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遺落的水晶鞋(1)
城城沒有留在北京看奧運會,她提前離開了。
可就在八月底,四川攀枝花發生了6.1級地震,米易就在攀枝花。
城城和國內有時差,等知道這件事,她在找自己北京的手機時候,開機了幾次,等待着黑屏轉為正常,像渡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
找到米易的電話,撥回去,聽到的不是盲音,心略感安穩。
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
城城的心又懸起來。
大概打了三個後,她怕自己情緒過于激動,暫且放下手機,倒了杯水,平緩心情。順便合理分析,現在是國內的半夜,這樣打過去電話,沒有靜音的話,估計也要吵醒宿舍人。而且這個時間,在國內的王博也在沉睡,不會找到人。
唯有等。
城城從天亮等到天黑,她的手機一直打開着。
她确信,米易看到未接來電,會第一時間打給自己。
天黑後不久,手機震動,是米易。
城城接起電話:“喂。”
“我手機不在身邊,要不然,一定能聽到的,我從來不關機,都是開着震動的……”米易近乎于語無倫次地說完這些,停了下,“你……還好嗎?”
城城“嗯”了聲:“你沒事就好,家裏還好嗎?”
“你是在問地震嗎?我家裏沒事……”米易莫名頓了幾秒,輕聲說,“我哥已經返校了,爸媽在我身邊,剛好都不在家。人都沒事。”
漫長的沉默,雙方都是。
城城在那個U盤裏,留下的不止是所有屬于米易的風景照和單人照,還有一個word文檔,是她用別人電腦寫下的一段簡單的話,她把當初離開北京的原因和盤托出,也委婉表達了,兩人最好天涯陌路。
而現在,是城城自己打破了。
事出意外,天災使然。
現在這個電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按照城城的性格,迅速說再見,收尾才是對的。
“你……”
“我想見你。”米易突然說。
城城愣住。
是發生了什麽?能讓一直懂事的米易提出這種荒謬的要求?
“我想見你……”米易又重複。
“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城城問。
電話那邊,米易哽咽了,半晌才低低地“嗯”了聲。
在這一刻,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她很怕是自己猜想的最壞的結果,但不能問,也不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米易,”城城告訴她,“我有個電話打進來了,你給我十分鐘,我再打給你。這個電話挺急的,我不能不接。”
“你會打給我嗎?”米易追着問她,帶着濃重的鼻音。
“會,我保證。”
電話挂斷。
城城第一時間在網上找大丸子,同時給王博打電話,詢問的是同一件事,誰知道米易出了什麽事?大丸子和城城沒什麽時差,秒回複,表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只是小姑娘過去每天很積極地給自己報備學習生活,還在詢問考托福的事情,最近好像不問了。
大丸子:估計是過暑假,懈怠了吧?
大丸子的回複,出現在電腦屏幕上。
同時,王博在電話裏說:“我以為你知道啊,我問過她,她說你知道啊。她這半年一直頭疼,喘不上氣,身體隔三差五不舒服,西藏回去以後,在老家縣醫院檢查,沒查出什麽,後來開學回去上海,還挺難查的。她一學生,在上海沒認識的醫生,醫院都沒去過,看病也不方便,我就讓她來北京了。”
王博噼裏啪啦把全過程說出來,說米易現在在北京的醫院裏,等着繼續做檢查呢。爸媽也從老家去北京了。最後王博也說,他一般不管這種閑事,但因為米易和城城關系好,米易又幫了他這麽久,于心不忍幫了。可王博自己也很奇怪,看着米易和城城關系這麽好,知道了怎麽都不出現一下,或者至少聯系一下醫院,三零一什麽的。
結束和王博的電話,城城平複了很久的心情。
在故事裏,一遍遍重複着相同的橋段,我們會認為那位創作者靈感枯竭。可在生活裏,一遍遍重複的遭遇,要去埋怨誰。
米易的這種狀況太像城城大學時那個男性好友,只是不舒服,檢查不出來任何問題,或者說還沒來得及将五髒六腑、皮膚骨骼一一篩檢過來,就全身器官衰竭,去世了。所以城城最怕的聽到的就是,不能确診,還要檢查。
沒經歷過的人不懂,經歷過的人聽到這種話,簡直是毛骨悚然。
超過約定五六分鐘,她覺得自己能正常說話了,撥回去。
等待音剛響,米易就接了:“喂?”
“我現在回去。”城城說。
電話那邊,米易壓抑着呼吸。
她能聽出來,米易哭了。
米易也知道,城城什麽都清楚了。
城城的眼睛也濕了,笑着說:“不和你說了,還要訂機票。你好好休息,等着我。”
這一趟飛行,城城要了四回酒,連冰塊都吃完了,勉強讓自己頭昏。她躺下時天旋地轉的,像有呼嘯而來的火車,從她的面前駛過,讓她想起小時候在荒郊野外,站在鐵軌的橋上,看着火車呼嘯駛過的畫面。那時,應該是她覺得離危險最近的一次。後來,這種感覺被牢記,每當她感覺到無法掌控人生,極度沮喪時,都會夢到這樣的畫面。
現在又是這樣。
淩晨兩點半起飛的飛機,淩晨四點降落在北京。
她沒帶行李,不用等,辦好入境,坐上出租車直奔醫院。在六點之前,她人出現在了住院部的樓層。米易的床位在地下一層,一間大病房裏有八個床位。
米易在最裏邊那張床,這都是王博告訴她的信息。
城城從小就怕進醫院,這回倒沒想太多,坐電梯下到地下一層,去找米易的病房。
挺順利摸到了門外,房門是敞開的。
她在門框邊,靠牆的地方略定了定心神,走進去,看到大部分的病人都起床了,家屬在給他們洗漱。她一眼望到角落裏的兩張病床,看到靠北的那張床上,米易穿着病號服,盤膝坐在那,頭發亂糟糟地在腦後綁着,剛睡醒的樣子。
米易揉着眼睛,對身邊的中年女人說:“今天有個朋友要來,我能不穿病號服嗎?”
“頭回聽說病人被探病,還要換漂亮衣服的?是什麽朋友啊?”女人笑。
米易嘟嘟囔囔着,聲音低下來,翻來覆去就是想換衣服。
“好吧,好吧,給你換。大概幾點?”
城城站在第五、第六張病床之間,不想撞破米易和母親的對話。
還是米易媽媽先注意到她,拍了拍米易的手:“是找你的吧?”
米易偏過頭,看到穿着一條及踝長裙,拎着手袋和遮陽帽的城城,睜大了眼睛。米易喉嚨口哽着,高興地笑着,又想哭,低下頭的一秒眼淚險些掉下來,忙用手背壓住。
“阿姨,您好。”城城先和米易媽媽打了招呼。
“你好,你好,”米易媽媽和氣地說,起身,讓出了自己的凳子,“過來坐吧。”
城城剛邁出半步。
米易忽然醒過來,眼裏還含着淚呢,臉已經漲得通紅,唰地将床邊的布簾子全拉上了。
“我還沒刷牙洗臉呢!”布簾後傳出這句話,“你不是從來不早起嗎?”
……城城無話可說,只想笑。
“你這孩子,真不懂事。”米易媽媽要拉開簾子。
米易不肯,抓了梳子,把頭發解下來,着急地刀了兩下,睡得都打結了,努力梳開,重新綁好頭發。床頭有毛巾,濕的,正好擦臉。随後拉開抽屜,找口香糖,沒有,吃完了。
現在去刷牙嗎?她就在簾子外邊。
不刷牙嗎?都不敢說話了。
簾子外,城城的聲音說:“我正好沒吃早飯,出去一下再來。”
“我去給你買吧。”米易媽媽說。
“不用阿姨。”
米易從簾子後探頭看,城城走了。
她回來了,真回來了……到此時,她才有了真實感。
城城在醫院附近找了家永和豆漿,在窗邊的空位子上,獨自啃着油條。看到米易了,倒也不着急了,慢慢來。
這個天氣,還是盛夏,熱得很。
陽光透過窗子,照到她臉上,曬得晃人眼。
手機震動着,進來一條短消息。
米易:我好了,你在哪?
城城用小拇指輸入:等着我,別亂跑。
米易:嗯。
也不怕浪費短信費,一個“嗯”也要發。
城城一笑,撥開手機,沾着醬油,接着吃油條。
她再回去,米易真換下了病號服,穿着粉色短袖,白色短褲,頭發紮成一個高高的馬尾辮,這姑娘腿可真夠長的。城城想。
米易媽媽将城城看作是一個已經畢業的師姐,寒暄兩句,把她們留在病房裏,讓她們閑聊。米易拉上布簾子,在這個小小的半封閉的病床上盤膝坐着,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
城城知道,她就算不笑成一朵花,見着自己也是眼睛冒着光的。
米易笑着笑着,捂住臉,低頭下去:“我不知道要說什麽。”
“你慢慢想,”城城躺在了病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我倒時差。”
“你怎麽睡病床,”米易想推她下去,“多髒啊。”
“又不是傳染科……”城城眼睛都睜不開了。
米易看着她的臉。
病房裏的電風扇鼓鼓地吹着,将簾子一掀一掀的,擦着米易的手臂,她從小沒怎麽生過病,要不是這次太難捱,也不會興師動衆告訴爸媽。在幾個醫院裏輾轉檢查,會覺得煩躁,會想要回學校……可城城一來了,覺得真好。
還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了。
“你青稞酒喝了嗎?”米易小聲問。
“嗯……沒喝完。”城城喃喃着說。
“當然不能喝完,那麽大一瓶,”米易說,“你喝完我才害怕。”
“剛才喝豆漿忘放糖了,我說怎麽這麽難喝……”城城困得時候,說話也有一搭沒一搭的,不太有邏輯,從酒跳到了豆漿,“想給你買回來,也忘了,太困了。”
可又不能真睡。
睡小師妹病床上,這像什麽話。
城城在半夢半醒間,聽到米易叫了聲“爸”,立刻坐起來,因為坐得太猛,眼前影子都是晃着的,費勁穩住。
米易爸爸比她還窘迫,本來是奇怪為什麽天亮了還拉着簾子,掀開先看到個女孩子躺在那,在嘀嘀咕咕說話,乍一看以為進錯病房了。
要不是米易叫他,都掉頭出去了。
城城叫了聲叔叔。
“爸,你出去吧,讓她睡一會,”米易說,“她坐長途飛機來的。”
“哦,哦,好。”米易爸爸還是走了。
米易将簾子再次拉好,拍拍病床。
城城再次舒心地躺上去,仍舊是側躺着,将病床上的被子拽了拽。米易心靈神會,挪開身子,主動把棉被團成團,塞到她懷裏,小聲說:“這是醫院的被子,我都嫌棄,你千萬別用來蒙着臉。”
城城抿嘴一笑,沒說話,但很聽話地沒用棉被遮住臉。
她知道,米易的心态和自己不一樣。
米易沒經歷過,不會怕,城城也希望自己是杞人憂天,但下飛機時,王博給她的電話,提供的最新消息是,基本确診了,不太好,要做手術。
而做手術,也不會有多好的效果。
身邊人接連遭遇這種狀況,她才深有體會,這世上有如此多的疑難雜症,讓人措手不及,讓人無可奈何,讓人……匪夷所思,好好的一個人,到現在為止,除了頭疼,明明臉色都那麽好,說話還帶着笑,怎麽就這樣了?
“你在北京,有什麽地方很想去嗎?”城城輕聲問,“難得我回來。”
第一次來北京,是連夜加班後去了機場,第二次來又是直接住院,對米易來說,還沒機會真正逛過這個城市。
“你小時候呆的地方,幼兒園?小學?”米易暢想着,“在校門口看看也行。”
米易說完,又道:“我這次回家,給你在寺裏求了護身符,還特地帶來了,本來想給王博,讓他寄給你的。”
米易越說越開心:“我給你去拿。”
城城拉住她。
“我知道你不喜歡收東西,不貴的。”米易解釋。
“不急,”城城笑着說,“我又不是今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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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