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卷十二,殺伐意(一)

中午頭的時候,比武暫歇,沉瑟一行人便就着這麽寬敞的大位置随意點了些東西吃,不像有些在底下站着看的江湖人,此刻還要出去另尋酒樓。

因了這面具的問題,吃東西并不方便——當然,這也就是對薛掌櫃吃相不太好的人來說,如沉瑟和蘇提燈那般本身就是小口文雅吃飯的人來說,根本不是甚麽難事。

「呼嚕,呼嚕呼嚕,咕。」

「咕唧。咕咚。」

「呼……你幹嘛啊……」

一只素白的手扣在了薛掌櫃的海碗上。

這也得虧着蘇提燈手指生的修長,不然還真難直接給他全攔着了。

沉瑟也停了筷子,雙手交疊着抵着下巴,眼巴巴眨着看接下來的好戲——十多年了,能看蘇提燈暴走一回也是愉悅的,畢竟天天看那張一副『我佛慈悲』的水墨畫裏的臉看多了,也是想要瞧瞧其他表情的。尤其是他失控怒吼暴走之類呃……欸?

「沒事。」

蘇提燈忽然又收了手,拿過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終于緩緩又緩緩的吐出一口氣來,像是壓下了所有想同薛黎陷爆粗口的怒火,慢慢起身提了桌下燈籠,「我飽了,出去稍稍透透氣。」

沉瑟點頭表示準許,薛黎陷還扒着一塊排骨啃的起勁了,座椅就被沉瑟嗙了一腳。

這一腳踹的薛黎陷都一颠,薛掌櫃含糊不清道,「你看他那意思,是願我陪着他放風的麽?」

沉瑟無奈的嘆了口氣,便一幅老人家不情不願的架勢準備起身了。

薛黎陷繼續小聲嘀嘀咕咕,「你不比我了解他多了嗎,嘁。」

這兄弟倆簡直一個比一個的欠抽!

沉瑟捏了捏眉心,沖蘇提燈揮了揮手,示意他先行幾步,他随後便來。

蘇提燈不輕不淡的嗯了聲,便先行了,斂目轉過去那一刻,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冷清刻薄。

是啊,活了二十七載,卻還像一個無力還手的瓷娃娃一般,得煩人招呼着。這二人你推我我推你的争執起來,卻忘了一旁他這個大活物。

他好歹,也還是個男人。

該說是雄性更準确了吧,能惶急論『人』這麽高貴的詞麽?

笑意未傳至眼底分毫溫度,勾起的嘴角卻越來越翹。

若蒼生棄我不顧……

「原來是久仰大名的鬼市之主。倒是在下先前眼拙了。」不冷不淡的嗓音自身側傳來。

蘇提燈略微回頭,心說我戴着面具你還不眼拙才是在創造驚奇。但是并不驚訝這裏有人能認出他來,畢竟誰沒病的會大中午頭也打着一盞燈籠,除了鬼市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人之外,還會有第二個麽?

一襲淡藕色的男子鬓邊亦有些許華發,單手扶在控制輪椅的扶手上,單手安靜搭在腿上,修長如玉的二指之間,好似夾了一片新春的嫩茶葉。同種它們的主人一樣,邊緣潤滑,卻于收角處鋒利如刀。

蘇提燈有時候是讨厭這個人太澄澈的眼神的。澄澈的,便像是時時刻刻在眼裏也盛了一把水刀般讓人不自在。

沒了銀銀護身,雖說服用了超額的不歸,不但延續了自己蠱化的時間,也讓自己精神更好了,可還是會在這種時候有點下意識的想要躲避。

不鹹不淡的回了聲,蘇提燈便打算忽略這個人,擡眼裝腔作勢的要看樹尖,一擡眼卻正好看到了捧着一杯茶靠在回廊樓臺前往這裏看的沉瑟,嘴邊還明明顯顯的挂着一抹看好戲的笑容。

啧,老狐貍。

蘇提燈輕輕轉了轉手中光潔如白玉般的燈柄,索性壓低了視線,去看那一片天青色的小湖。

茶公子也無非就是瞧見了打個招呼,此時早已移到了那湖邊,也看湖水看的認真。

風微微起,泛的湖邊水波微蕩,那人一襲淡藕色配至透澈水邊,烏色青絲随風而晃,倒也是一副足可入畫的模樣。

又想起這人堪比二叔蘇景慕的經歷,一時竟不知作嘆還是作笑好。

——向來最惡不過人心,向來最誅心不過人言。

他怕是比自己嘗過更多罷。

其實,小時候在蘇家,還是對這個『看起來好像最沒存在感的哥哥』反而有點印象的。

記憶裏,那時候還剛正不阿腦子筋都是直得的男孩子,是同蘇鶴吵過一架的。

原話記不太清了,便是問,「為甚麽我們的院子裏會住着一個不認識的小孩?為甚麽又不能去找他玩,打招呼?」

這般事事都要求一個結果問一個緣由的人,怎麽可能在這瞬息萬變機關遍布的江湖裏存活的下去呢。

只是,從未料到他最後會變作涼薄至如此豁達的人。

蘇提燈向來不否認,『最豁達』人其實也『最涼薄』。

只可惜他做得到『最涼薄』,卻始終難至『最豁達』。

腳步微旋,剛至轉身,忽聽身後一聲喟嘆。

「天之驕子的久了,總是在無人處更易摔跤。所以這人吶,活着還是随性看開點好。」

履帶緩壓過身旁青瓷,那人過時還有滌神茶香,悠悠然一線入耳,「能做到『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這般境地,豈不更妙?」

及至重新落座,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張面具下面露出來的下巴都是在微笑了的。

「甚麽事心情那麽好?」

微抿了一口茶,不用猜面具之下也是一幅悲天憫人的表情,「小生誤會了一位朋友。」

「沒想到竟是同路人。」

「其實也說不得同路,明明沒路的。恰巧欣喜相逢了。」

薛黎陷掏耳朵,下意識斜睨沉瑟,那意思——你給翻譯下?

卻見沉瑟仍舊一臉老僧入定般的捧着茶盞發愣,似乎從沒認真聽過一句。

「也沒甚麽。」蘇提燈淡定補上最後一刀,把薛黎陷噎的就差一口老血并着中午的夥食一起頂出來了。

下午的比武可謂是精彩更多,難得瞧見了幾個有希望的,薛黎陷還沒等着好好記一記名字,就忽然看到底下有正淵盟的沖他暗地招了招手。

知會了一聲準備走才發現蘇善人依舊聚精會神的看着臺上,偶爾還零星蹦出幾個招式的名字——往往是對方用錯了防或攻招,換做蘇善人口中的那個招式,反敗為勝的幾率便更大了些。

沉瑟依舊捧着茶水,倒着茶水,看着茶水看的認真,似乎臺上偶爾出現的幾個美女也不足以吸引他側頭一顧的目光。

好似是薛黎陷走了第一盞茶的時間,沉瑟忽然幽幽嘆了口氣,聲音依舊冰冷的不似帶有太多溫度,「蘇提燈,今年的茶葉,應該是我所見到過的,最好看的一回了。」

似是有心,似是無意,卡着沉瑟尾音擲地,先前下臺的一位輸了的武者便突然渾身爆裂開來,血水四濺。

在座周邊人也俱是一驚。

好在沉瑟的這個看臺位子靠上,些許血液飛濺至石廊下邊,并未躍上而污了這兩位玉樹臨風的公子一身一臉。

當先站起來的是蘇提燈,眉頭也是微蹙的,心情似乎都在這一瞬間被敗光了——臺下早已吵吵起來些甚麽「被暗算了!」「剛才對方能贏就是用了下三濫的手段!」「……」

種種之類惡毒言語便開始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指責。

畫裏走出來一般的男子眉心始終未舒展,「沉瑟,我們回去吧。」

沉瑟晃了晃手中茶,趁着沒人注意,忽然一甩手連帶着茶杯一起飛了出去,卻沒飛濺出來一點一滴,而是穩穩當當落到了正淵盟那邊的臺位上。

書南也是幾盞茶之前的功夫才趕回,不知向冷爺說了些甚麽,此時彙報完了索性也就沒走,留了下來,接着薛黎陷就被人叫走了。

似有些不解,書南看看臺下場面已被人暫時控制住了,便飛身上來。

「麻煩你送蘇提燈回吧。」

眼神微微一滞,蘇提燈還是略微一笑,「也是,忘了……也罷,那就有勞柳公子了。」

「快別柳公子柳公子的叫了,不介意同小陷一般喚我一聲『書南兄』便可。」

知道可能是蘇提燈看不了這種太嘈雜的場面,也不知道他這種人怎麽會想來看比武——在書南的印象裏,蘇提燈可是連人稍微嘈雜一點的地方都不願去的啊。

大概是陪沉瑟來的吧?

又忽然省起荔哥所言,書南的眉頭忽然緊蹙了一下。

******

「你當真是走的太早了。後來又死了三個。」

抿了口茶,沉瑟似乎對這裏供應的茶情有獨鐘了,閑着沒事便願捧着茶杯看的仔細,「你說,今兒個又會死多少呢?」

薛黎陷昨天下午出去了便沒回來,今早的比武看臺上也自然尋覓不到他的身影,因此得了更寬敞的座位,心底卻沒變的多敞亮。

似乎是走場面一般硬撐至日暮,從下午說了閉眼小憩的男子這時依舊沒睜眼,語氣卻透的出更多的疲憊,似乎強撐一時都會要了他的命去,可語氣卻是始終如一的冷清——「沉瑟,我們回去吧。」

在中部地區這裏,明明來時都不同路,歸程也不同途,卻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說出這句話來,那麽指得并非是這裏下榻的酒樓或者院落了,而是鬼市,抑或伫月樓。

沉瑟側頭看着洞開的窗戶外那般昏黃日暮,無聲勾起了一個凄惶的笑容——原來十多年啊,十多年,真心串至火把上,付之一炬還不如柴火燒的更為赤誠。

喉頭似乎也有些哽咽,蘇提燈的眼皮微顫了幾下,終于忍不住啞聲道,「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沉瑟伸出素白的一只手來,恍惚的抓了幾下日暮殘陽,好像就能憑空多抓住幾回虛影一般,得以于臉龐幾分親吻輕柔觸溫。

像是玩夠了這麽無聊的游戲,沉瑟突然頓了手,從袖子裏掏出了那個白瓷瓶子,搖一搖,還有些微清脆。

「還給你。」

手腕微一輕擡,頓在桌上的動靜卻也能着實不小。

似乎一推便多推出一層木屑一般的慢、移、點、動到蘇提燈面前,「我知道你總有法子的,只要你真下定決心做一件事。」

「雲姑娘曾說你娘親蘇瞳有一個極其吓人的缺點,也是一個最好的優點——執拗起來,無人可阻。」

「倒是我一直妄作天方夜譚,希望能博你一二輪心思回轉。」

「也是明日又能重現這修羅景,才覺我竟也是錯怪過你的。」

「原來,這世上有些人,哪怕不服用『不歸』,欲望也會膨脹至藥效猛烈那般強效。」

「世間種種,諸般皆妄作。我沉瑟已過不惑之年,今日才領教這造化威力。佩服,着實佩服。」

沒有再看蘇提燈,沉瑟招招手,同昨日一般,示意書南把他領走。

像是急切于他手勢打的太快,像是糟心于書南飛身上來的太迅疾,有些話再難以出口,也知沉瑟這次是打算留下了……

有些話不可再多說,蘇提燈有些咬牙切齒,俯下身來附在沉瑟耳邊,一字一頓咬音甚重道,「只要你能回來,我就能救,無論你變作甚麽樣子。你無須顧忌。」

沉瑟嘴角微勾,不置可否,只是眯起眼來看着遠處一線殘紅如血。

——很像那日。很像。有生之年,竟還有這般快意的修羅場可一戰,……豈不快哉?

深深吸了一口氣,沉瑟慢慢睜了眼,恍惚頓悟,活世四十載,從未有一日空氣如此刻這般清心寡欲。樓臺金鼎殿,坐前泥塑身,無非如此……

作者有話要說: 對,這裏集體說一下前面的詩句出處(以前一直有哪一章引用了,哪一章作者有話要說就會注明。)(但!文是過年那時候寫的,嘛,當時候成天吃吃吃玩玩玩瘋瘋瘋然後就忘記在WORD裏提醒自己注上這茬了。剛才忽然想起來這事了。所以我在這裏憑着印象把前面引用的幾句詩句大體說一下。

1.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東漢,陸凱。

【而且!這詩人句子裏的一枝春,是指的梅花!不是我在文裏說的蘇提燈用蠱術将桃花和櫻花捏合到一起去了。原句是梅花!梅花!考試如果有考到的孩子要萬分注意啊!←再就是,雖說是一枝春,但是用的是借代的手法,以這一枝春景,借代了整個春意。

全文:

折花逢驿使,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2.

「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這一句是我化用了

清代詩人 顧貞觀的 《金縷曲》

原文: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孱愁,薄命長辭知已別,問人生到北凄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醜,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薄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3.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宋,辛棄疾。《鹧鸪天?晚日寒鴉一片愁》

原文: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幹不自由。

【欸,我現在能回想起來的下部更新到現在還沒補充上注釋的就這幾個。。。懸燈錄上中部的應該都在用到詩句的那一章其下緊跟着有注釋。。。。如果還有漏的,歡迎小天使們告知我這個健忘的老古董嘤嘤嘤=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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