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大周。
趙承志小名狗娃, 原來是青州府下面一個小村子的後生, 換成現代,他們村子位置大概在膠東腹地,家裏有些田産, 算是耕讀人家。他又有幾分天才,所以從小開蒙,交了束脩後跟着先生讀了幾年書。奈何此時大周氣數将近, 非但官場愈發黑暗,科考作弊也成了風氣,趙承志考過了童生後,死活考不中秀才, 青州沒法這場大水之前,他就開始琢磨放棄科考了,還悄悄與人做成了幾筆生意,賺了些錢財。
他從商極有天分, 自己也覺得經商比死讀經書有趣多了。要是按照正常的軌跡發展,趙承志這會兒肯定正在跟父祖力争呢——這個年代的觀念就是這樣, 萬般皆下品, 惟有讀書高,安貧樂道是美德,商人再有錢,文人照舊可以啐一口銅臭味,清高極了。
可惜,一場百年難見的大水, 把一切化為了泡影。
趙承志家裏只活了一個他,還有一個比他小八歲的弟弟,因為青州大水以後,這一片就匪患叢生,朝廷徹底失去掌控力,這兄弟倆人都不是多有氣力的壯漢,盡管手裏有些金銀,也不敢露白。後來實在過不下去,趙承志幹脆投靠了最大的那股水匪,仗着會寫字會算數,當了賬房先生。
然後就跟着水匪們一起,被葉無傾連窩端了。
趙承志對水匪沒啥感情,他就是想帶着弟弟活下去,随意誰做老大都無所謂。剛換山頭那會兒,他還是裝鹌鹑,凡是不出頭,實際上是在伺機而動,總不能當一輩子賊匪?
結果這伺機伺機的,看的時間越長,他就越覺得這個世界如魔似幻起來……
“娘,你怎麽又燒香了……上面都說了別搞這些封建迷信……”隔壁鄰居,一個叫大柱的年輕人剛從肥皂廠下了工,他腿腳有些跛,臉也破了相,趙承志還記得剛見他時,大柱蓬頭垢面,拖着傷腿還得下田除草,臉上一點活泛勁兒都沒了,見了誰都低頭過,搞得他還以為這小兄弟連嗓子都傷到了呢。
大柱他娘穿的衣服挺舊,但洗的幹淨,正嗔怪地拍着兒子的後背:“嚷什麽嚷,小點聲!娘還不是感激……只求菩薩保佑大人長命百歲事事如意呢……”
聽到後面傳來腳步聲,這娘倆都住了嘴,大柱笑着跟趙承志打了聲招呼:“趙大哥回來了?剛我還看見虎子下學往家跑呢,說是月考考了全班第三,學校發了獎勵呢!”
趙承志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真的?那我得趕緊回去看看了。”
“快走!”
一路上,趙承志還遇上了幾個認識的,這些人都有個特點,就是精氣神兒特別旺盛,臉上挂着笑容,走路都帶風,口中不時蹦出來幾個新詞兒,有的比較上進的,還随身帶着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想起來就打開看上一眼,嘴裏念念有詞。
其中一個叫大河的,還拉住他跟他請教幾個生字念啥。
每到這個時候,趙承志就很慶幸自己用功學了,這些“簡體字”跟當前在用的字體比起來,抛開文人的成見,的确掌握起來容易了許多,兩廂對照,他的進度比純文盲們快多了,好險保住了“童生”的臉面。
等終于快到家門口,趙承志突然聽見遠遠傳來的一陣笑聲。
見他不解,鄰居家張大爺霍着一張快沒牙的嘴,笑呵呵地說道:“是東邊長生家的二小子,選上進炮兵營了,一家子都高興壞了,聽那意思,還說要宴請咱們這些鄉鄰呢!”
趙承志嘶了一聲,點點頭:“炮兵營啊!的确該好好賀一賀!”
張大爺看起來也羨慕地不得了:“祖墳冒青煙啊!”
趙承志家的屋門吱地開了,他弟弟趙承安從裏邊蹿了出來:“哥,你回來了?給你看我成績單!哈哈,哥你就等着,用不着羨慕別人家,等再過兩年,我也能進炮兵營!”
趙承志接過卷子來往弟弟頭上敲了一記:“你倒是大言不慚!”
趙承安嘻嘻笑着:“本來就是!”
兄弟倆開開心心地回了家。
不過等回家關上門,趙承安立刻變了臉,收了笑容,質問起他哥來。
“哥,你沒報名,對嗎?”
趙承志矢口否認:“你聽誰說的?什麽沒報名?小孩子別操這些沒用的心。”
“你還騙我!”趙承安推了他哥一下,“還有什麽小孩子,我今年都十五了!哥你到底怎麽想的?這次是多好的機會啊,你難道真就甘心做個小賬房?看着不如你的人都比你風光?”
趙承志不說話,只專心看弟弟的考卷。
趙承安氣的把卷子奪過來:“你說實話,是不是因為我?”
趙承志還想找借口糊弄過去,卻不料身高就嗷的一聲嚎啕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因為我!爹娘都沒了,我對你來說就是個拖油瓶對嗎?只會拖你後腿!你再這樣是不是要逼我去死!”
超大的音量,震得趙承志差點耳聾,捏着弟弟的後衣領将他扯開:“你跟誰學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啊!好好說話,再嚎我可揍你了啊!”
等看見弟弟的臉,趙承志才心裏一驚,竟然不是幹嚎,這小子還真落淚了,眼睛都是紅的,那小臉兒別提多委屈了。
趙承安瞪着他那冷血無情的大哥,抽抽噎噎地說道:“真的哥,我都成丁了,你就算離開個一年半載的又怎麽了?我那麽多同學呢,吃飯可以在學校食堂,實在不行外面這麽多食鋪,還能餓死我了?巡查隊天天巡邏,也不用怕宵小傷害我……再說了,難道哥你還想一輩子守着我不成?咱們都是獨立的個體,我不想看你以後後悔!”
趙承志揉了揉眉,他一忽兒覺得怪不得朝廷喜歡用愚民政策,這人一讀過書,就不容易糊弄了……一忽兒又覺得,要是爹娘還活着,見那個小皮猴這麽出息了,得多開心啊……唉,弄得他也想學大柱他娘了,給那位大人上柱香什麽的……
他嘆口氣:“你就不怕我這一去回不來了啊?北邊遼國人兇得很,南邊又聽說好多地方都亂起來了。”
“怕個啥!大丈夫生在人世,頂天立地!轟轟烈烈活一場,遠勝窩窩囊囊活千年!”趙承安見大哥終于有了松口的意思,破泣為笑,非常豪邁地一揮手,“再說你又不是自己去,咱們各個軍營的實力還用得着怕誰嗎?也就是人還不夠多,不然我看誰敢不服!哥你別忘了我以後也要進炮兵營的,要是都這麽怕危險,是不是我也得在家縮着啊?”
趙承志給弟弟噴了一臉口水,嫌棄地理他遠了點。
趙承安也不在意,笑道:“我說真的,哥,咱們是趕上好時候了,大人還缺人手,咱們是第一批班底,要是不抓緊機會,冒出頭來……等以後越來越多的能人上來,還有咱什麽事兒啊!富貴險中求,反正咱們這一支就剩下咱們兩兄弟了,不趁機會給子孫後代掙個前程,我真是死了都閉不上眼了!”
趙承志罵他:“媳婦都沒有呢,說什麽子孫後代!”
趙承安就笑:“我還小呢,不着急,倒是你,哥,倩倩姐現在還沒消息呢,要不然你別等了,給我娶個嫂子……”
倩倩姐是他哥以前定下的未婚妻,比他哥小四歲,所以一直沒完婚。本來沒這場水的話,他哥早就能成家了。現在倩倩姐一家都沒了蹤影,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哥重情,這兩年凡是有人給說親,都推了。
趙承志表情淡淡的,眼神中有幾分悵惘:“再等等……許我這次出去,就能打聽到信兒了呢。”
趙承安眼睛一亮:“哥你同意去報名啦?!”
“連你這臭小子都這麽有志向,我這當哥哥的,總不能縮了?”趙承志呼出胸腔裏一團熱氣,他向來平靜的心跳突然不受控制的激烈起來,砰砰砰砰砰,如同一場歡快的鼓點,血色漫上臉頰,連指尖都酥酥地麻起來。也是直到這時,他才知道,自己心裏原來藏着這麽多的渴切與不甘。
半個月後,一個新組建的船隊開始起航,一路向北,經渤海灣,繞過遼周邊界線,從後世的京津入海口長驅直入——
他們這次最主要的目的,是與遼國促成一筆金額十分龐大的羊毛貿易,除了羊毛以外,人參、東珠,只要有利可圖的生意,都可以做起來。
如今遼國的國土包括了後世的東北,一部分華北,一部分內蒙古,一部分外蒙古。在這個年代來說都是“苦寒之地”,畢竟沒暖氣沒空調,糧食産量低,文化上也比較弱,缺鹽缺鐵,底層人民比大周的底層人民過得更苦一點,相當大比例還處于游牧狀态,一場寒流就是一場打擊,所以才看大周就像看肥肉,時不時就想咬一口。
事實上,中國歷史上,好幾個朝代都是北面的民族南下,最終建立大一統政權的。比如元朝、清朝,苦寒之地的人最不缺狼性,騎在馬背上,來去如風,相比起來農耕民族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守勢,為此明朝的時候更是幹脆遷都北京,“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跟丫死磕了!
這個痼疾好不好解決?
站在後世的高度上看,還真有取巧的辦法。
比如做羊毛生意。
對,就是這麽不起眼的羊毛生意。
邏輯也很嚴謹——首先,羊毛本來算養羊的“副産品”,不咋值錢甚至大多數幹脆當垃圾丢掉了,牧民養羊主要靠賣肉賣皮賺錢,都是一錘子買賣,經濟效益一般。羊毛就不同了,割完一茬又一茬,牧民們覺得賺錢了,勢必會擴大養羊的比例,如此一來,養馬的比例就降低了,間接降低了攻擊性。
其次,正所謂“窮橫窮橫”,你見哪個有錢人天天撸袖子跟人玩兒命的?等牧民有錢了,肯定就不想打仗了。這時候要是再能定居下來,不四處游牧了,有了根,就有了歸化的可能。
最後,雙方加強經貿交流,互相依賴……像後世為啥一鬧争端,國家就不讓買香蕉了呢?切膚之痛啊!一樣的道理。
等羊毛生意做大以後,他們就可以“幫”着遼國修路了。
套路說穿了一點也不新鮮,後世列強們是怎麽打開我國大門的,照樣複制一下就差不多了。
其實,以葉無傾手下的實力,再給他多一點時間,不是不能組一支強軍,用絕對實力碾壓過去。
但問題是,他又不是殺人有瘾,這麽搞肯定會死超多人,“征服”的過程幹脆利落了,就好像米國打伊拉克似的……後期治理絕對是個大爛攤子。所以欲速則不達。
趙承志成功地成為這支“先遣商隊”的一個小頭目,就坐在船隊的第二艘船上,經歷過一開始的狂暈狂吐之後,終于恢複了精神,一邊略顯激動地欣賞着船艙外的“異國”景色——明明就是他們的燕雲十六州啊——一邊回想着臨走之前,那位大人召集他們過去時的卓然風姿。
那席話,他反複咀嚼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已爛熟于心,再不敢忘了。
趙承志從小便是聞名鄉裏的“神童”,盡管連秀才也沒考中,但誰都知道這非他之過,而他也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能力。相反,他實際上是很有些自傲的,同齡人中就沒有誰令他自愧不如過。
但見到那位大人,聽過那位大人的吩咐後……
嗯,葉無傾又多了一個腦殘粉了。
他攏了攏自己身上穿着的高領毛衣。
此行商團人手一件,又漂亮又暖和,摸起來柔軟的就像一朵雲……
若那些正在現代看《王朝開發攻略》的觀衆們見到這一幕,肯定會崩潰?
這個古代還真跟電視裏一樣,要被玩壞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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