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嗟餘困不伸
依稀是乾隆三十二年,武英殿外有兩名少年蹲在宮牆邊上,仔細一看這兩名少年雖骨瘦如柴,卻俱是面容俊秀。
“阿渾,”和琳一邊啃着手中的硬面饽饽,一邊問道:“你說咱們要不要省一個下來帶回家吃?”
和珅摸摸他的頭,“不用,你吃你的,吃飽了才能長高,長高才能躍馬彎弓,做咱們滿洲的巴圖魯!”
和琳笑得眉眼彎彎,将掉在衣裳上的渣撿起來吃掉,面上滿是欣悅滿足。
和珅取出身上的水壺讓他喝水,“小心別噎着。”
和琳吃完起身,拍拍馬褂下擺,“阿渾,我吃的太飽了,不如咱們就在宮學走幾圈吧,消消食。”
對弟弟的要求,和珅自然無有不應,兩個人繞着宮牆緩緩地走,也不敢走得太遠,畢竟紫禁城規矩森嚴,哪裏能走哪裏不能走自有明法,一不小心走到不該去的地方,他兩人連小命都保不住。
遠遠的,就看見一群頭戴花翎、身穿黃馬褂的少年從太和門那邊出來,好像是換過班的侍衛們出宮。其中一人顯得格外出挑,原因無他,此人形容尚小,看起來不過與和琳一般年紀,卻已然是個三等侍衛,和珅不禁在心中暗暗猜測此人來歷。
那隊人馬緩緩走近,和珅帶着和琳往後走了幾步,躲進陰影裏,如今正是冬日,宮門雖還未下鑰,可天色已然漸暗。若是他們發現兩兄弟還在宮中,趕上這幾位心情不好,自然也可給他們扣上一個逾時逗留宮禁的大帽子。
本來那行人已經快走遠,突然那少年開口道:“誰在那裏?”
幾名侍衛霎時打着燈籠靠近,一見是他兄弟二人,打頭的那個便道:“爾等何人,快要下鑰了,為何還在此逗留?”
和琳年歲尚小,也未見過世面,低着頭悶悶地不說話,一旁和珅忙不疊道:“我二人均是鹹安宮學的學生,因家弟剛剛考入宮學,我便自作主張帶着他在宮學內四處看看,熟悉熟悉。因想着離宮門下鑰還有一刻,從這裏慢走到宮門來得及,便未着急,讓幾位侍衛誤會了。”
說罷,他便躬身行了個大禮,态度謙恭至極,讓人不忍責怪。
那幾位侍衛見他是宮學學生,定然也出自滿洲八旗,也不想為難他,便道:“也罷,你們快些走吧,下次再遇到,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
“等等,”那少年竟然又開口了,“你說你們是鹹安宮學的,又有何憑據?你是哪一旗的,又學的哪一科?”
和珅自然對答如流,“在下正紅旗鈕祜祿氏和珅,學的是漢學,這是在下出入宮學的文書,若諸位還要人證……在下恩師乃是翰林院編修吳省欽。”
“哦,”領頭那人上下打量他,對旁邊幾人笑道:“曾有人說納蘭容若是滿洲第一美男子,如今看來卻又不然。”
此人話說的輕佻,可也不見有多流氣,讓人難生惡感。
“阿爾都此言,我是萬不敢茍同。”福康安冷笑,“我滿蒙八旗,從來以威武陽剛為美,何時這般畏畏縮縮的娘娘腔也敢與明相之子相比?”
和珅平生最恨的便是自己這副長相,因幼時飽遭苛待,遠比同齡男子纖弱柔美,臉頰側邊竟還有顆鮮紅欲滴的朱砂痣,更添了幾分媚态。此刻聽了這少年一番折辱,臉色不由一白,垂着眼睑掩去眼中的寒意。
一旁的和琳沉不住氣,張口便是:“你與我阿渾無冤無仇,為何口出惡言?”
和珅趕緊一把把他拽住,捂住他嘴。
那少年卻好似對他二人失去了興致,徑自往前走去。
那阿爾都倒是個厚道人,打圓場道:“此處無事了,你們趁着宮門還未下鑰趕緊回吧。”
和琳氣鼓鼓地看着一行人的背影,怒道:“什麽東西,是禦前侍衛了不起麽!”
和珅轉頭便走,聲音也冷了下來,“禦前侍衛均是八旗貴胄,自然了不起。方才那個,更是了不起中的了不起!”
“哦?阿渾你認得他?”
和珅緩緩吐出一口氣,“你平日除去溫書,有些風言風語也要留意才是。你看他服飾,是個三等侍衛,可那腰牌卻是乾清宮行走的腰牌!才十三歲就能當上禦前侍衛,更關鍵的是還在乾清宮聖上身邊行走,這樣的人,滿朝也只有一個。”
“除去皇上親自養在身邊的元後內侄,富察家的小公子,還能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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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和珅緩緩說完前事,福康安若有所思地看他,“你我那時就相識了?我竟毫無印象。”
和珅冷笑,“你當然不會記得我們這些小人物,以及你不是好奇為何本官如此貪財麽?”
“不錯,令尊早逝前是福建副都統,你也承襲了爵位……”
“呵呵,”和珅仰頭将酒飲盡,“三歲時,額涅生福保時難産而死,阿瑪遠在福建,只好将我們托付于叔嬸。阿瑪在時,叔嬸不好苛待,可一旦阿瑪死在福建任上,我與福保頓時成了刀俎魚肉。一瞬之間,叔嬸家財萬貫,而我與福保卻險些被趕出家門。若不是阿瑪留下的姨娘接濟,好幾次我們都快餓死在深宅之中。你知道餓到極致是個什麽滋味麽?你知道衣不蔽體是個什麽滋味麽?十歲那冬,我只穿着一件單衣去廚房讨些吃食,卻被幾個奴才好一陣奚落,飯未要到,福保又餓得嚎啕大哭……”
和珅看着皎潔月光落在杯中,眼神迷離閃爍,顯然依舊不能釋懷,“那時候我便立下毒誓,此生定要出人頭地、飛黃騰達,定要讓我兄弟二人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還要報答從自己的月例裏省下銀子接濟我們的姨娘……”
福康安蹙眉,“怪不得先前我曾聽人非議你,說你薄待叔嬸,卻為庶母大肆祝壽,竟是如此緣故。你與希齋相依為命、棠棣情深,也可解釋為何他對你馬首是瞻。”
他自嘲一笑,“怪不得他雖與我詩詞唱和,彈劾起我來卻一點不留情面。”
和珅酒意上來,也不想與他搭腔,自顧自道:“你我第二次見面,你總該記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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