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周日從早上開始,天空就陰沉沉的。

FocusShow音樂盛典上午彩排,下午紅毯,晚上全球直播,時間卡得很緊。AOW全員早上6點就到公司集合,到了地方排隊等彩排,前面好幾個歌手磨磨蹭蹭踩點對機位,等輪到他們已經快到午餐時間了。

七個人當中有舞臺經驗的不多,大家都很緊張,老師再三強調的表情、找鏡頭什麽的都不記得了,業務能力很強的高銘也接連出現失誤,一個跳躍的動作後變換隊形,他跑錯位置和寧瀾撞個正着。

寧瀾有點低血糖,被他撞得往後退兩步,腿一軟坐在地上,高銘本想道個歉,看到他站不起來又覺得他在裝,誰不是一大早沒吃飯就過來了?

音樂聲戛然而止,離他們最近的王冰洋來扶寧瀾,隋懿也從前排過來問怎麽了,寧瀾臉色蒼白地搖頭,最後隋懿去跟下面的工作人員打招呼,說他們需要休息整頓一下,讓後面的人先上。

方羽從口袋裏掏出幾塊巧克力塞給寧瀾:“先吃點甜的墊墊,我也低血糖,身上經常備着小零食,以後餓了就找我。”

陸嘯川說:“訂的飯馬上就送到,吃過再繼續吧。”

寧瀾心想他們倆不吵架的時候其實還挺不錯的。

吃過午飯,AOW再次上臺迅速把兩首歌過了一遍,然後就被張梵領到後臺換衣服化妝。張梵今天很忙,她帶的好幾組藝人有表演,包括師姐團V-Wish,她說師姐團會在他們前面走紅毯,到時候跟她們一起合影,能增加一點曝光度。

下午天氣并未轉晴,灰黑色的雲離地面很近,罩在人頭頂上,随時要壓下來似的。

寧瀾走紅毯的緊張程度不亞于當年參加高考,他擡頭看了看天,當年也是這樣的天氣,他發着燒,試卷上的鉛字在眼前飄成重影,考到一半他就扔了筆昏倒在桌上。

他在心裏勸自己,不用緊張,沒關系,這只是工作,別人怎麽評價都跟我沒關系,我只是為了掙錢。

就跟當年高考一樣,再緊張,再努力又如何?他注定沒法安安穩穩上大學,高中能讀下來已經是萬幸,都說上學讀書是底層人民翻身的唯一途徑,可他連這個機會都得不到。

稀裏糊塗走完紅毯,在通往舞臺的休息室等待入場時,隋懿帶領AOW向前輩們問好。寧瀾看到過他在訓練的間隙背一份帶照片的娛樂圈活躍人士資料集,當時就很驚訝,這些人不都是電視網絡上經常出現的熟面孔嗎?用得着背嗎?

後來才知道隋大少爺是學古典樂的,對娛樂圈的種種不關心也不在意。至于他小提琴學得好好的為什麽突然進娛樂圈,寧瀾想來想去,覺得只能用叛逆期想跟家裏人對着幹來解釋了。

真是任性随意的人生啊,他不禁感嘆。

因為入場後全程面對鏡頭,張梵禁止他們攜帶手機,AOW的表演安排比較靠後,少年們與前輩交流完畢後,都躲在角落裏擺弄手機,向朋友和家人分享第一次走紅毯的心情。王冰洋激動得滿臉通紅,對着電話說:“薛瑩啊,影後薛瑩跟我講話了!你一定想不到她真人有多漂亮!”

寧瀾也握着手機,按着開機鍵一會兒點亮屏幕一會兒按滅,他不知道該向誰分享,沒有人會為他高興。

就在安琳背着她的大帆布包過來收手機的時候,寧瀾的手機突然響了。

是一個沒印象的陌生號碼,他以為是廣告,直接挂掉了,結果沒幾秒又打了過來。

安琳走到他跟前:“快接呀,等下得6個小時後才能碰到手機哦。”

寧瀾于是背過身,接了起來。

“臭婊/子,還知道接電話?換號碼居然不告訴我,誰他媽給你的膽子?”

寧瀾的心猛地一墜,他只能想到一種謝天豪得知他新號碼的方法。

他往邊上退了退,離開人群,用手捂住聽筒:“你想幹什麽?”

謝天豪笑起來,笑得張狂又猥瑣:“當然是想幹/你啊,臭婊/子,老子花了那麽多錢,就摸了兩下,你說老子虧不虧?”

寧瀾壓低聲音:“你別動我叔叔嬸嬸,錢很快就能還你。”

“喲,聽聽聽聽,”謝天豪的聲音離遠了點,背景音有些嘈雜,周圍似乎有好幾個人,“聽聽你的好兒子說什麽呢?他不關心你,關心的是他叔叔嬸嬸。”

接着一個凄厲的女聲從電話裏傳出來:“瀾瀾,瀾瀾你救救媽媽啊瀾瀾,他們要把媽媽弄死啊!”

周圍的男人們嘻嘻哈哈地笑,寧瀾聽見女人痛苦地叫了一聲,謝天豪的聲音又貼近話筒:“聽到了嗎?你的好媽媽叫你呢,求你來救她,你管還是不管啊?”

寧瀾一口氣提在嗓子眼裏,道:“你放了她。”

“啧,說得輕巧,老子花了那麽多錢,那話怎麽說來着?哦,賠了夫人又折兵,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啊。”說着電話裏又是一陣雜亂的響動,夾雜着女人綿長的痛呼聲。

“我說了會還錢,你先放了她,行不行?”寧瀾自己都覺得這話沒什麽說服力,可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謝天豪把手上的棍子一扔,旁邊的小弟給他點了根煙:“這樣吧,給你兩條路,要麽現在把那二十萬湊齊,一毛都不能少,要麽立刻出現在老子面前。”

寧瀾沒別的辦法,服軟道:“三天行嗎,哥,給我三天時間吧。”

謝天豪跟他沒什麽情面可講,緩緩吐了口煙:“早這樣乖乖的不就好了?哥找了你這麽些天,現在狂躁得很,這樣吧,明天天黑之前,人或者錢,必須見到一樣,哥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看着辦。”

寧瀾挂了電話,做了兩次深呼吸,盡量淡定地回到隊伍中,對安琳說:“姐,我想回公司一趟。”

安琳:“回公司幹什麽?馬上入場了。”

“我、我之前求了個護身符丢在練習室了,沒有它我不敢上臺。”

安琳差點笑出聲:“年紀輕輕的怎麽還迷信?我去給你拿吧,你在這兒坐着。”

寧瀾忙道:“我自己去吧,你不知道在哪兒,我藏得很隐蔽。”

安琳看了看時間,猶豫片刻道:“行吧,知道你第一次上臺緊張。”她給寧瀾指了下方向,“從後門出去,那邊有不少出租車等客,拿到了趕緊回來。”

寧瀾答應了,轉身就走,隋懿追上來拉住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張一百塊:“沒帶錢吧?就這樣兩手空空去打車?”

寧瀾沒敢擡頭看他,匆忙接過錢,說了聲“謝謝”,便穿過人群往後門去。

十幾分鐘後抵達宿舍,寧瀾擡頭看牆上的鐘,晚上六點整,最晚一班回家的大巴車是七點鐘,二十一個小時,到家天應該還沒黑。

他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水。憋了一天的雨終于落了下來,他下出租車後從小區門口走到樓梯口,渾身就濕透了,一場春雨下出了暴雨的氣勢,窗戶被打得乒乓作響,跟他一樣兵荒馬亂。

從錄制現場跑出來的時候是憑着沖動,然而在車上的十幾分鐘,已經足夠他想清楚了。

那個女人再不好,也是他唯一的媽媽,小時候抱着他睡覺,給他唱過歌的媽媽。

號碼有可能是嬸嬸告訴媽媽的,也有可能是謝天豪從嬸嬸那裏要的,無論是哪種情況,都糟糕透了。

他拿不出這麽多錢,所以他必須去。

寧瀾抖着手打開顧宸恺的櫃子,他看到過那孩子從裏面拿錢。櫃子最裏面摸到一只錢包,他把裏面的現金都取了出來,大概有一千多塊,夠買車票了。

整個宿舍屬顧宸恺花錢最厲害,零食都吃進口的,衣服一個月都沒重樣,一千多塊錢,應該不至于影響生活。

整個AOW也沒一個像他這麽落魄的,他走了,他們會高興歡呼也說不定。少一個人會破壞隊形,可以讓伴舞暫時頂上,今天星光娛樂帶了兩車伴舞,個個都比他跳得好。等盛典結束了公司官博應該會發條通稿,說“成員寧瀾無故退出組合首演,現将其從AOW除名”,以他們的效率,說不定很快就能安排進另一個成員,或者幹脆改為六人組合也挺好的。

只要沒有他這個禍害,一切都很好。

興許是下雨天氣壓低的原因,寧瀾覺得胸口發悶,有點喘不過氣。他從自己畫滿音符的本子後面撕了一張紙,翻了半天沒找到筆,去隋懿桌上找了一支,手抖得太厲害,一個字描了三遍都不成形,最後筆尖一歪,紙被戳了個洞。

他把紙挪開,桌子上面是顧宸恺有天晚上睡不着,開着臺燈花了半個晚上刻上去的“A.O.W”三個字母。

那幾個少年來自五湖四海,抱着各種各樣的目的,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把這個組合當做人生中嶄新的開始,期待着擺脫過去,走向未知又充滿希望的未來。

“對不起”三個字何其單薄無力。他算什麽,他已經沒救了,把無辜的人拖下水,還妄想求得原諒?

寧瀾麻木地丢開筆,不繼續寫,也不敢再去看,胡亂地從櫃子裏拿了兩件衣服,目光觸及堆在床邊的幾張暖寶寶和膏藥貼時,愣了一會兒,然後拿起來,和衣服一起塞進包裏。

他走的時候沒有回頭再看一眼,因為老天從來不曾過給他反悔的機會。

打開門,頭頂的聲控燈應聲而亮,門口站着一個和他一樣淋了雨的人。

隋懿拿着傘卻沒有打,視線從寧瀾蒼白如紙的面孔慢慢往下,看到他手上拎着的包。

一滴雨水從額前的發梢上滴落,他的聲音和雨一樣冰冷:“你要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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