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小山坐在最外邊, 不時打開一點衣櫃門,側耳仔細傾聽外面的動靜。

安靜得詭谲的氛圍蔓延在其中,外面不時模糊傳來的聲響就像是明阿姆口中壞老麽麽來抓不乖小孩發出的動靜。

勤哥兒幾個十分不舒服,但是不敢發出聲音, 一雙雙大眼睛看看二哥看看三哥

忽然, 小山眼睛一亮, 激動道:“是大哥!我聽到大哥的聲音了!”

路哥兒瞬間驚惶地擡頭。

原本表情蔫蔫的娃兒,興高采烈地撲騰着要出去。

“大哥回來啦!”

小山趕忙出去,回身将一個個孩子抱出來,他朝還呆呆抱着雙膝的路哥兒伸開雙手道:“路哥兒, 別怕,大哥回來了!”

孩子們已經打開門, 葉君書的聲音更清晰地傳進來。

大哥……路哥兒恍惚了下,安靜地任由小山将他抱出來。

小山一放下路哥兒,就興奮地飛快跑出去,“大哥大哥……”

剛将正門打開, 勤哥兒和雙胞胎就撲過去,團團将葉君書抱住,疊聲喊人,十分地熱情。

小山他也想撲過去抱抱,但是他是二哥, 要讓着弟弟們,于是他上前激動地道:“大哥,你終于回來了!”

葉君一邊應聲, 一邊細細看孩子們,除了受到點驚吓,并沒受到其他傷害,幸好!

葉君書領着孩子們進屋,緊緊關上門。

“大哥,這是怎麽弄回事啊?剛才那是什麽人?大哥你認識嗎?”小山是一頭霧水,他什麽狀況都不清楚,不知道路哥兒看到什麽了被吓得那麽厲害,也不知道那些來敲門的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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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事,不用擔心。”葉君書道,一邊走一邊四周逡巡,“路哥兒呢?”

小山左右看看,撓撓頭道,“路哥兒還在屋裏。”沒出來。

葉君書将背簍交給小山,“你将裏面的東西放好,我還買了些零食,分給弟弟們吃,大哥去看看路哥兒。”

“好。”小山應道,随即招呼道,“勤哥兒,五娃六娃,去吃好吃的咯!”

雙胞胎并不受誘惑,一人一邊抱着葉君書的大腿做腿部挂件,他們覺得自己剛剛受到委屈了,連美食都要排後面,唯有大哥愛的抱抱才能安慰他們。

葉君書摸摸幾顆小腦袋,“乖呀,和二哥去吃甜甜的。”又柔聲勸幾句,孩子們才不粘着他,跟着小山離開。

葉君書快步進屋,“路哥兒。”

他環顧一周,沒看到路哥兒的身影,唯有衣櫃門虛掩着。

葉君書走過去,打開衣櫃,“路哥兒?”

路哥兒整個兒縮成一團,藏在裏櫃最深處,他探身進去,将路哥兒抱出來,仍像小時候那樣,抱着哄道:“沒事了,別怕。”

哪怕在空氣不流通的地方悶了這麽久,路哥兒的身子還是冰涼的,不自覺地顫抖,他小小的雙手緊緊抓着葉君書的衣襟,整個人埋首在他懷抱裏。

就在葉君書心疼得忍不住安慰之時,路哥兒低低開口,顫顫巍巍地,“對……不起……”

葉君書莫名哽了下,仿佛又看到了幾年前他初來之時,那個心事重重,連笑容都帶着陰霾的小孩……

他輕輕拍着路哥兒的背,笑着道,“我們家路哥兒最堅強了,不要擔心,也不要害怕,凡事有大哥在,不會有人傷害你們的。”

他低低道, “大哥會有辦法的……”

雖然孩子們沒受到實質性的傷害,但總歸受了驚吓,葉君書在葉君致跑過來的時候,特地請他去找宋大夫開了幾副安神藥。

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他也沒心情想其他,只将先生的情況給小致簡單說了下,就一心想出路。

他只争取到兩天的時間,這期間內他必須要想出一個避開橫禍的辦法。

将路哥兒交出去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死。

葉君書神情凝重,難道要逃離這裏去其他地方生存?

可是孩子們還這麽小,經得起長途跋涉嗎?而且他從沒離開過豐城縣,離開這個紮根的小山村,他們能去哪裏?去其他地方落戶需要原先的戶籍,對于那些權高位重的人來說,只需一句話的事,就有人能查出他們的蹤跡,他們能去哪兒呢?

葉君書的腦中迅速勾勒出這個世界的地圖,豐城縣地處偏僻,三面群山環繞,仿佛永無止境。如果他只帶一個小孩或許還有從那裏走出去的可能,但是帶這麽多個小孩,他怎麽可能完好無損的全部帶出森林?

唯一可出的地方,就是去臨豐縣。

而臨豐縣是重要交通要道,通南往北,如果去南邊,得經過山匪遍地的臨江邊道,安全沒有保障,萬一遇上個對孩子感興趣的山匪,他護不周全……

若往北邊,那是上京之地,天子腳下。然而那也是明家的勢力範圍,他們往那邊跑無異于自投羅網,想找人投靠也沒有人能夠讓他們投靠。

若是那個二爺給他們安上一個逃犯的罪名,那天下之大,根本就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他算是看清楚了,這些人上人若想豪強奪取,随便一個理由,他們平民老百姓多少苦水都得往裏咽。

他人生地不熟的,拖家帶口潛逃卻是下下之策。

冷靜,得冷靜,他一定能相處更好的應對方法。

孩子們對白天的事情一無所知,葉君書還沒有對孩子們說,他們都還太小,知道這些事,除了擔心害怕,別無他法。

葉君書一個晚上都在思考對策,徹夜無眠。

天色将明未明,外面一片寂靜無聲。

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夜。

葉君書正想眯一會兒眼,忽聞外頭有輕微動靜。

他刷地睜開眼,坐起身子,這種特殊時期,稍微一點異樣情況都讓他十分在意。

葉君書翻身下床,輕聲快步的出去。

清亮的光線下,葉君書只來得及看到一個消失在拐角的小身影。

路哥兒?

葉君書疑惑,怎麽路哥兒今天起那麽早?是睡不着所以這個時候就去廚房做早膳了嗎?

路哥兒走的方向的确是廚房那邊,可是葉君書覺得不太放心,想想自己也是睡不着,便也往那邊走去。

葉君書将面容的愁緒抹去,踏步進廚房,露出笑臉正待開口:“路哥……你做什麽?給我放下!”

一擡眼就看到路哥兒握着大刀往臉上劃這如此驚險的一幕,葉君書又驚又怒,他大喝一聲,飛速奔過去一把奪下刀往遠處狠狠一扔,回身反手就是一抽。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不僅震呆了路哥兒,葉君書也是一愣,他剛才真是氣急了,路哥兒怎能做出如此自殘之事?

如果他晚來一步,好好的一張臉豈不是就毀了!

葉君書怒道:“身體發膚,受之父姆,你怎如此輕慢?無緣無故就自己劃自己的臉,這種事是可以拿來開玩笑的嘛?你對得起已逝的父姆嗎?對得起自己嗎?”

路哥兒下意識摸摸自己被打得有點麻疼的臉,怔愣的看着葉君書憤怒的臉半晌,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他崩潰地嚎啕大哭,邊哭邊喊道:“不要死……不要大哥死……我不要害死你們……嗚哇……我不要你們死……”

路哥兒哭得撕心裂肺,夢裏的一切如影随形,昭告着那悲劇的一生将要發生,嘲笑着他哪怕重來一次,也依然無法改變既定的軌跡。

都是因為他!全都是因為他!

如果不是這張臉惹來壞人,他的哥哥們就不會死,勤哥兒也不會死,五娃六娃也不會過得如此凄慘,他就是個災星,是禍害!是他害了他所有的親人……

沒有這張臉就好了……

再一次從噩夢中掙紮醒來,這個念頭就占滿他的腦海。路哥兒已然魔怔了,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毀了這張臉就好了……

葉君書看到這樣的路哥兒,心疼得一抽一抽的,哪還顧得了生氣不生氣,連忙上前蹲下身子将路哥兒抱住,不住地安慰:“可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哥哥還在呢,什麽死不死的?大哥這不還好好的站在這裏嗎?乖,別哭了啊……”

路哥兒不停地打嗝,淚眼朦胧的,只依稀能看到葉君書的面容輪廓。

葉君書握起路哥兒的手,摸向臉頰,輕聲道,“你看,是熱的,路哥兒,大哥不會有事的。”

路哥兒漸漸止了哭啼,不時抽泣一下,心情慢慢平複下來後,他抹抹眼,啞聲道:“對不起……”

葉君書輕柔地替他抹淚,“路哥兒,你這是怎麽了?告訴大哥,莫讓大哥擔心,好嗎?”

“我……我做了個惡夢……”

葉君書凝眸,耐心的等着路哥兒開口。

路哥兒不自覺抓緊葉君書的手,啞着聲音斷斷續續道:“我夢到三年多前我得了急病,病得很厲害,輾轉卧榻半個多月也不曾好轉,大哥為了照顧好我,無暇顧及五娃六娃,就将他們送人了……

我的病斷斷續續到入冬才好轉,大哥沒有時間開課換糧食,所以日子過得很清苦……但是日子還是過得下去,也沒受什麽委屈……

後來我們出孝了,沒多久就聽到消息說收養五娃六娃的那家生了個兒子,此後五娃六娃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大哥聽聞後想把五娃六娃接回來,但是對方怕落人口舌,不肯将弟弟還回來,我們只得私下照顧弟弟們。

那時大哥一直想考上秀才,想讓我們日子好過點,便時時去讨教功課……有次大哥帶我和二哥去縣城……就在大哥去辦事的時候,我就被那個二爺直接擄走了,二哥為了追回我,當場就被打到了頭,不治而亡……

……大哥想讨回公道,想要帶回我,可是縣令大人判二哥是沖撞貴人,死有餘辜……大哥求助無門後就想去告禦狀,但是路上遇上劫匪,被亂刀砍死……”

路哥兒至今還記得,那個嚣張的二爺不屑地對他說出這個噩耗時那副倨傲嘴臉,他渾身發顫,兩眼發紅,仇恨的種子在骨血裏長出參天大樹。

溫熱的手掌覆上路哥兒的眉眼,葉君書越聽就越平靜。

“勤哥兒呢?”

“……大哥将勤哥兒送去舅舅家,但是舅姆,怕惹禍上身,直接将勤哥兒送到二爺的府上……”

路哥兒無聲哭泣,抖着唇道,“我不知道勤哥兒發生了什麽,只知道他沒兩天就沒了……他本可以躲過這一劫的……”

他好恨啊!他無法原諒,舅姆竟會做出這種事,就算是怕麻煩,直接将勤哥兒送去其他地方也好,起碼能活着,但為什麽偏偏親自送到已經殺了他兩兄弟的劊子手手上……

他最無法原諒的,就是自己,一切禍患的源頭……大哥才十五歲,二哥才十二歲,勤哥兒才六歲……人生還沒開始就沒了……

他們幾兄弟,最終只有五娃六娃還活着,即便後來收養他們的那家人也怕招惹麻煩,将雙胞胎送回葉家村,性子也變成怯怯地,沉默寡言到似乎沒有存在感,起碼還活着。

也幸好,後來有位好心人收養了他們,教他們讀書識字,練武學藝,總算有個好結局。

葉君書緩緩将路哥兒抱進懷裏,他道,“傻孩子,夢和現實都是相反的,你看,五娃六娃沒被送走,沒被虐待,性子古靈精怪的,養得也白白胖胖,有時可鬧人了。

你沒在縣城被擄走,小山沒死,大哥沒死,勤哥兒也不會死。”

“真……真的嗎?”路哥兒不敢置信。

“當然!”葉君書看着他的眼睛,堅定道,“相信大哥,我們都會好好的。”

他揉揉路哥兒的頭,順順及肩的頭發,“往後,可不能再做傻事了。你若是毀了臉,那不是更惹怒那些人嗎?”到時惱羞成怒,反而更加麻煩。

最重要的是,在這個相貌有點瑕疵就是十分醜陋的年代,這張臉若毀了,那麽這個人的一生也算是毀了,葉君書怎麽舍得,路哥兒将來活在別人異樣的目光下?

路哥兒默默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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