝兒招來宜州當地官員,了解到當地獵戶山民有五百來戶,共三千口人,這些山民平日裏以狩獵和賣藥材為生,因山區不便,要麽靠人力步行,要麽靠舟楫通行,宜州多山,山上多有珍奇野獸奇珍異草,可惜就是交通不便,好的東西運不出來,但凡有本事的都願意往城裏跑,宜州人口越來越少。

朝中只給宜州配備了兩名官員,一名叫胡顯林,宜州縣令,五短身材,一臉笑呵呵的樣子,好像什麽都不上心,另一個叫周運,乃宜州典簿,眉頭緊鎖,高瘦的個子,看不慣胡顯林混不吝的樣子,處處與胡顯林對着幹。也怪不上胡顯林,他堂堂縣令,手底下一個兵都沒有,每每有事便要去隔壁的南陽借人手,聽說朝廷将宜州劃給平章郡主當封地,最高興的便是他。

“郡主,您老人家該帶資財來了吧?咱們宜州的百姓,一個字,窮,您可得多關照關照。”

周運在一旁聽他這般不要臉,氣得面紅耳赤,最後一拂袖杵在門口,不願與他一處待。

一個光杆縣令而已,沈妝兒還沒放在眼裏,她來之前做了一番準備,吩咐周運取來宜州山川地形圖,細細研磨一番,提出個大膽的設想,宜州物産豐富,想要致富,首要任務便要修路,山路崎岖,路不好修,那怎麽辦?

沈妝兒想了個法子,宜州遍布大大小小的河流,相互之間并不流通,她稍稍在地圖上勾勒幾筆,準備在現有水網的情況下,修一條河道,河道上接洛水,可通往隴西,下接均水,連同漢江,可抵襄陽夏口,甚至通往江南。沈妝兒粗略估算,若能修好,便可大大節省南陽通往隴西的距離。

修運河,需要河工,怎麽辦?

她親自前往南陽尋十王朱獻商議,銀子她出,希望朱獻提供些人手,朱獻在封地經營多年,尋些河工信手拈來,一面吩咐人去辦,一面詢問沈妝兒的打算,得知她要修河道,大吃一驚。

這是古往今來罕見之事。

她一個人修的成嗎?

沈妝兒将地圖拿出來,示意他看,“乍然一瞧,均水與洛水隔得很遠,可你細細分辨,這當中有許多河網,若能相互打通,雖曲折一些,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