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雨天
裴枝沒待一會就先走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見沈聽擇。沒有任何借口,只是單純地在陽光剛好的午後見了一面。
不過想見就見了。
人這一生如果非要糾結那麽多的理由,那活着挺累的。
她回去的時候,其他人都差不多酒足飯飽了。陳複叼着根煙關心她:“去哪了啊?這麽久。”
裴枝坐下,抿了口果汁也沒打算瞞着,“遇到一個同學,聊了幾句。”
“大學的?”
“嗯。”
陳複聽到這話樂了,一拍桌子笑道:“你說巧了是不是,我剛剛去上廁所,也碰着一大學同學了。”
夏晚棠正好在補口紅,被他鬧出來的動靜吓了一跳,手一抖口紅從唇角歪了出去。她沒好氣地拿紙擦掉,白眼直接掃過去,“陳複你有毛病啊?有話不能好好說,拍桌子幹嘛?”
陳複見狀讪笑兩聲,“激動了,你理解理解。”
夏晚棠一副理解你大爺的表情,臉臭得很。
兩人高中鬧慣了,裴枝就在旁邊笑笑。
陳複又自顧自說起來:“不過人家那幾個是北江正兒八經的闊少,和咱們還是有區別的。”
陳家雖然在南城數一數二,但放到北江上流那個圈子比,根本排不上號。再退一萬步說,他們其實只堪堪夠着了入場券。
有些階層擺在那兒,就是沒想讓人跨過去的。
在旁邊沉默很久的陸嘉言突然笑了下,好整以暇地糾正他,“是你,別帶上我。”
陳複扭頭看陸嘉言那張有點欠的臉,敷衍地扯嘴皮子:“得,忘了您也是大少爺。”
陸嘉言哼笑一聲,低頭繼續玩他的游戲。
夏晚棠補好妝,把鏡子阖上放進包裏,“合着這桌就我一百姓是吧?”
“還有我。”
陸嘉言一愣,擡頭看向出聲的裴枝。
她細細地咬着那杯橙汁的吸管,眉眼從始至終沒什麽波動,冷冷清清的,說這話似乎沒覺得不妥。
陳複第一個嘁她,滿腔不以為然:“言哥的不就是你的嗎?他可是把你當親妹妹的,我說對吧言哥?”
不知道是哪個字戳到了陸嘉言的痛處,他的臉色在一瞬間沉下去,但兩秒後又變回雲淡風輕的模樣,手随意地搭在裴枝的椅背上,“嗯。”
裴枝歪頭看他,像在辨認真假。
陸嘉言坦蕩地由着她打量。
坐他倆對面的夏晚棠抿了抿唇,沒說話。
幾個人又坐了會,等到兩點出頭,才結賬往觀衆席去。
十月的太陽還有點熱,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沈聽擇晃着步子跟許轍往外走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裴枝。
她脫了西裝外套拿在手裏,肩膀大片肌膚裸露,白得晃眼。吊帶長裙掐得腰很細,一只手就能握住。
他剛要默契地裝作不認識,結果許轍已經過去和人家朋友勾肩搭背上了。
“來,介紹一下,這我們學校計算機系的,陳複。”
說起來許轍能和陳複認識,還要歸功于學校那些折騰人的要求。比如新生入學後必須要看滿二十個小時的軍事理論,不能挂機,否則黑屏了就算無效時長。
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找了個計算機系的,寫了串代碼,分分鐘搞定。陳複就是那寫代碼的室友。
沈聽擇擡眸,逆着頭頂的太陽看清了陳複的臉,眼底多出一點意味深長的笑意。
陳複也明顯認出他了,“唉,你不是那個……”
半天沒想出來,他把求助的目光轉向裴枝。
當着其他人的面,裴枝一點也沒避諱,就這麽直勾勾地盯着沈聽擇笑,“嗯,我大學同學,沈聽擇。”
上次在Blank,陳複和他見過。
旁邊的夏晚棠對大亂炖的局面有點懵,弄清楚後第一次覺得六人定律是真他媽的神奇。
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幾個人居然都認識。
陸嘉言也簡單做了個自我介紹。
互相寒暄幾句後一群人就算朋友了。
時間也走到比賽點。
拉力賽是分賽段進行的,采用間隔發車的方式,以每個車組完成全部特殊路段比賽的時間和在行駛路段所受處罰時間累計,計算最終成績,時間越短排名越前。
南城是這場拉力賽的最後一站,特意選在近郊的開發區,除了幾座工業園,就是崎岖的沙石路。
不遠處的大屏幕上滾動播報着截止目前的賽車手成績排行,前幾名累計用時咬得很緊,幾秒之差,所以陳複他們算是趕上了這場有看點的決勝局。
又一輛紅黑相間的賽車漂移過彎,裴枝撐着欄杆在看下面漫天黃土。沒一會感覺到有人靠近,她小幅度地偏頭。
沈聽擇遞過來一瓶水。
裴枝沒接,挑眉笑問:“幹嘛啊?”
“還你的。”
他說的是籃球場那瓶水。
裴枝哦了聲,沒矯情地擰開喝了兩口,朝他揚眉,“謝謝。”
紅唇被水沾濕,在太陽底下潋滟。
沈聽擇看着她的側臉,低頭笑了下。
旁邊陳複和許轍聊得盡興,轉眼話題到了冠軍花落誰家。兩人各執一詞,誰都說服不了誰。
陳複過來問裴枝:“裴姐,你賭誰會贏啊?”
裴枝捏着水瓶,随意地掃了眼大屏幕上的車隊信息,回答他:“就那個吧,FNR車隊的。”
陳複聞言一怔,沒想到她給的答案是這個,試圖解釋給她聽:“FNR沒多少人看好的,資金訓練這些都比不上別人……”
裴枝不置可否地淡笑,“說不定呢。”
許轍也在問沈聽擇看好哪個,沈聽擇垂着眼睫,似笑非笑地指了個車隊标志。
許轍順着看過去——
FNR。
最後比賽結果确實出乎很多人意料。
有望拿第一的SX車隊在超級短道走錯路線被罰時30秒,直接無緣冠軍。而許轍支持的TZ賽車手不知道和領航員的配合出了什麽問題,在坡道翻車。
爆冷門獲勝的就是FNR車隊。
陳複不敢置信地看了看總排名,又看向裴枝,卻見她臉色始終平靜,一點不驚訝。
裴枝拍了拍陳複的肩膀,淡定地笑道:“一切皆有可能。”
她的微信個性簽名這麽多年沒變過,是句英文——
Death is the only certainty in the life.
有些人大概會解讀消極,認為死亡是人生必然的事。但她覺得,人生只有死亡這一件是概率百分百的事,其他的都有可能。
事在人為。
比賽結束将近五點,夕陽搖搖欲墜在地平線上,染紅半邊天。
陳複特別自覺地擔起東道主的責任,提議一起去吃頓火鍋,問了幾個人都沒意見,他轉向裴枝。
裴枝無所謂地聳肩,“去啊。”
他們常吃的那家火鍋店在市中心,好在大家都是開車來的,過去倒也不麻煩。
裴枝跟着陸嘉言往停車場走,餘光往後瞥了幾次,但又什麽也沒有。
直到坐上車,陸嘉言看她眉頭輕皺着,邊發動車子邊問:“怎麽了?”
裴枝搖頭,“沒事。”
她可能有點敏感了。
到火鍋店門口的時候,夏晚棠說想喝奶茶,要拉着裴枝一起去買。
裴枝沒拒絕,順帶問了幾個男人要喝什麽酒。
奶茶店在這條街的街尾,飯點來買的人不少。
夏晚棠在小程序上點了單,就倚在等候區那兒等,裴枝也懶洋洋地靠着牆。
兩人都是一等一的大美女,往路邊一站就吸引了不少視線。
有幾個剛從學校補完課的小孩被同伴慫恿着過來要微信,青澀的臉上藏不住緊張和期待。
裴枝擡眸不冷不淡地看一眼,然後盡量溫和地笑了下,“抱歉啊。”
夏晚棠在旁邊看得樂呵,等人走了之後戳戳裴枝的肩膀,不懷好意地笑:“男高中生唉。”
裴枝睨她一眼,“你要?早說啊,我幫你加。”
夏晚棠想也沒想地否認,“我可沒說,我不喜歡弟弟。”
“哦,”裴枝拖長了調,“那喜歡哥哥啊?”
哥哥兩個字落入夏晚棠耳中,像是某種禁忌,她神情頓時有點僵。好在下一秒奶茶叫號,她如釋重負地拿着手機過去取。
裴枝也沒當回事,等她提着杯奶茶回來,兩人往便利店走去。
“對了,問你呢,那個大帥哥真是你同學啊?”夏晚棠像是突然想到這茬,看着裴枝問。
“大帥哥?”
“就沈聽擇。”頓了頓夏晚棠補上一句,“是叫這名吧?”
裴枝點頭,“嗯。”
“嗯什麽意思啊?是叫這名,還是你同學?”
裴枝覺得夏晚棠純粹沒話找話,她淡聲道:“都是。”
這回輪到夏晚棠哦了聲,接着又問:“你們兩個很熟?”
裴枝一怔,不知道夏晚棠為什麽這樣認為,想了想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還行。”
她和沈聽擇熟嗎?
也許吧。
他目睹過她的難堪,她也見過他的頹廢。
算是扯平了。
便利店的門近在眼前,但身後有人叫住裴枝。男聲混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還是異常響亮。
裴枝回頭,就看見便利店旁邊的臺階上蹲着一個光頭,腰圓肩膀闊,脖子上挂着條大金鏈子。
夏晚棠湊到裴枝耳邊低聲問:“這人你認識嗎?”
裴枝眉頭皺起來,一時想不起來。
光頭能理解貴人多忘事,撣了撣煙灰站起身,從臺階走下來,“你也回南城啦?”
裴枝捕捉到他話裏的字眼,神情放冷,“也回?”
“啊,是廖哥。”光頭笑着摸鼻子解釋:“他國慶前去北江,回來提到你了。”
裴枝兜裏的手機響了下,是陸嘉言問她買好沒,拿不拿得動。她看一眼把手機收回去,側頭讓夏晚棠先去便利店。
夏晚棠不放心地用眼神示意。
她是不知道裴枝以前那些事的,當初認識也是因為她單方面目睹了裴枝在學校走廊教訓幾個嘴巴不幹淨的女生。
裴枝一個人站在那,一點也不怵地看着面前抱團的女生。誰都有脾氣,她就欣賞裴枝身上那股說不出的勁兒。
裴枝搖搖頭。
等夏晚棠離開後,她冷眼看向光頭,對着這張臉,慢慢有了點印象,“他說我什麽了?”
“也沒說什麽,就說你找了個男朋友,過得還挺好的。”
裴枝都能想象出廖浩鵬說這話時嘲諷的表情,她輕嗤一聲,和光頭沒了什麽溝通的欲望,轉身就走。
結果光頭在背後喊道:“唉裴枝,廖哥前兩天被人打進去醫院了,你既然回來了有空去看看他啊?”
光頭是南城老城區那邊混的,後來并不知道裴枝和廖浩鵬鬧得有多難看,以為他們還是朋友。
裴枝聞言腳步一頓,“他被人打了?”
廖浩鵬在道上混了這麽多年,從來都只有他打人的份。
光頭重重點頭,“嗯,具體細節我不清楚,但傷的還挺重。”
裴枝默了一瞬,撂下一句沒死就行。
“你……”光頭還想說什麽,裴枝已經走進便利店,消失不見。
裴枝剛把一紮啤酒放到收銀臺上結完賬,門口陸嘉言大步走過來。
外套應該是脫在火鍋店了,身上就一件白色短袖。他順手接過,低眉問:“怎麽不回我消息?”
裴枝乖乖地讓他拎,拉着夏晚棠跟上去,實話實說:“我剛剛碰見烏興德了。”
烏興德就是那光頭。
陸嘉言整個人怔住,回頭把她上下打量一遍,“有事沒事?”
“沒事。”
夏晚棠聽着兩人跟打了啞謎一樣的對話,默不作聲地往後退了點。
等回到火鍋店的時候,鍋底已經上了。
熱氣騰騰地溢滿整個包廂,幾個男人湊在一起談笑風生,各個都長得不賴,畫面挺養眼的。
他們推門進去,沈聽擇擡了下眸。
裴枝對他看過來的目光照單全收,淡淡地回了眼,在陸嘉言手邊的空位落座。
陸嘉言把燙過的碗筷推到裴枝面前,坐他對面的許轍已經跟着陳複改了口,殷勤地問:“言哥,你喝哪個?”
他兩手分別拿了罐百威和瓦倫丁。
陸嘉言頭也沒擡,擺手,“我不喝,酒精過敏。”
陳複趁機揶揄他:“忘了說,我們言哥可是滴酒不沾的三好青年。”
陸嘉言在桌底踢了陳複一腳,笑罵滾蛋。
許轍的手尴尬地懸在空中,要收不收的。
裴枝見狀起身拿了罐瓦倫丁,淡笑道:“謝謝。”
菜很快上齊。
許轍涮着毛肚注意到坐在裴枝旁邊的夏晚棠,好奇地問:“你是南城大學的啊?”
夏晚棠沒想到自己會變成話題中心,愣了愣點頭,“……嗯。”
“什麽專業啊?”
“飛行器制造工程。”
許轍聽到後直接脫口而出一句卧槽,“造飛機的啊?你怎麽會選這個專業?”
夏晚棠點點頭,“很酷不是嗎?”
南城大學也算國內TOP級的大學,夏晚棠又是憑實力考進去的。許轍看她的目光都崇高起來,舉着酒杯敬她:“酷死了。”
裴枝在旁邊咬着魚丸笑。當時夏晚棠告訴她自己錄取了這個專業時,她第一個反應也是,挺酷的。
沒人可以規定女孩兒适合學什麽專業,又有哪些專業是未來就業安穩的。
誰都只活一次。
陸嘉言喝着杯裏的飲料,和其他人一樣去看夏晚棠。她那張臉埋在辣鍋的霧氣裏,眉眼彎着,染上漂亮的緋紅。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視線了,她轉過來,可只看一眼又匆忙移開。
氣氛再一次熱絡,陳複也有感而發:“要我說啊,在座的各位将來都可能為祖國航空事業添磚加瓦。”
“裴姐你能幫着設計圖紙,我計算機的不用多說,許轍也是,材料物理對口,擇哥啊……就負責投錢。”
他轉了一圈,只剩下陸嘉言“無所事事”。
陸嘉言也笑着睨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陳複憋了半天,“你還是好好救死扶傷吧。”
許轍過來和他碰杯,笑着附和道:“祝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裴枝擡眼就看到沈聽擇也在笑,咬着下唇不太明顯的。包廂裏暖黃的光很襯他,正是青澀和成熟交替的年紀,他喉結滾動弧度都帶點讓人上瘾的味道。
玻璃杯碰撞在一起,聲音清脆。雖然陳複的玩笑話誰也沒當真,但這晚的月亮見證了一群年輕人的熱血和意氣風發。
他們不會再比今天更年輕了。
一頓飯吃到結尾,裴枝發現沈聽擇動筷子的次數很少。他應該不怎麽吃辣,大概也不吃香菜。很多時候在喝酒,但脖頸那兒還是冷白一片,連半點紅色都沒透出來。
整個人往夜色裏一站,顯得更冷淡了。
陳複還在嚷着要轉場,被陸嘉言一把塞進代駕的車裏。夏晚棠也喝了點酒,裴枝就拜托陸嘉言先送夏晚棠回去。
陸嘉言沒說什麽,只叮囑裴枝在這等他回來。裴枝點點頭,目送車子開走,轉身卻看見沈聽擇站在不遠處,外套沒穿,就搭在臂彎間。
她幾步走過去,踩在沈聽擇面前的臺階上,輕聲問:“你不走嗎?”
沈聽擇居高臨下地看着裴枝,低低地嗯了聲。
兩人在門口沒站一會,碰上一個路過的阿婆,挎着一籃玫瑰花。操着南城方言,只有裴枝能聽懂。
沈聽擇就靠在旁邊看兩人交流。
沒一會裴枝就擺擺手,用普通話回她:“阿婆,你搞錯了,他是我的同學。”
阿姨又說了幾句,反正沈聽擇也不懂。等人離開了他才随意地問起:“怎麽了?”
裴枝踮起腳和沈聽擇平視,“你想知道嗎?”
“不能說麽?”
裴枝搖頭,又盯着他好一會,然後突然跨了兩階,視線從上往下地俯視他,很輕地笑了下開口:“阿婆說你是我的男朋友。”
沈聽擇聞言眼皮倏地一跳,擡頭對上裴枝的眼睛。看她眼尾因為酒精溢出的一點紅,看她清淩淩的眼睛裏氲着月色,一臉平靜的天真樣兒。
今晚的月亮好像不太明朗,蒙着厚厚的雲層,星星也藏起來了。
明天大概又有一場雨。
沈聽擇好半天沒給反應,裴枝就安靜地等着。直到那一刻沈聽擇啞着聲問:“裴枝,你在釣我嗎?”
作者有話說:
拉力賽的資料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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