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玄色王袍,王冠上鑲着亮閃奪目的大珠。
我懶懶地半躺在榻上,蘇紅端着熱茶,丫環輕輕為我捶腿。
小秦王跪了好一陣,我偏不理他,不說話,閉着眼養神。
王勝長長地喘氣,顯然驚吓過度。
蘇紅低着頭,眼皮微垂,仿佛什麽都沒看見。
小丫環的拳頭忽輕忽重,似乎吓壞了。
我怒道:“把這個丫頭拉出去扇耳巴子,連個腿都捶不好,要你這個廢物何用。”
小丫環被人拖出去了,不一會傳來哭泣聲和拍打聲。
我強忍着裝作沒聽見。
蘇紅輕聲道:“太後消氣,喝口茶。”
我喝茶,仿佛剛剛才看到小秦王:“王上來了,快起來,怎麽搞的,你們也不提醒哀家。”
王勝躬身堆笑:“王上說了幾次母後請安,太後正躺着,也沒聽着。”
我眼一瞪,喝道:“大膽,你竟敢說哀家耳朵不好使,來人,把這個奴才拖出去,掌他的嘴。”
王勝也被拖下去了,房裏剩下的人個個噤若寒蟬,再沒一個敢出聲的。
小秦王陪笑:“母後,兒子不過晚來了一會兒,何至于生這麽大的氣。”
我道:“哀家不敢生王上的氣,哀家只敢沖這些奴才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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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秦王仍笑着:“母後若是氣壞了身子可怎麽好,豈不是兒子的罪過。”
我道:“不是王上的罪,是哀家的罪,哀家就不該坐在這裏,更不該惹王上生氣。”
蘇紅悄悄出去了,擺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房裏靜下來,我繼續喝茶,眼皮都不擡。
小秦王靠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道:“母子男女有別,王上放尊重。”
他笑了笑說:“母後說得是,兒子以後會注意。”
嘴上這麽說,身子可貼得更近了,我能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人氣息。
我把茶具一放,跳起身,冷冷道:“王上那些美人花都看膩,過來看哀家這個活寶。”
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對兒臣來說,母後就是我大秦國第一國寶。”
我腦子莫名跳出一個黑眼圈的大熊貓,再看他一臉的正經,忍不住笑了。
他立刻打蛇上樹,湊過來貼着我讨寵,“母後,抱抱兒臣。”
我轉身躲開他:“王上,別忘了我是你母後。”
他臉上的笑漸漸斂去,耷拉着腦袋不說話。
我岔開話題道:“你不是說圍獵的時候動手,怎麽呂天放先跑了?”
他走到我對面坐下:“東方先生說,時機不對,地點不對,子衍也力勸寡人放棄。”
我道:“他們的話你就聽,我的話你就不聽。”
他笑了笑:“不是不聽,寡人只是急着想證明給母後看,寡人并非懦弱無能的傀儡,是寡人太心急了,險些誤了大事。傷了母後。”
我道:“你倒會說漂亮話,說,後來你怎麽知道我被呂天放抓了。”
他道:“呂天放借故離開,寡人便有些疑心,蘇紅恰好派人來報信,說……”偷看我一眼,接着道:“母後丢下兒臣走了。”
我心裏湧起一絲愧疚。
他嘆了口氣道:“母後說過,會永遠和兒臣站在一起,兒臣也沒想到,母後竟然……”頓了頓,“子衍說母後這一去必兇多吉少,寡人一急之下,帶着幾個侍衛追出來,一路查訪,幸好還不算晚。”說到這裏,臉色一變,拉住我的手:“母後,呂天放可曾對您做過什麽?可曾……”
我看着他眼裏的關切,心頭一暖,笑着拍拍他的臉:“沒事,母後吉人自有天相,逢兇化吉,遇難吉祥。”
他松了口氣,臉色緩和下來:“母後沒事就好,這兩日寡人擔心得飯都吃不下。”
我的手停在他臉上,使勁摸啊摸,嘴裏道:“母後離開你也是有苦衷的,原諒母後好麽?”
他笑了,抓住我扒在他臉上的手,輕輕放在他心口,我感覺到他激躍的心跳:“不管母後做什麽,兒子都不會責怪母後,只要母後以後不離開兒臣。”停住,期盼地望着我:“母後,你不會再離開兒臣,對嗎?”
我垂下眼簾,這個承諾我無法給他。
但是,我怎麽能拒絕。
良久,我緩緩擡起頭,沖他一笑:“不會,哀家不會離開王上。”
腰上驟然一緊,他把我緊緊地抱住,伏在我肩上。
我張開雙手,遲疑了一會兒,慢慢環住他的腰。
他的身子在我懷裏微微顫抖。
我心裏流溢着一種奇怪的情感,這種情感似乎越來越強烈。
我無力推開他,甚至漸漸喜歡上抱着他的感覺。
小秦王走後,我怔怔地靠在枕上,心裏亂想了一陣。
一忽兒覺得幹脆把這個太後做下去,管他将來如何。
轉而想到當太後就必須面對呂天放惡魔,我心裏老大不情願。
東方清為了除掉呂天放,甘願放棄種田教書的怡然日子,為秦王出謀劃策,贏衍把我留在宮裏,目的也是除掉呂天放。
我越想越難過,田園生活過不成了,我的夢想離我越來越遠。
“羽兒,羽兒。”
我啊了一聲,擡起頭。
東方清擔憂地看着我:“你怎麽了?”
“啊……沒什麽。”我低頭繼續研墨。
東方清盯着我看了一會,看不出什麽,于是低下頭畫畫。
我好奇道:“先生今天畫什麽?”
東方清道:“中常侍大人要一幅洛神圖。我憶起從前曾聽過洛神戲水的故事,這幅畫就畫此情此景,你覺得如何?”
我道:“好啊,只是他要洛神圖作什麽?”
東方清笑道:“他說他的姐姐生辰将至,要好好慶祝,這幅畫就作為壽禮。”
我張大嘴:“什麽,他姐姐的生辰?”
他詫異地看我:“你不知道?”
我怔在那裏,直到今天,我對贏衍一無所知,他父母是誰,家裏有什麽人,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女人。
我趕緊說:“知道知道,只是你畫的畫,怎麽成了他的賀禮?”
東方清笑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只是一幅畫。”
我心道,你就算被他賣了,還會說多謝多謝。
東方清在畫上稍稍潤色,又蘸了朱墨,蜻蜓點水般落在唇上。
畫上的洛神立刻如活了一般,面若桃花,唇含妩媚,嬌美婀娜,楚楚動人。
我細細看了看,忽然覺得這畫像有點眼熟,特別是這眉眼,這唇形,越看越眼熟,好像……好像曾經在哪見過。
東方清不容我再看,把畫收走,高高挂在架上,“等晾幹後,便教中常侍大人來取。”
我瞧了瞧簡陋的屋子,義憤道:“先生為秦王出謀劃策,他就讓你住在這種地方,連個官職都不給你。”
東方清笑若春風:“世上有許多驚才絕豔的大儒,他們一生為國家嘔心瀝血,殚精竭慮,并非為名為利,只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而已。”
我忍不住道:“先生有大志向,大才能,就算先生不要虛名,秦王也應該賜給先生的啊。”
東方清道:“王上已經問過東方,是東方堅辭不受,如今呂賊未除,東方又寸功未立,怎能讨要官職。”
我心中一動:“先生的意思,若他日除掉呂天放,就接受王上的封賞?”
東方清微微一笑,輕撫我的長發:“羽兒意下如何?”
我道:“先生願意聽羽兒的建議麽?”
東方清颔首:“若說得有理,便聽羽兒的。”
我咬了咬唇,低聲道:“先生可曾想過離開這是非之地,隐居鄉裏,種田教書,自在逍遙。”
東方清笑了,“這本就是東方的願望,功名富貴不過是過眼煙雲,東方寧願閑雲野鶴一生,省得受那些約束。”
我喜道:“先生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他微一怔,含笑看着我,眼中微微有些歉意:“話雖如此說,但我立過誓,不除呂賊,絕不獨善其身。”
我的好心情瞬間化作烏有,等到除呂賊以後,呂賊又不是田間的草,說除就能除的,說不定等到我熬成了老姑婆,他還硬朗地活着呢。
更糟的是,萬一他贏了,我們輸了,那個結局,想想都毛骨悚然啊。
我仿佛看到東方清滿身是血,我仿佛看到自己又被關進竹籠,扔入湖底,默默地等死,這次,不會再有人來救我。
我越想越難過,一腳把門踢開,沖進寒風裏。
東方清在後面叫:“羽兒,羽兒,你到哪去?”
我不理他,跑得更快。
一直跑到竹林邊上,我醒過神來,不能再往前跑了。
東方清奔過來拉住我的手:“羽兒,你怨我?”
我低下頭:“不怨你,怨我自己想得太多。”以為可以和他和和美美地去鄉下種田,以為不用再做太後,原來在這裏,命運是不由我安排的。
東方清慢慢握住我的手,擡起頭,深深地看着我。
我賭氣,扭頭躲閃他的目光。
他輕輕嘆息一聲,放開了我的手。
東方清是君子,君子是不會強求的。
看着他落寞地轉過身去,我心裏突然抽了一下,出聲喚道:“先生。”
他欣喜地回過頭。
我輕聲道:“太後生辰就快到了,我有很多事要做,暫時不能來看您……”
他臉上掠過一抹明顯的失望,哦了一聲,笑着說:“無妨,你忙你的。”
我道:“先生,您和王上的事,我也約莫知道一些,呂天放不好對付,你……要小心。”
他點點頭,依然笑着,很溫和的目光。
我飛快道:“先生保重。”準備離開。
他忽然想起什麽,迅速拉住我的手:“等一下。”
我:“……”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很珍重地交給我:“天氣漸漸冷了,我知道,宮女常常要下冷水,幹粗活,容易傷手,這是王上賞我的蚌油,你記得早晚都要抹。”嘆了口氣:“我也沒有什麽能給你的,如果該做的事做完了,我就求王上賞我一座宅子,一片田地……”頓了頓,沒說下去。
我知道,東方清是不求人的,他有讀書人的氣節,視金錢富貴如糞土,唯一愛惜自己的清名,就如珍惜鳳凰的華羽,如今,他肯為了我說出一個求字,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我無法告訴他我不用幹粗活,我更不能說我那裏的蚌油多得要命。
如果讓他知道我是太後,我不敢想會發生什麽。
我只能默默地接過小瓶,珍惜地藏到懷裏。
枯黃的竹葉一片片飛舞,他親自為我拂去長發上的枯葉,臉上綻開溫暖的笑意,叮囑了幾句,轉身回去了。
我悵然地站在那裏,心裏也不知是甜,是酸,還是苦。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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