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邊陲小鎮

數十年過去,若不是有朝廷修繕,廟宇早已荒廢,前來上香的人也不多。

聞人厄見殷寒江熟門熟路的樣子,不由懷疑起來,待殷寒江上香并擦洗過雕像回到他身邊時問道:“你常來此處?”

殷寒江耳根微紅,面上卻維持着冷酷的樣子,誠實地回答:“若不是不閉關,一年會來一次。”

與尊上一同前來還是第一次。

“本尊既不修功德,也不吃人間香火,人就在你身邊,何必來膜拜一尊雕像呢?”聞人厄不解道。

殷寒江自幼跟在他身邊,聞人厄自認了解殷護法,直到翻開《虐戀風華》,方覺自己看見的不過是殷寒江表現出的一面。自此視線更多地放在殷寒江身上,發現了很多以往沒能注意到的細節。

例如這廟宇,已經過去八十多年,雕像依舊嶄新如初,這其中必有一部分是殷寒江的功勞。他每年都會來一次,聞人厄卻一次也沒發現。

殷寒江剛要回答,一個官吏打扮的人來到他們身邊,他看起來五六十歲的樣子,見到殷寒江主動上前搭話道:“這位少俠可是姓殷?”

面對這位老吏,殷寒江不像其他人那般冷漠,有禮地拱手道:“正是。”

老吏望着殷寒江的臉露出懷念的神色,嘆道:“我十六歲便來看守忠烈祠,四十多年過去,眼見前來祭拜的人越來越少,唯有殷少俠一家,從祖父到少俠你,每年入冬前都會來。這十一年卻沒見到令尊,還以為你們也忘記了。”

“家父近幾年腿腳不便,一直念叨着未能來祭拜,今年我第一次出門,父親千叮咛萬囑咐,要我一定要來。他告訴我,曾祖父于八十多年被聞人将軍所救,殷氏一族,世代不敢相忘。就算我老了,我的兒孫也要來的。”

殷寒江很少說這麽長的話,且不善表達自己的想法。聞人厄見他熟練地在老吏面前假扮自己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将來說不定還要假扮自己的兒子、孫子,心中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感。

十一年沒有來,哪是父親腿腳不便,是正魔大戰前後十一年,殷寒江脫不開身前來。

“我父親也是,”老吏拿起濕布擦擦忠烈祠門前的烈士碑,讓每一個名字都露出來,“他一直念叨着,八十多年前那一戰,要是沒有聞人将軍,現在這小鎮說不定就換主了。”

濕布擦過每一個名字,老吏盯着一個叫“張二狗”的名字,自豪地說道:“這是我祖父,他留下我父親後戰死在沙場上。父親說,現今邊陲小鎮的安寧,是祖父與無數将士的血肉換來,祖父雖死猶榮。”

秋風卷起,老吏裹了裹衣服,笑呵呵地對殷寒江道:“少年人年輕力壯不怕冷,入冬也要多添些衣物,不然到老就不好受了。”

他收起擦洗工具,提着小桶,慢悠悠地離開忠烈祠。

見他走遠了,殷寒江才回身認真地重複一遍方才的話:“不一樣的。”

這一次,聞人厄懂了。

魔道第一尊者聞人厄與邊陲小鎮忠烈祠中的聞人将軍是不一樣的,正如玄淵宗左護法殷寒江與每年來祭拜的殷少俠也是不一樣的。

他走到烈士碑前,指尖劃過每一個名字,欣慰笑笑道:“我竟是能将每個名字與記憶中的臉孔對上。”

不是“本尊”,而是“我”,此時他不再是魔尊,而是聞人将軍。

烈士碑上的名字大概每個都已輪回轉世,甚至有人說不定轉世數次了。但在這個小鎮裏,在無數人心中,他們鮮活地生活在小鎮居民的記憶裏。

這些名字連在一起,名為“守護”。

邊塞的風是生硬的,每一道秋風都好像刀子般,刺透人的棉衣,路邊擺攤的百姓見風越來越大,行人也匆匆趕往溫暖的家中,紛紛收起攤鋪,轉眼間路上竟只剩下聞人厄與殷寒江。

寒刀般的風吹落殷寒江一縷長發,垂在臉側。平日裏将頭發束得一根發絲也不露的他,臉雖年輕,卻透着一股少年老成的感覺。此時風吹亂頭發,碎發垂下,聞人厄眼中的殷寒江,竟多了份少年的純粹感。

其實殷寒江一直如此,多年來從未變過,只是聞人厄的目光很少落在他身上而已。

聞人厄笑了笑,自袖中拿出《虐戀風華:你是我不變的唯一》道:“倒是多虧了此書,若是沒有它,本尊險些錯過一個殷寒江。”

殷寒江又見這熟悉的題目,尊上始終留着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書。

似乎是今日讓尊上看到自己的另一面,又似乎覺得今日的尊上與往日不同,殷寒江心裏只當眼前這人是聞人将軍而非魔尊尊主,大着膽子問了一句:“此書究竟有何玄機?”

他還記得,尊上就是得了這本書後,才離開玄淵宗,格外關注一名叫百裏輕淼的正派弟子,多加照顧。

尊上只當百裏輕淼是晚輩,殷寒江也不自覺地關注起這名心中只有情愛的女子來,還生出了恨鐵不成鋼的想法。尊上如此看中她的資質,還說兩人前世有因果,甚至有收徒之意,百裏輕淼竟只想與賀聞朝雙宿雙栖,而賀聞朝……

即使殷寒江很少對尊上以外的人有自己的見解和看法,此時也不得不承認,賀聞朝不值得。

百裏輕淼還算是個單純善良的正道弟子,賀聞朝就真的有些令人厭惡了。

殷寒江是認定一人就絕無二心的性子,怎能看得慣賀聞朝這邊愛着百裏輕淼,另一邊睡着舒護法的行為呢?

“此書講了一個關于情愛的故事,”聞人厄簡單地描述了一下,轉念又道,“此書令本尊重新認識了殷護法。”

殷寒江又是一呆。

“風大了,”聞人厄收起書道,“殷護法在這個小鎮中還有什麽秘密,不如趁此機會,一并告訴本尊吧。”

“屬下……還常去酒樓聽戲和書,”殷寒江道,“那些戲和說書人把故事改得很離譜,不過聽起來也不錯。”

“帶本尊也去聽聽吧。”聞人厄道。

殷寒江順從地引着聞人厄來到一家酒樓,起風後外面的人少,酒樓裏的客人倒是多了,一樓已經客滿,殷寒江要了二樓一個昂貴的包廂。

上清派山腳下的茶樓買的是有些靈氣的好茶,來往客人喝的是茶,吃的是精致糕點,聽的是詩文。邊塞卻是另一番風貌,兩人才坐在位子上,小二便端上來一個熱氣騰騰的鍋子,一大盤切好的牛肉,一大盤羊肉,一壇燒酒,兩碗羊奶茶。

不比中州地帶的精致茶盞,邊塞酒樓裏的杯子比中州的碗還要廣闊,店小二二話不說便為兩人倒滿了兩大碗燒酒。

殷寒江對着豪放場景略有些不好意思,剛要讓小二換個小些的杯子,卻聽聞人厄道:“何必拿碗裝,燒酒不該是直接用壇子喝的嗎?”

店小二一擊掌道:“就知道客官識貨,我這就再拿一壇子來!”

聞人厄單手拎起壇子,喝了一口酒,酒漬順着唇角蜿蜒而下,還未等滴下便消散不見,不知這度數有多高。殷寒江第一次見穩重的尊上這般豪放的樣子,不由咽了下口水,竟也覺得壇子裏的酒香醇起來,舉起壇子猛喝一口,辣得眼睛通紅,仿佛受了委屈般盯着聞人厄。

聞人厄朗聲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原來殷護法當真不會飲酒,境虛期高手竟被這區區燒刀子辣成這般可憐的模樣。”

“是尊上酒量好。”殷寒江道。

聞人厄搖搖頭:“第一次喝時,學着父兄大口灌,險些辣死自己,那時不明白酒為何要這般烈。母親告訴我,邊疆戰士受了傷,指着這烈酒救命呢。”

一直到聞人氏誅滅九族,聞人厄也未學會喝酒。倒是百年前,在這小鎮上,與邊疆戰士打成一片,學會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那時他還有肉身,縱然已經辟谷,偶爾吃些煙火食也沒什麽關系。

現在……

聞人厄望着熱氣騰騰的鍋子,涮了片羊肉給殷寒江,自己卻一口未動,一味喝酒聽戲。殷寒江只當尊上不愛吃肉,也學着喝起酒來。只要适應了燒酒的辣,境虛期高手是不會醉的。

一樓大廳中立着個說書人,操着一口濃重的邊塞口音,講了個小鎮潑辣女子套了個漢子回家的故事,故事裏的女子性格率直,敢愛敢恨,絕不拖泥帶水,聽衆聽得連連叫好。

“這才是情愛該有的樣子。”聞人厄聽後連連點頭,“本尊若是犯了情劫,那人若是也喜歡本尊,我定要将那人綁在身邊;那人若是無心,我便放手,黏黏糊糊算什麽樣子。”

一巴掌将《虐戀風華》拍在桌子上,這裏面無論百裏輕淼還是聞人厄,都走上了一條錯路。

殷寒江見一灘酒灑在封皮上,聞人厄似乎并不是多珍稀這本書的樣子,酒意之下露出好奇的神色。

聞人厄道:“這是百裏輕淼與賀聞朝的情愛話本,講了百裏輕淼将自己變得無比優秀後,交由賀聞朝糟踐的故事,你說可不可笑?”

對殷護法,聞人厄認為是可以将此書的部分內容告訴他的,也免得殷寒江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真怕這孩子憋壞了。不過後面那些聞人厄身死、殷寒江發瘋的事情,就不必說了。

“本尊得到此書時,也只當是個話本,誰知研讀下來才發現,這竟是一本洩露天機的書。”聞人厄緩緩道,“關于正魔大戰之事,此書中便略有記載,本尊也是靠着此書,才料敵先機的。”

殷寒江面露驚訝,卻忍住沒有發問,靜靜地聽聞人厄講述。

聞人厄簡略地講了下書中百裏輕淼與賀聞朝的虐戀情深,略去自己也喜歡百裏輕淼以及後來為她身死的事情,而是将其解釋為:“本尊在此書中,受過前生先天神祇的恩惠,幫過百裏輕淼數次。所以我才會想要收她為徒,引百裏輕淼走無情道,擺脫賀聞朝的影響。”

“原來如此。”殷寒江心中疑惑漸漸解開,心中更是升起自豪感,尊上果然深謀遠慮,就算是一本情愛話本,也能利用其中線索布線,借助正魔大戰之力與天道博弈。

“本尊知曉雪中焰存在也是靠此書,”聞人厄道,“書中還提到,殷護法有一機緣在金海岸崖,那裏有破岳隕鐵,剛好可以拿來給你煉劍。”

其實破岳隕鐵是聞人厄的機緣,他微妙地改了下,将其說成是殷寒江的機緣,免得殷寒江又感激涕零得要為他生為他死,聞人厄不太愛看他那樣子。

亂葬崗抱起殷寒江,邊陲小鎮征戰沙場,聞人厄自己也受益匪淺,不需要殷寒江如此感恩戴德。

“恰好正魔雙方此時都在休養生息,玄淵宗大概也沒什麽事,本尊就随你走一趟金海岸崖。”聞人厄自然地說道。

玄淵宗……沒什麽事嗎?殷寒江皺皺眉道:“尊上,玄淵宗群龍無首,屬下怕尊上離開太久,右護法與壇主們會生二心。”

“無妨,”聞人厄飲了一大口酒,“全打死更省事,左右正道現在也打不起來,魔道留那麽高手也沒用,多生事端。”

殷寒江崇敬道:“尊上說的是。”

聞人厄曲起手指,敲了他額頭一下,不悅道:“本尊并非全知全能,也有說錯做錯的時候,殷護法什麽都順着本尊,本尊會難以發現自己的錯處。你偶爾也動動腦子,遇事幫本尊想想。”

“屬下遵命。”殷寒江摸摸腦門,低笑了下。

邊塞之行仿佛拉近了兩人的關系,聞人厄與殷寒江不再是過去那種僵硬的主仆之情,多了絲羁絆。

兩人共喝了十壇酒,驚得掌櫃都上前請教二人尊姓大名,準備在酒樓留個酒仙之名。

聞人厄拒絕留名,帶着殷寒江離開紅塵俗世,桌上熱氣騰騰的鍋子,聞人厄一口未動,倒是殷寒江吃了不少。

趕在宵禁前離開小鎮,聞人厄道:“還是由殷護法禦劍帶本尊去金海岸崖吧,這魔劍也沒幾日可用了,拿到破岳隕鐵,便将它一起煉了。”

赤冥劍抖了抖,似乎在向聞人厄抗議什麽。

殷寒江不疑有他,禦劍與聞人厄一同趕往金海岸崖。他禦劍速度不及聞人厄遁光快,金海岸崖路途遙遠,飛了一個日夜才到。聞人厄計算時間,就算百裏輕淼回了門派,此刻應該也沒有抵達金海岸崖。

金海岸崖位于中州大陸極東之處,岸邊滿是金色細沙,故而被成為金海。

海岸邊有一懸崖,斷崖面也皆是金色岩石,便是金海岸崖了。

殷寒江于懸崖上降落,此處便不能再禦劍了。相傳金海岸崖藏着一處仙靈幻境,修真界但凡有仙界或神界遺跡的地方皆會壓制修者修為,而且越是修為高深者受到的限制越多,反倒是元嬰期以下的修者可以活動自如。

不過聞人厄就算修為被壓制也比一般人要強,而且他曾練過武,身手比普通修者輕盈矯健。殷寒江自幼練劍,身手也相當不錯,兩人順着斷崖腳踩岩石而下,踩得很穩。

書中百裏輕淼多次掉下去,被聞人厄抱回來;再掉下去,再抱回來。說來也怪,她背着聞人厄爬九鼎山時一次也沒掉下去過,來到金海岸崖卻總是踩空滑落,可能是金海岸崖常年受海水沖刷,岩石比較松動?

殷寒江就沒有這個困擾了,他腳步穩健,爬得飛快,聞人厄不管找得有多快,他都能跟上。

原書裏找了大個月仙靈幻境,完全是因為百裏輕淼每隔幾千字就要扭一次腳,傷一次肩膀,變着花樣受傷,總要停下來療傷。

聞人厄也不知仙靈幻境具體在哪裏,《虐戀風華》記載,百裏輕淼有一日被毒蝙蝠咬傷,昏死過去。聞人厄抱着她,在百裏輕淼奄奄一息之時找到了仙靈幻境入口。雪中焰是百裏輕淼要凍死的時候找到的,肉靈芝更是百裏輕淼昏迷後自己跑出來的。

等等,難道這些天材地寶出現的原因,是百裏輕淼奄奄一息嗎?

找了三天後,聞人厄腳步停下來,難道百裏輕淼不在,仙靈幻境就不會顯形?

聞人厄有些為難了。

“尊上?”殷寒江見聞人厄停下來,挂在崖上深思,快手快腳跟過來。

“本尊似乎……”聞人厄剛要說話,眼角瞥見一個青黑色的東西撲向殷寒江,立刻長袖一揮,手臂化為一道血霧,将那個東西包裹在其中。

沒過一會兒,那蝙蝠便在聞人厄的血霧中融化成血水,一滴滴落入海水中。

“尊上,你的手……”殷寒江看着聞人厄消散于無形的手臂,聲音顫抖起來。

“還是叫你發現了。”聞人厄笑了下,血霧凝成手臂,揉揉殷寒江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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