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也不知他什麽時候走的,我一覺睡到天亮,又是七八雙手把我提起來梳妝打扮。

踏進禦花園,一眼望去,贏衍正笑吟吟地停在大紅門柱旁,和一個美麗的黃衣少女搭話。

兩個人相談甚歡,少女說了什麽,贏衍點頭微笑,緊接着贏衍說了什麽,少女發出一串清脆的嬌笑聲。

我徑直走過去,冷冷道:“子衍。”

贏衍擡起頭,依然笑容溫和:“太後。”

身旁的少女早已盈盈下拜:“呂不笑給太後娘娘請安。”

撲……我笑噴了。

呂不笑——居然有人取這麽怪異的名字。

少女擡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我細細打量這女孩子,年紀十六七歲,粉紅的腮,杏眼圓唇,頭上梳着幾根大辮,辮梢也像呂天放一樣用翡翠大珠綴着,緊身衣裙,勾勒出削肩蜂腰長腿,我不禁拿她和自己比,似乎我的身材比她惹火得多,不過,也說不定贏衍就喜歡這種搓衣板型。

呂不笑被我看得十分不自在,滿臉通紅,羞答答地垂着頭。

贏衍道:“呂姑娘先回吧,子衍還有要事。”

呂不笑道:“大人答應我的事?”

贏衍含笑道:“子衍絕不食言。”

呂不笑臉頰飛起兩片紅雲,羞答答地行了一禮,又朝我道了告辭,歡快地走了。

我道:“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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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衍笑道:“呂相國的妹妹。”

哥哥像狼,妹妹像只小白兔。

我斜了他一眼:“你們聊得很開心嘛,她要你做什麽事?”

贏衍微微一笑:“她想要一幅刺繡名家黃仙姑的刺繡,我下月要去北地一趟,正好為她選一幅。”

我撇了撇嘴:“她不是呂家的人嗎,權勢滔天,想要什麽刺繡沒有,非要你親自出手。”

贏衍依然微笑:“她說別人選的不放心,即央了我,我怎好推卻。”

我盯着他上下打量,他坦然面對。

我哼了一聲道:“很好,我也要黃仙姑的刺繡一幅,你給我挑,一定要比她的好。”

贏衍微微一怔。

園子裏的蔬菜長勢喜人,我讓王勝多施些農家肥。

第二天,小秦王來請安的時候,委婉地說,後園裏的氣味有些大。

我不信,他扶我去看。

離園子還遠一二裏,一股鄉村沼氣池的味道撲面而來。

我很沒風度地扭身就跑。

痛定思痛,我發現,王宮裏不種菜,是有道理的,不過,菜園子剛剛快有收成,就這樣打住,以前的辛苦豈不打了水漂。

我捧着腦袋想了幾夜,決定取消農家肥,改堆馬糞。

幸好王家從不缺馬糞,沼氣池立刻變成馬糞堆,小秦王的芷陽宮就在花園子旁邊,原本是為了批奏折的時候,擡頭就能看到賞心春色,現在擡頭,只有蒼蠅滿天飛。

來請安的時候,小秦王眉頭微鎖,我本想裝沒看見,最後架不住他一直鎖着眉,我只好哄他道:“你放心,等立了秋,菜都熟了,就推平”。

小秦王眼前一亮。

我繼續往下說:“哀家已經想好了,推平以後全部種麥子,不用施那麽多肥,馬上秋涼了,氣味自然淡得多。”

小秦王的臉又成了苦瓜。

我安慰他道:“你可是天下種田第一王,不出宮門就能了解百姓疾苦,于國于民于己都是一件大好事。”

他被我甜言蜜語忽悠了一陣,無奈點頭:“母後所言極是。”

哄走了小秦王,我去尚衣局視察。

王府丞老遠迎上來,堆着笑請安:“太後,您來了。”

我道:“怎麽樣,哀家可以繡香包了吧。”

她為難地擰了一下眉,勉強微笑:“可以的,其實太後的手藝……早就可以了。”

在尚衣局一坐半個晚上,贏衍的人來催了幾次。

我不肯回去。

直到後半夜,王府丞也快睡着了,我才擺駕回宮。

推開門,房裏是空的,我暗自慶幸終于躲開了贏衍。

剛坐上榻,他也走了進來,手裏捧着琴。

我沉下臉:“不學琴,打死不學。”

琴是我童年時的噩夢啊,我那要強的媽媽,為了把我訓練成才女,拼命地逼我,為了琴,我受過多少苦,流過多少淚,嗚嗚嗚……

贏衍微笑道:“琴是一定要學的,基礎差不要緊,身為太後,至少要懂琴韻。”

“反正我不學。”我掀被子蒙住頭。

他把我從被子裏扒出來,捉到琴面前按住。

我奮力掙紮:“公子衍,你不要欺人太甚。”

贏衍笑容依舊,語氣溫和而不容反駁:“必須學。”

我大聲道:“不學不學,就是不學。”

贏衍微微皺眉,從腰上抽出一柄玉尺,亮晃晃的。

我以為他要打我屁股,吓得趕緊用手捂住。

他掰開我的手,拉到他腿上,掌心朝上,狠狠抽了十記。

我痛得說不出話。

他松了手,把琴推到我面前。

我反手一掌,琴掉到地上,砰一聲。

他吃驚地看着我,我瞪大眼睛直視他。

他的目光漸漸變得溫柔,嘆了口氣,撿起地上的琴,柔聲道:“當真這麽不願學麽?”

我道:“我根本不想當什麽太後,為什麽逼我?”

他沉默了一陣,低聲道:“你救了蒙老,我原以為,你做太後,可以救更多人。”

我只覺滿腹委屈,哭了出來:“我又不是聖母,你憑什麽逼我救人,我呆在這個到處讨人嫌的身體裏已經夠傷心了,你還要強迫我學這學那,呂天放壞,我看你比他更壞,他至少不會逼我學什麽琴棋書畫……”

贏衍微微一怔,眼中流露出慚愧,掏出帕子給我擦眼淚,我推開他的手,搶過帕子捂在眼睛上,抽泣道:“你明知道我擔心東方清,就拿他來威脅我,還說什麽不想傷害無辜,難道我就不無辜嗎?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兒家,被你強留在宮裏,天天做些不開心的事,白天應付小秦王和那幫心懷叵測的宮女宮人不算,晚上還要應付你這個大魔頭……”

贏衍靜靜地看着我,一言不發。

我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把抹得髒兮兮的帕子丢還給他,啞着嗓子道:“反正我就是不學彈琴,你愛怎麽着怎麽着吧。”

贏衍輕聲道:“當真不學?”

我堅決地點點頭。

贏衍道:“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望着他。

他笑了,輕輕摸了摸我發紅的眼圈,低聲道:“羽兒不想做的事,沒有誰敢勉強羽兒。”

我輕咬下唇,他把我的手拿過去,對着燈給我搽藥,這藥很管用,搽上很快就消了腫。

他站起身捧了那把被我摔破的琴,便往外走。

我看着他走到門口,忍不住小聲道:“其實,除了琴,其它東西還是可以學的。”

他側過臉看着我。

我忙道:“我學不好,你可別抱太大指望。”

他溫文爾雅地沖我一笑:“我明白。”

贏衍在宮外有王上賜的宅子,太後宮後面還有一排矮房子歸他居住。

支走閑雜人等,我悄悄溜進他的房間。

房裏的擺設簡單得讓人失望,書架上擠滿了簡犢,随便抽幾卷,解開看看,全是論語子曰之類,間或有幾本史書,這位中常侍大人的業餘生活果然乏善可陳。

房裏除了琴和棋,沒有別的東西。

他收藏的也多是山水花鳥之類,連一張美人圖都找不到。

我暗想,莫非他有斷袖之癖,怪不得呂天放對他如此放心。

床榻後面有一個大木箱,黑黝黝,不知道裝了多少東西。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從床後面挪出來,打開一看,天哪,全是香包,各種花式,各種面料,鴛鴦戲水,彩蝶戀花,喜鵲成對,花開并蒂,全是自然界成雙成對的動植物,五花八門,争奇鬥豔。

突然,我的手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小心地藏在箱子最裏面,上面還封了蠟,顯然很重要。

我猶豫了一下,大着膽子拆開封蠟,盒子裏面是一幅畫。

畫上一個美人,我剛掃了一眼,來不及看仔細,就聽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我趕緊收好畫,把箱子合上,依原樣放好,推門而出。

“贏大人,贏大人……”面龐紅撲撲的少女興沖沖地朝這邊跑過來,待看清是我,紅臉瞬間轉白,說不出話。

我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

兩人都愣在那裏。

僵持片刻,我一眼瞥到她手裏的香包,一把奪過來笑道:“好精致的手工,好漂亮的一對鴛鴦。”

她的白臉慢慢又泛起紅暈,忸怩道:“太後過獎了,只是随意縫了幾針……”

我搶先道:“随意縫幾針都這麽好,姑娘的手藝連尚衣局也要甘拜下風了。”

她被我誇得滿臉通紅,低着頭弄衣角。

我笑道:“恰好哀家想要一幅百鳥朝鳳圖,本想找中常侍為哀家挑一個中意底樣,既然你來了,這事便交給你吧。”

她愣了一下,漸漸露出喜色。

我道:“你要是願意,這事就說定了。”

她羞澀地點點頭:“呂不笑領命。”

聽到她的名字,我又忍不住笑,她奇怪地看着我的笑容,也不知想到什麽,臉又紅了,像一個熟透的大蘋果。

贏衍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繡香包,聽到門響,迅速把香包藏到枕頭下。

贏衍微微一笑:“藏什麽?”

我道:“香包,還沒繡完,怕你看了見笑。”

他怔了一怔:“繡香包?”

我道:“別人繡得,我便繡不得麽?”忽看到他腰上的香包似乎鮮亮了許多,看着像是呂不笑的手工,心中一動,斜着眼朝他冷笑:“你放心,我的香包不是為你繡的,免得你頭疼往哪兒擱。”

他笑了一下,不以為意,坐下來催我擺棋盤。

照例我執黑,他執白,足足讓了我五個子,還是輸。

學了半個月,對這樣的結局我并不意外。

他收了棋盤道:“罷了,學寫字吧,你寫個字給我看。”

我提筆在簡上刷刷幾筆,他面帶微笑探身過來看,一看之下,目瞪口呆。

我滿意地欣賞他的表情:“怎麽樣?”

他沉默了一陣,嘆了口氣:“看來,字畫一時也是學不好的。”

我道:“贏大人所言極是。”

他定定地看着我:“你明明識字,為何這手筆法卻……”

我道:“我認字不是用來當太後的。種種菜,養養魚,養活東方先生和我兩個,此生于願足矣。”

贏衍雙眼望着地下,也不知在想什麽。

我道:“既然什麽都不教了,我是不是可以睡覺?”

他慢慢擡起頭沖我一笑:“你睡吧,我先走了,那些以後再學也不遲。”

他前腳出門,我立刻拿出枕頭下的香包,抓緊時間刺繡。

東方清俊美飄逸,胸懷坦蕩,君子氣節,身為文人卻有一身铮铮鐵骨,令武夫汗顏。

我就為他繡幾朵欺霜傲雪的臘梅吧。

看着香包上那兩朵歪歪扭扭的梅花,雖然差強人意,至少看得出是兩朵花,再在旁邊小心地補上清燕兩個小字,左看右看,我滿意地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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