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邵銘聿愣了一下,眉頭蹙得更緊:“小葡萄?”
郁藍的胸膛起伏着,紅着眼眶望着男人,緩慢地報出了一組飛行器操縱按鍵組。
随着一個又一個組合按鍵出來,邵銘聿的臉色發生了變化,某些記憶也在腦海中浮現了出來。
“這樣一按,整個飛行器系統就會崩潰……”郁藍的眼淚不斷滑落,他向男人伸出了手,“哥哥……”
邵銘聿的呼吸一窒,俯身将他抱住,抱得很緊,片刻後,才低聲道:“你想起來了?”
郁藍哭泣着,搖了搖頭,說道:“只想起了一些片段,但是我想起你了,邵先生。”
那個夏日,媽媽帶他去游樂場玩,他還遇見了一個大哥哥,是小時候的邵先生。
教了他那組按鍵的,也是邵先生。
在方才混亂的夢境中,他看到了那個男孩的臉,他也想起來,他問過那個男孩:“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摸摸他的腦袋,說道:“我叫邵銘聿。”
過往無數個夜晚中,不斷在他夢裏閃回的,是他的媽媽,和邵先生!
郁藍哭得渾身發抖。
他從來沒有想過!
沒有想過他夢中的這兩人是真實存在的,更沒想過在最關鍵的時刻,救了他的是邵先生!
郁藍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心中的感受,大悲大喜之下,他哭到近乎缺氧。
“阿藍,小葡萄,別哭了。”男人的嗓音也啞得厲害,他不斷地哄着,“已經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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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藍緊緊抱着男人,手背上的青筋也凸顯了出來,他到底丢失了多少記憶?孤兒院的那段記憶,又是怎麽回事?
前幾天,當邵先生告訴了他一些事情,并讓他不要回想時,他已經猜到他的記憶可能出了點問題,那應該也是他總會頭疼的原因,但當時,郁藍以為自己最多可能就是有些輕微的記憶丢失。
他也以為邵先生說他的媽媽沒有抛棄他,是指他媽媽有不得已的原因,才會将他送給孤兒院。
然而并不是!
他和他媽媽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六年!
他并不是在襁褓中就被送走的孩子,在他六歲的時候,他的媽媽還牽着他的手!
他腦海中的東西,有多少是虛假的?
那群人販子,又從他的身上奪走了多少東西?!
見郁藍的情況不太好,醫生們上前,讓邵銘聿讓開,把郁藍重新按回到病床上。
邵銘聿看不見人,只能聽到崩潰的哭聲,雙拳攥得很緊。
宋澤站在一旁,不敢出聲。
等到讓郁藍重新的鎮定了下來,邵銘聿對宋澤說道:“你回去處理案件,別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你們……”宋澤遲疑道。
“我會照顧好他的。”邵銘聿冷冷的說道,“那對夫妻就交給你了。”
“我知道了。”宋澤頓了頓,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會好的。”
等到宋澤離開了,醫生退了出去,病房裏又重新安靜了下來。
青年躺在床上,神情有些恍惚,眼淚還在緩慢地從他的眼角滑落,他喃喃道:“邵先生……”
而男人俯身吻着他的眼角,低聲道:“我在。”
“邵先生,我媽媽呢……”
“小葡萄,睡一覺好不好?”
“邵先生……”
“我在這裏,別怕。”
……
天亮時,青年才緩緩地進入沉睡。
……
郁藍再次醒來時,已經又是傍晚。
病房裏很安靜,除了他之外沒有其他人。
但是門開着一條縫,郁藍能看到男人站在走廊上窗邊的背影。
一場睡眠過去,他又想起來了一些零碎的記憶,而他也已經确定,孤兒院裏的記憶全都是假的。
人販子大肆篡改過他的記憶。
大概對每一個他們抓來的omega,都幹過這件事情。
讓他們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從險惡黑暗中的孤兒院出來的。
讓他們以為他們沒有家,沒有退路,只剩下絕望和麻木。
如此一來,更是沒有絲毫的求生欲望。
不知道能逃去哪裏,不知道能逃向誰的懷抱,自然也不會想着去逃。
在這裏是黑暗,出去了亦是黑暗,那不如老老實實呆在這裏,好歹不會像在孤兒院時一樣,時不時就會受到鞭打和辱罵。
這裏有飯吃,有覺睡,等到被交到未來的“主人”手中之後,日子或許還能好一些。
所以安安分分地期待着吧。
——期待着被賣出的那一天。
而他們這些被剝奪了過去的人,唯一所能保留的,只有他們的父母給他們的名字——記憶中,似乎唯有姓名無法改變,這是人販子也無可奈何的事情。
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冥冥之中,他們丢失了過去的一切,可他們依舊是他們。
郁藍,依舊是郁藍。
這個名字,是他出生的時候,他的單親媽媽送給他的最寶貴的禮物。
郁藍發了會兒呆,下了床。
他慢慢打開門,走出去,在男人聽到聲音要回過身之前,伸手從後面抱住了對方。
男人停在了那裏,覆住了他的手:“醒了?”
“邵先生,你一整個晚上沒有睡嗎?”郁藍輕聲問。
“我沒事,你現在怎麽樣?”邵銘聿蹙眉問。
“我好多了。”郁藍問道,“邵先生……我的記憶還能回來嗎?”
“可以。”男人還是轉過身來,輕撫他的臉,說道,“本來這次回去之後,我就打算讓你接受治療。記憶可以找回來,別擔心。”
郁藍仰頭看着男人。
他如果記得沒錯的話,游樂場中的那次相見,是他和邵先生的第一次見面,亦是他和邵先生的最後一次見面。
具體的過程他還沒有完全回憶起來,但是他記得,他和邵先生在游戲機中心相遇,一起玩了一個多小時後就分開了。
邵先生理應是在他的人生中短暫路過的過客,為什麽——
“邵先生,你為什麽能認出我?為什麽會帶我回來?”郁藍的心中有很多疑問。
當邵先生向他坦白認識他的媽媽時,郁藍以為邵先生理應和他媽媽非常熟悉,所以會對他記得深刻,确認了他的名字,可能也确實還認得出他的長相,也所以才會出于和他媽媽相識的交情,将他帶回家。
但其實并不是那樣。
十六年前,那短暫的一個多小時的相處,為什麽能讓男人到今天還記着他,照顧他?
邵銘聿沉默片刻,說道:“阿藍,我不是那天遇到你才臨時做決定帶你回家的,我找了你整整十六年。”
郁藍愕然。
單說十六年前,邵銘聿和當時還是孩子時的郁藍的相遇,那确實非常短暫。
如果只有那一天……只有那一個多小時,“郁藍”和“邵銘聿”的人生,确實可能只是相交一次便往截然不同的方向不斷延伸的兩條直線。
他們很快就會忘記對方,按照自己的人生路線向前走去,甚至不太可能會再有所交集。
然而一場轉折,把一切改變了。
游樂場相遇後的第三天,邵銘聿坐外公家的飛行器,在前往私人教師家的路上,再次路過游樂場,看見了郁藍的母親。
她穿着兩天前一樣的長裙,卻沒戴草帽,身邊也不再有那個漂亮可愛的男孩。
她呆呆地坐在花壇邊,一動不動。
邵銘聿看見了,覺得奇怪,卻沒多想,便也沒停下。
而一整天的課程結束,回家的路上又一次路過游樂場,發現女人還坐在那裏時,邵銘聿終于讓司機降落了下去。
下了飛行器後,他走到女人面前,疑惑道:“阿姨?”
看清楚女人的臉色時,他愣了下。
女人沒有化妝,臉色蒼白,神情疲憊,臉頰上還挂着淚痕。
她就像一縷幽魂一樣,看向邵銘聿的眼神,都有些漂浮。
“啊……是你……”她扯了扯嘴角,卻沒笑起來。
邵銘聿小心翼翼道:“阿姨,你怎麽了?”
他張望了下四周,回想了下那個男孩的名字,問:“郁藍呢?”
“阿藍……”女人的目光又落在了虛空的地方,淚水滑落下來,“我把阿藍弄丢了……就在前天,你們分開後不久……我把他弄丢了……”
邵銘聿錯愕。
很奇怪。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
當時的邵銘聿,對這對母子并不熟悉。
充其量只是和那個小男孩玩過一個多小時。
小男孩很可愛,很聽話,也很聰明,他确實心生喜愛,但也僅僅如此。
女人是個溫柔的大人,給小男孩買冰淇淋時,還給邵銘聿也買了一支,這是邵銘聿第一次收到陌生人的禮物,但也僅僅如此。
然而所有的“僅僅如此”,卻讓當時的邵銘聿,在那個游樂場停下了腳步。
他更未想過,那一次停頓,會影響他後來的十六年人生。
“……我開始幫你媽媽找你。我去找宋澤,當時他爸爸就是警局局長。我跟着你媽媽去看游樂場的監控錄像,也讓人去搜尋其他的消息。”邵銘聿緩緩說道。
他收到郁藍母親發給他的男孩的照片,照片裏,男孩總是在笑着,天真,陽光,可愛。
他跟着郁藍的母親去過他們租下來的屋子,那兒到處都是母子倆的合影。
他也經常聽女人流着淚回憶他們母子倆的過去。
郁藍,阿藍。
擁有一雙深藍色的眼睛,這也是他的母親為他取這個名字的原因。
他喜歡吃葡萄,也喜歡一切葡萄口味的東西,就連他那剛剛開始釋放的omega信息素,邵銘聿依稀記得也是葡萄味的。
他喜歡看電視劇,動畫片,喜歡小貓小狗,一切的小動物。
他很愛學習,也有好勝心。
他崇拜自己的母親,母親是個模特,他便也經常模仿母親走臺步,把他母親逗得大笑,在擺pose拍照片的時候,比他母親還有天賦。
……
日複一日,邵銘聿對“郁藍”的認知,也越來越深刻。
那個男孩,無端地浸入到了他的心裏,成為了他年少時期,除了宋澤這名好友以外,最熟悉,也最特殊的存在。
郁藍呆住了。
“你失蹤後一年不到,你媽媽因病去世了。”邵銘聿低聲說道。
郁藍眼眶一紅。
雖然冷靜下來後,他知道他的媽媽早已去世是既定的事實,可是明白了他的媽媽并不是“在他出生後不久就将他送走的”,只存在想象中的女人,而是陪伴了他六年,愛着他,努力撫養他長大,卻因為意外不得不與他分開的,此時此刻在他心中已經變得非常鮮活的媽媽,他心中的痛苦依舊強烈。
邵銘聿停頓了下,蹭了蹭青年的額頭,給他以安撫。
“我媽媽去世之後呢……”郁藍低聲道。
邵銘聿繼續述說。
郁藍的媽媽去世了,然而邵銘聿沒有停下尋找。
尋找郁藍,幾乎已經成為了他的習慣。
宋澤是他的好友,自從十六年前被他告知了郁藍的事情之後,也一直在堅持與他同行。
他們關注人販子的消息,關注人販子可能會出現的地方。
十四歲的時候,他們甚至瞞着家裏人去過紅燈區,僅僅因為那裏有些不尋常的動靜。
然而最終雖然挖出了一件案子,但也差點闖下大禍,邵銘聿第一次被外公狠狠罵了一頓。
郁藍聽着聽着,眼淚又掉了下來。
他突然想起,那次在飛船上做筆錄時,聽到他提起“孤兒院”,宋澤和邵先生的反應都很奇怪。
此時此刻,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答案。
他們了解他一切真正的過去。
為了那一天飛船上的相遇,他們也努力了十六年。
邵銘聿低頭吻他,嗓音低柔:“小葡萄,不哭了,眼睛都腫了。”
“邵先生……”郁藍哽咽道,“我記得,那對人販子夫妻帶我走那天,他們有提起過,外面好像有動靜。那對夫妻選了最老的那架飛行器帶我繞路走,其他的人販子看守另外那些omega,好像打算用剩下那些更好的飛行器進行轉移。”
這些,在當初做筆錄的時候,郁藍全都和宋澤說過。
“嗯,星譽一直在為警方提供技術支持,當時我們剛提供了一批超新探測儀,警方劃定了一批區域進行使用,那批人販子的窩點剛好在其中。他們應該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但是不知道那是什麽,那其實也是警方的策略,是那批探測儀的使用方法之一。”
“只是人販子如果被逼出來,區域是能夠推測的,路線卻無法确定,那對人販子繞路繞得遠了些,所以才會偶然碰見我們那艘飛船。”這也是宋澤後續調查确認後,和邵銘聿提起過的。
“但是不管怎麽樣,只要被逼出來,他們就已經進入了警方能夠控制的領域,也就一定會被抓住。”邵銘聿緩緩說道。
郁藍心中震顫。
所以那一天,因為邵先生的集團提供的技術支持,那對人販子夫妻才會無意間帶他走上那條路。
而因為十六年前邵先生告訴過他的那組按鍵,他才能讓飛行器失控,懸停在那裏,遇上邵先生他們的飛船。
不論是媽媽、宋澤,還是邵先生,都從未放棄尋找他。
而他亦從未放棄過自己的未來。
所以他們才能在十六年後,重遇。
邵銘聿看着青年,無奈地笑了:“怎麽又哭了?”
語罷,他頓了頓,又低聲道:“小葡萄,能再早一點找到你就好了。”
郁藍抹了抹眼淚,搖了搖頭:“邵先生,是你告訴我的那組按鍵,讓我有了逃脫的機會。”
邵銘聿聞言怔愣。
郁藍把那一天,在人販子飛行器上發生的一切告訴了男人。
不論是那一場脫逃,還是十六年後的重遇,都已經是堅持後得來的奇跡。
聽完郁藍的話,愕然過後,邵銘聿喉結滾動了一下,低頭,輕輕啄吻青年的唇。
郁藍閉上了眼,雙臂環住男人的脖子。
安安靜靜擁吻片刻,郁藍帶着點鼻音,說道:“我想要把所有事情想起來。”
他的媽媽,十六年前游樂場中的那個夏日,邵先生。
……
邵銘聿沒打算讓郁藍再見到他那所謂的舅舅和舅母,那兩人等到邵銘聿和郁藍走了,才知道害怕,一直叫嚷着想要再見一次郁藍。
然而郁藍也不想見。
他只通過邵先生的保镖之口,知道那兩人好像是最近缺錢缺得厲害,才想起打上他的主意。
郁藍白天在星博上發的那張照片不小心暴露了定位,當然,定位只顯示在哪顆星球,只是這顆星球最有名的景點就是這片海。
但一般粉絲也不可能會看到定位就馬上追過來,更何況海岸線這麽長,誰知道郁藍在哪個地方?
卻沒想到那對夫妻就這麽湊巧,和郁藍在那家酒吧相遇了。
他們本來以為有親戚那層關系在,能很容易把郁藍騙走,卻沒想到那家酒吧是邵銘聿的,店裏的人都認識郁藍,他們倆的行徑一下子就引起了注意。
而察覺到不對勁,他們也慌了神,這才導致行動更加沖動,暴露得也就更快。
至于原本把郁藍騙走後打算做什麽——人販子自然只想販賣人口,郁藍如今長得那麽出挑,又有了點名氣,自然能在地下市場賣出更高的價錢。
只能說,窮途末路後的這對夫妻,從計劃到行動,險惡,卻又過于愚蠢。
“邵先生,你以前見過他們嗎?”郁藍疑惑地問道。
“他們在你媽媽葬禮上露過一面。”邵銘聿只簡單說了一句。
郁藍沉默。
為了什麽,顯而易見。
他沒再問,只道:“邵先生,當初我媽媽的葬禮,是你……”
男人揉了揉他的腦袋。
郁藍心情複雜道:“謝謝你。”
“這麽客氣幹什麽?”男人輕笑。
郁藍卻覺得,對這個男人感激再多都不夠,他抱住男人,湊上去吻了一下男人的唇,說道:“真的很感謝你出現在我和我媽媽的生命中,謝謝你,邵先生。”
邵銘聿也沒再多言,把青年吻到軟軟地依偎在他的懷裏了,溫聲道:“想去看看你媽媽嗎?”
郁藍顫了顫,随後,他點點頭道:“想。”
雖然很多記憶都還沒恢複,但是他想見見媽媽,那個十六年來,在他的腦海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身影,卻依舊是最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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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