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薛凜番外二

最後一位乘客剛剛檢完票,中年大媽側着身子努力地在狹窄逼仄的通道中穿行,妄圖找到屬于她的位置。

圓圓胖胖的,擦粉的臉慘白得像女鬼,廉價的口紅也花了,她滿不在乎地用肥胖的手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順便把擦的粉也抹一塊下來。

她花了點時間找到她的位子,如釋重負地坐下,脫鞋、躺下動作一氣呵成。

薛凜的‘運氣’好到爆,他的卧鋪在中間,吹不了風,大客車還沒有發動,車內空調也就無從談起。

下鋪大媽的劣質香水味随着旁邊穿球服的小哥的汗臭以及各種各樣的腳臭味,鑽入薛凜的鼻子。

他早有準備,從包裏拿出口罩,企圖掙紮一番。

然并暖。

戴口罩太熱了,而車裏的味道又時時刻刻刺激薛凜脆弱的神經。

二選一,你選誰?

兩難的抉擇。人生有多少難以抉擇的事情?薛凜被自己突兀的想法逗笑,沒有意義的。

這些都沒什麽意義。

被太陽淩【富強】虐得半死不活的大客車,終于頂着烈日的威脅,小心翼翼地邁出一步。

發動機的聲音就像年邁老人的咳嗽,裝作硬朗,若無其事地繼續幹活。

橘黃色的車體被刺眼的陽光塗上一層蒼白的保護膜,直叫人懷疑:這被烤化的破車還能承受将近六個小時的摧殘嗎?

在延遲将近四十分鐘後,它終于搖搖晃晃地出發,駛向那個偏遠的小鎮。

感受到空調的涼風,薛凜總算松了口氣。

車裏開始放不知道那個年代的電影,很小的一個屏幕,薛凜只能勉強看清有幾個小人在移動,畫質也不甚清晰,總是有那麽幾根豎線,還夾雜着一些白色圓點。

聲音開得很大聲,仿佛是在向乘客們嘶吼着:“快注意到我!快點!”

沒有一個人在意。

穿着熱褲的小妹趁司機不注意,偷偷地往嘴裏塞蛋糕,像正在躲着貓的老鼠,神經兮兮的。

旁邊那個汗臭味清新脫俗的小哥,戴着耳機聽搖滾,音量大到薛凜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都能聽出那是Tr□□is的Closer。

薛凜昏昏沉沉地躺着,兩眼放空,腦子發懵。他帶了游戲機和充電寶,意圖在車上打發時間,但他現在一根手指都不想挪動。

床鋪被薛凜翻來覆去的動作弄得一團糟:被踹到角落的床單,和被子分離的被套,皺巴巴的枕頭。

好難受,就像活埋一樣,呼吸被一點點奪走,原本就狹小的空間被黑色的泥土填充,孤獨地死去。

車搖晃得厲害,薛凜的胃部也跟着晃,他閉着眼在自己的背包裏摸索出一瓶水,有氣無力地撐起來,喝了一小口水,差點吐出來。

蘇打水有這麽難喝的嗎?就像肥皂和汽油的糟糕混合物,薛凜更難受了。

拐彎時,有幾縷熱辣的陽光恰好釘在薛凜的眼皮上,他閉着眼,從一片黑暗的陡然轉換到鮮紅的視野。

要是睜眼,他大概瞎了,薛凜這麽想。

薛凜很久沒有坐大客車了,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坐,之前都是跟喬松一起。

那家夥暈車,每次都吐,吐完漱個口,打游戲還能虐哭薛凜。

薛凜扯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

“你離他遠一點。”李克己這麽對薛凜說。

“憑什麽?”

薛凜想着:憑什麽呢?憑什麽你一句話,我就要逃得遠遠的?憑什麽我就要逃到喬松看不見我的地方呢?

你以為,你是誰?又站在什麽立場上讓我滾遠點?

世界上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阻擋一個人自由地靠近另一個人。

李克己尖銳又警惕的神色就像一場幻覺,透明具體談了什麽呢?關于喬松,關于薛凜,關于他們的未來。

最開始的診斷是中度抑郁症,病情好轉,醫生考慮給喬松逐漸減少藥的用量。

然後在某一天,病情突然惡化,喬松出現了嚴重的幻聽、甚至是幻覺,還有自殘,精神障礙的症狀明顯。

複診後好轉,但仍舊比以前嚴重。

再次複診,醫生告訴喬松,讓他仔細想想有沒有什麽影響他的環境因素,去避開這些因素。

不可能毫無預兆地惡化,可能是哪些環境因素一直在刺激喬松。

再次複診,診斷伴焦慮抑郁症,藥物換成的黛力新、博樂欣以及歐來寧和其他藥物的聯用。

接下來,喬松換的這些藥,他吃了很不舒服,醫生又接着換了其他藥物。

最後,是Ⅱ型雙相情感障礙。

“需要我拿病歷本給你看看時間嗎?”李克己歪着頭一派天真地問他,卻面無表情,看起來像提線木偶。

這是薛凜打算回這個小鎮的原因,他默默地取消了去昆明的機票,訂了一張客車的卧鋪,開始了獨屬于于他的故地重游。

腦海裏各種各樣的思緒漂浮着,像五彩的肥皂泡,一一被司機洪亮的聲音戳破。

客車停在一家破舊的飯館。

掉漆嚴重的牌匾上潦草地寫着‘王家飯館’,門口擺了兩張桌子,一張上面零星地擺了分量十足的六道菜,另一張就放了一大鍋酸湯,更确切地說應該是一大鍋飄着兩片菜的水。

薛凜也下了車,活動活動僵硬得像屍體的身子。

風很大,刮在臉上生疼,薛凜一摸臉,摸到了一層沙,消毒紙巾用完了,薛凜只能用水打濕餐巾紙将就一下。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薛凜有理由懷疑,方圓幾十裏恐怕只有這一家店,有種空曠的寂寥。

說是這麽說,他還是不想吃東西,以往,他都和喬松一路睡過去,或者是打游戲打得昏天暗地抽不開身。

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是喬松吃不下東西。

老板還在那裏賣力地吆喝,二十五塊錢随便吃的快餐,還有湯哦!

乘客們囫囵吞幾口飯,又在司機的催促下匆匆上車。

現在是下午15點37分,薛凜再次出發。

喬松,他有沒有乖乖吃飯呢?

薛凜不止一次地抱怨喬松挑食,不吃菠菜,米飯太硬的話只會吃幾口,不吃帶皮的肉,也不喜歡挑魚刺。

特別難伺候,都挑食成這樣了,還好意思說自己完全不挑食,簡直不要臉!他只是習慣把別人夾給他的菜吞下去而已,其實還是特別挑食!

這個時間點,喬松應該剛好睡午覺起來沒多久,印象裏喬松周末每次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總是抱怨睡不夠,黑眼圈特別重。

好想見你。

你有沒有,在某一個瞬間,就像我想你一樣的,突然想起我?

旅途總是消耗着人們的精力,疲憊不堪的人們終于在電影的噪音中沉沉睡去。

薛凜半夢半醒,大腦混沌不堪,身體也動不了,他被迫躺在精致的冰棺裏,睜大雙眼。

遠處傳來魔獸世界裏人物的聲音,模模糊糊的,戰争的硝煙味彌漫開來。

空氣裏的浮塵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想細碎的金沙,地上則是大片大片的花,仿佛沒有邊際的花海淹沒了薛凜。

狂風刮過,卷起千層花瓣,漫天飛舞的、純白的花突然被鮮血染紅,粘稠的、暗淡的、罪惡的紅色侵占了整個世界。

豔麗的色彩,讓薛凜想起了玫瑰。

他曾送過玫瑰給喬松,不知道是多少朵,花市老板的手很巧,把薛凜挑的玫瑰先用剪刀修理好,再去找合适的包裝紙,問薛凜顏色搭配有沒有什麽要求。

那是一束牛皮紙包裝好的玫瑰,薛凜硬是塞給了喬松。

“你不是挺愛吃玫瑰糖嗎?送你了,随你怎麽處理。”

薛凜假裝不在意地走在前面,時不時偷偷地瞟一眼喬松,人生送出去的第一束玫瑰,任誰都不希望它最終的歸宿是垃圾桶。

“那是我女朋友送我的。”

薛凜聽到了,喬松肯定是故意的!

哼!就你那身板?你嫁給我還差不多,弱到爆!

薛凜看着面前到處亂飄的花瓣,笑了起來。

這個微笑就像是一個型號,所有的花瞬間枯萎、凋零,留下的是暗無天日的深淵。

暗紅色的液體還在不斷浸潤,鼻尖圍繞着濃重的血腥氣——

是喬松,他的手腕被劃開了很大的傷口,血液源源不斷地從縱橫猙獰的傷口流淌出來。

喬松穿着病號服,面無人色,他似乎感覺不到痛,只是麻木不仁地盯着自己的手,就像是上課走神。

于他而言,這樣的傷和切菜不小心割破手指,是一樣的。

喬松突然對着薛凜笑開了,是一個堪稱燦爛的笑容。

巨大的恐慌:“不要走!”

薛凜驚醒,空白了幾秒,才如釋重負,死魚一樣癱倒在窄小的床上。

薛凜突然覺得委屈,鼻子有些發酸。

你說,他這輩子栽在一個人身上,明明,他也喜歡他,但卻沒辦法在一起。

沒關系,他等得起。

薛凜怕的是,喬松連等的機會都不給他。

我是他的病因。

我需要遠離,不過沒關系,他會好起來的。

下一次,下一次我們一起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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