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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舟終于舍得扭過脖子,看蟲子一樣,不耐煩地掃了一眼舒成,然後又催促着,叫了一聲彥衡。
霍彥衡忽然說:“為什麽不行?”沈舟的聲音已經在他腦海裏消失,他覺得自己已經抓到了答案,确鑿無疑的。那天從舒成學校出來,他就在想,這學生到底是什麽人,什麽鬼呢?一個射箭很強,和李遇關系很好,但粗疏到掩飾不住這些的蛛絲馬跡的家夥,他顯然也認識自己。這樣範圍真的不大了,甚至幾乎就要指向一個可能,但舒成親口把那個可能掐斷了,他又不是徐照。
舒成回答:“不為什麽。”
霍彥衡也沒了話。沈舟卻在最後一次下錘前,叫了新的價格。霍彥衡便又舉了牌子,他直接喊了起拍價的十倍。“我為什麽不能給她?”他是回頭問舒成,如果是徐照,他怎麽能這樣殘忍。
舒成還是無言以對,他低着頭,專心致志扣着掌心,仿佛其中還殘留着當時那對金環的棱紋的觸感。沈舟卻笑起來,她覺得心裏暢快極了,她翻轉過手心,對着霍彥衡,“送就送,偏要買這樣貴?”
霍彥衡腦子裏的弦就被沈舟剪斷了,他站起來,幾乎稱得上是沒有禮儀也沒有風度地催促着工作人員,好了沒?
自然沒人和他搶,錘落,霍彥衡直接把號牌往椅子上一扔,轉身盯着舒成:“我不給她,難道就該給你?你以為你是誰!”
一直到回去,他都沒再和舒成講話。下飛機後,霍彥衡沒帶舒成回家,而是直接來了公司。霍彥衡手裏擺弄着那對價值三百萬的古董,問他,你就沒什麽想說的?那你想要嗎?舒成無言以對。
“算了,走吧。”霍彥衡忽然說道。
“走……”
“就是分手。”
“為……為什麽?”霍彥衡的話如晴天霹靂,炸在舒成耳邊。他這時才發現,自己遠沒自己想的那樣潇灑。
但霍彥衡沒給他理由。
就像來的時候一樣,走的時候,還是單特助把舒成送出的大樓。夏天過去了,江水回落,露出礁石。但從極高的大廈電梯看下去,只會覺得這水是永恒不變地向東流。
單特助曾經一度以為舒成是特別的,他還為自己提心吊膽了好一段時間。Lily當時勸他親自去舒成的故鄉,一圈走訪,連精明慕強的單特助都難免覺得舒成有些可憐:這就是個徹底沒人照應的,孤單單讨生活的小孩。他還記得舒成的一個姨姨那樣不耐煩的表情,她說小成啊,唉,你都不知道養他給我們添了多大麻煩,算命的看過了,這孩子八字輕,招鬼,從小就愛說胡話,早晨起來講自己夢見什麽戰場啊殺人啊诏安啊,我們做小買賣的,就怕添這樣的晦氣。
但其實霍總也是這樣的,單特助想自己很久前聽過的傳言,說霍家大少爺小時候也總被夢魇,他家卻是請了茫茫多和尚道士,異口同聲講這孩子命格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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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單特助推了推眼鏡,給舒成出主意,“都會有分手費的,舒先生不要不好意思開口。”
“可以再見他一次嗎?”單特助嘆了口氣,有一半人走出來時是這樣問他的,但這也是最沒可能的一個請求。舒成沉默下去,直到單特助以為他要死心眼的放棄去争取好處,舒成卻突然開了口。
單特助把舒成的話帶了回去。霍彥衡從合同中擡起頭,“他和你說什麽了?”
“他說,想請您把拍賣會上買的東西給他。”
單特助沒想到,霍彥衡直接拉開了抽屜,價值萬金的古董竟就被他扔在雜物堆裏。
“拿去給他吧。”霍彥衡把那對金環放在桌子上,然後完全出乎單特助意料地說,“你不用搞什麽屏蔽,如果他找你,就告訴我——第一時間。”然後,他頂着單特助看西洋景兒一般的目光又解釋了一句,“我就是……詐他一詐,兵不厭詐嘛。”
單特助當時就把金環給了舒成,因為這學生根本沒走,只是坐在大樓馬路對面的石墩上,傻乎乎地望着天上的白雲,嘴裏叼着根忘點上的煙。癡男怨女四個字劃過單特助的腦海,他想了想,還是沒敢多說多勸什麽,畢竟霍總是給他發工資的人。
那對絞絲金環如今就躺在舒成手裏了,哪怕他這樣不學無術的人,都知道其中的典故。晉人羊祜小時問自己的乳母要一個金環來玩耍,乳母說,咱家本來也沒這個東西。羊祜回答說,有的有的,就在鄰居家桑樹上。一找,果然如此。鄰居看了說,這正是我家死去的孩子的東西啊。于是真相大白,羊祜無疑是那孩子的後身。[1]
但這傳說是多麽不吉利,到底羊祜不會再回去做鄰居家的孩子。舒成舉起金環,以此作框,看過去,江與山便成了一幅圓形的畫。人事代謝,往來古今,錯過的就是錯過了,沉船随不了東流的水。舒成也沒辦法做揚帆的輕舟,他守着過去的罪如同守着沉船裏的寶藏,他忘不了。他如何能忘?他流過血,吃過苦,死過那麽多兄弟。結果官家和朝廷說抹就全抹了,統統不算數,從來都沒有青史字不泯,從來他們都不在竹帛。因此他就是和舊日的噩夢爛死在一處,抱着自己犯過的錯誤不撒手,他也不要清清白白再做一世人。
如此,即使天地翻覆,烏頭馬角,千萬裏無一地再遇到從前的愛人,又能怎樣。隔世金環彈指過,結空為色又俄空。舒成揮手,把金環扔進了水中。[2]
舒成做夢一樣渾渾噩噩過了些日子,或者也可以說,他是夢醒來後,終于又開始渾渾噩噩地生活。直到有一天谷青青忽然從駐地回來,找上了舒成。她來的時候帶了個半大不大的女孩,那女孩還穿着藍白色的校服外套上衣,坐下來,剛開口說了句我爸爸,就哭了起來。
還是谷青青接了話,她告訴舒成,欣欣礦業出了事,維修作業時遇上頂板失穩冒落,當場砸死一個,砸傷了倆。“馬麗,就是這孩子,她老漢兒砸傷了背,手術費湊不齊……”
“礦上不管嗎?”
“是現場工頭要馬麗爸爸他們打開密閉組織,算是違章作業……”
“才不是!”馬麗喊道,用袖子搓開眼淚和鼻涕,急急辯解,“工頭要幹,爸爸能有什麽辦法,何況也沒有人說不可以!我查了,是他們現場沒有安全員,也沒有特種作業技術員!怎麽能說是爸爸違章!”
“對不起,對不起,總之……她家急着用錢。”谷青青抱住女孩子的頭,神色赧然,看着舒成。
“不是霍氏那麽大的集團收購了欣欣礦業嗎,他們連這些錢都不出?”舒成問道。
谷青青想了想,“不對啊,我記得是沈家的江南礦業收購的,唉,反正他們家這種醜聞多了去……就算霍氏是通過江南間接控股,這麽大的集團,還能打到他們老總面前說去?”
“為什麽不能!”舒成站了起來,“我去說!”
谷青青急忙拉他坐回來,“我們……”她紅着臉,張開了嘴,又閉上,又張開,她覺得馬麗拉緊了自己的袖子,“我們想問你借錢,你上次不是說,那個事,是真的撒?”
谷青青越說越小聲,舒成的臉也被她越說越白。
“但我真的沒錢……”舒成低下了頭,攥緊了拳,他本來該有的,那是金子,但被他扔到了水裏。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那時有多沖動,而這樣的沖動,到底來自于哪裏,是對自己的失望,還是對霍彥衡。他為自己的想法震怖,一個罪人,竟然暗暗期盼那無辜受難的依舊愛着自己;一個甚至不想向前看的人,卻還夢想走遠的愛人天長日久地回望。多麽惡劣,多麽卑鄙。
“這樣……”谷青青的聲音難掩失望。
“怎麽可能!”馬麗尖叫起來,“青青姐講了,你背後有大老板,怎麽可能沒錢!求求你,醫院說三十萬,我爸爸就能活,但老板說,想賠償,走法律程序啊,可是走完我爸爸……我爸爸還有命嗎!”說着, 她大哭起來,幾乎要暈在谷青青懷裏。
“屢試不爽的老辦法,他們就是要拖死人。”谷青青嘆了口氣。
舒成還能說什麽,他只能說,你別哭,你別怕,錢,我來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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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晉書》卷三十四:“主人驚曰:「此吾亡兒所失物也,雲何持去!」乳母具言之,李氏悲惋。時人異之,謂李氏子則祜之前身也。”
[2]《似曾》:也就是文案上譚嗣同那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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