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險境

梅荨辭了榮王,一徑上了骨花竹絲馬車。

栊晴懷裏抱着一壇子酒,也跟着上了車,她朝着酒壇口抽了抽鼻子,眨着烏溜溜的眼睛好奇道:“姐姐,你怎麽向榮王要了一壇酒哇?”

梅荨綻顏笑道:“小晴,咱們在家的時候,你跟着我一塊兒在後花園裏打理過花卉,還記得姐姐跟你說過的‘花快意’與‘花折辱’麽?”

栊晴點首道:“記得”,她掰着手指數道:“嗯……‘花快意’有明窗幾淨,古鼎,宋硯,松濤溪聲,主人好事能詩,門僧解烹茶,座客工畫花卉,深夜爐鳴,還有蘇州人送酒。”

梅荨笑道:“你懷裏的這壇酒就是蘇州來的‘梨花春’,也叫‘晴雪’,琀姐姐那裏的梨花開的正好,今日又是淡晴輕陽的天兒,我攜了這壇酒去,跟她花間小酌一番,好久沒有跟琀姐姐一起喝酒了,記得小的時候,我們時常背着乳娘與趙昕還有曾家姐姐一塊兒偷酒喝。”

栊晴喜道:“那我也要喝。”

梅荨笑道:“這樣的美事,當然少不了我們小晴了。”

“姐姐,我記得梨花春好像有一首很好聽的詩,我不大記得了,你念給我聽吧”,栊晴笑嘻嘻地道。

“難得你還記得,是香山居士的《杭州春望》。

望海樓明照曙霞,護江堤白踏晴沙。

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

紅袖織绫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

栊晴喜孜孜地點首道:“就是這首,我雖然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不過我覺得很好聽,聽了讓人心裏頭舒服極了,姐姐,我們時候回家去呀,這會子家裏頭已經有朱櫻、青梅、松花、谷芽餅了,還有啊,紫楝花也開了,就有最鮮美的鲥魚了,夫人煮的酒糟蔥桂鲥魚最好吃”,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梅荨笑道:“你不喜歡京城麽,我記得那會子要來的時候你可開心了。”

栊晴撅着嘴道:“雖然這裏也挺好玩兒,可我覺得還是沒有家裏頭好,而且我知道姐姐在這裏一點兒也不開心。”

“那姐姐要是呆在這裏,你願意陪着我麽”?梅荨問道。

栊晴點首道:“姐姐去哪裏我都跟着。”

梅荨笑着摸了摸她圓圓的腦殼。

馬車在沁春園門口停了下來。

栊晴掀開翠簾,抱着梨花春一躍而下,猴兒般竄進了門內,梅荨打點了一下車夫,也跟着進去了。

園子裏冷清的很,除了幾個小厮在忙着掌燈。

也許是前幾日的風雨,園中的梨花落了許多。

舞青霓一身雪青色妝花褙子,伫立在二樓畫閣的廊子上,朝梅荨粲然一笑,容色驚豔的連她手中紫竹骨香扇上的桃花也瞬間失去了顏色。

梅荨上了畫閣,見栊晴早已經在烏木嵌瘿木三彎腿八仙桌旁端正的坐下了,她見到梅荨進來,嘻嘻一笑,立馬抱着酒壇子揭開了蓋兒。

舞青霓瞟了她一眼,一面坐到繡墩上,一面笑道:“還算你有些良心,知道拿酒來犒勞我,你梅荨的酒,不用嘗也知道是最有味兒的。”

梅荨剛要開口,就見一個丫鬟跑了來,喘着氣急道:“青霓姐,錢大公子來了,這會子已經進了園子了。”

舞青霓的臉上露出幾分不耐煩的神色,她漫不經心地道:“來了就來了,你大驚小怪什麽,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她掃了桌上的美酒一眼:“這錢通寶可真是趕巧了來,妹妹你在這兒坐着,等打發了他,我就過來跟你喝。”

梅荨道:“這錢通寶可是工部尚書的公子?”

“除了他還有誰,京城裏有名的風/流公子”,她話音未落,雪青的背影便已在門外淡去。

隔了一盞茶的功夫,舞青霓也還未回,栊晴瞧着無趣,就出外頭玩去了。

一個穿蔥綠色妝花褙子的丫鬟捧了茶盅上來,一面擺放,一面微笑道:“小姐,我們青霓姐在下頭招呼錢公子,一時半會兒的上不來,她吩咐我給你上杯熱茶,這是前些日子剛出的雨前龍井,一色兒的‘一槍一旗’,請小姐你品品。”

梅荨揭開蓋兒,輕輕吹了吹如菊英落潭的香茗,啜了一口道:“清淡沁心,飲一口,便能蠲憂忿,蕩昏寐,确實是好茶。”

丫鬟展顏笑道:“小姐慢喝,我下去了。”

說罷,便下了樓。

園子裏雖還不甚熱鬧,但尋香客已陸續的來了一些,比起方才梅荨堪到的時候,已活色了許多。

舞青霓立在樓底一間錦繡旖旎的閣子裏,嬌笑道:“錢公子,園子裏最好的姑娘已經給你叫了來,您高樂着,我還要出去招呼其他客人。”

錢通寶一身華服,斜倚在香榻上,就着美人手中的酒喝了一口,纨绔地笑道:“青霓啊,這個園子除了本公子以外,還有什麽重要的客人需要你親自招呼。”

舞青霓無奈的笑道:“我是這園子的執事,什麽雞毛蒜皮的事兒不得我親自出馬,不然哪來這麽大的園子供你們玩樂。”

錢通寶摟過身側的美人,笑哼道:“事情也分輕重緩急,你都說了那些是雞毛蒜皮的事兒,難道伺候本公子我連雞毛蒜皮的事兒都算不上?”

舞青霓嫣笑道:“錢大公子來我的坊子,什麽時候要我伺候過了,這些姑娘難道沒有我這個徐娘好?青霓謝過錢大公子肯賞臉敘這麽多話,我怎麽能耽誤您的良宵呢?”說着,轉身就走。

錢通寶忽的從香榻上一躍而起,張臂攔住她的去路,愠道:“本公子讓你伺候,是瞧得起你,你不要不識擡舉。”

一語剛完,方才穿蔥綠色妝花褙子的丫鬟捧了茶盅進來,輕手輕腳的在紫檀木嵌瑪瑙炕幾上擺好了,方徐徐退下。

舞青霓還欲再說,錢通寶瞄了那丫鬟一眼,轉怒為喜,攏臂搶笑道:“罷了罷了,你去吧,本公子也不難為你。”

舞青霓道了謝,又交代了幾句,方出了閣子,她走到樓梯口,恰好看見一個穿蔥綠色素雲褙子的姑娘走下來,朝她笑吟吟的打了個招呼方離開。

舞青霓似想起了什麽,忽的頓住腳步,冷媚的眼中閃過如電雪芒,又忙提起裙裾緊步上了畫閣。

畫閣裏一個人影也沒有,只剩下一壇揭了蓋兒卻還未動分毫的梨花春,在搖曳的火光中拉出一道長長的黑影。

影子落在舞青霓的眸光中,仿佛夜的妖魔。

她旋即轉身出了畫閣,走到樓下,拉住一個正立在大門口迎來送往的貌美女子,走到旁側,冷道:“墨葵,方才有一個穿蔥綠色妝花褙子的丫鬟,容長臉,個子和你一般高,手裏捧着茶盅,你可有見過?”

“蔥綠色……容長臉……個子……”墨葵尋思了片刻,道:“是不是臉兒挺白,左邊臉頰上還有幾點雀斑的那個,不過她不是我們園子裏的丫頭,好像是随錢公子一塊兒來的,青霓,你臉色不好,出了什麽事麽?”

舞青霓臉色又沉了幾分:“她這會子哪裏去了?”

“我正要跟你說這宗稀罕事兒呢,錢公子來的時候帶了一口大箱子,你不是也瞧見了麽,後來你去招呼他,兩個小厮便擡着大箱子上了畫閣,沒多久又擡了下來,好像還挺沉,我就上前打聽了一句,可他們兇巴巴,要吃人似得,我見他們是錢公子的人,也就沒敢再多問,只隔了一小會兒,你說的那個穿蔥綠色衣裳的丫鬟也離開了”,墨葵道。

“她離開多久了?”

“她前腳剛出,你後腳就從錢公子那兒出來了呀。”

舞青霓雙眸凝成霜雪:“哼,敢在我的地盤動我的人,他們是沒見識過我舞青霓的手段”,說着,轉身就要離開。

墨葵忙扯住的她的胳膊,惶恐道:“青霓,你這是要做什麽,錢公子可是動不得的。”

舞青霓的唇角噙着一絲冷笑:“要是連這點事都擺不平,那我就白在這兒厮混了十年。”

她一甩胳膊,徑直去了。

閣子裏,錢通寶正酒酣耳熱,忽聞小厮來報,說其父親知道了他在花/樓裏,正在家中大發雷霆。

錢通寶一聽‘父親’兩字,登時有如五雷轟頂,渾身打了個激靈,如受了驚的兔子似得從美人懷裏一躍而起,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倉惶地去了。

夜風有些微涼,拂過他酣熱的身子,帶起一層寒栗。

他上了青尼小轎,堪堪轉過一條街,轎子就忽的一沉,接着便聽到了恐怖的刀劍刺肉聲,他還未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就被一只手掐住脖子,一把揪了出來,拖到了僻靜的巷子深處。

錢通寶吓得如軟泥一般,抖抖索索的癱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大俠饒命,大俠饒命呀,我身上有銀票,你要多少我都給你……”

黑衣人手中執着劍,架在他的脖子上,冷道:“梅荨在哪裏?”

錢通寶愣了一下,觑着眼看着項上寒光冷冽的劍刃,磕磕巴巴地道:“在……在沂王府,不關我的事啊,都是沂王讓我幹的,真的不關我的……”

“嘶……”

項上濺出的殷紅在清冷的月光下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如一株盛放的曼珠沙華。

長劍入鞘,黑衣人且朝沂王府去了。

不遠處的青尼小轎旁,一個伏在地上的小厮微動了一下帶血指頭。

借着夜色,黑衣人騰檐走壁,不到半刻鐘的功夫,便潛入了王府,她見東廂房緊閉着大門,外頭還分兩邊站着四個小厮,她尋思着梅荨定在這裏頭,她旋即摸上房頂,揭開了皂瓦。

屋子裏,燈火黯淡,一口樟木雕花大箱敞着口,棄置在火光映不到的陰影裏。

僅隔了五步遠的浮雕盤螭架子床上,躺着一個昏迷的女子,正是梅荨,沂王立在床沿一側,眼中含着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怪不得本王了。”

他一面說着,一面伸手去解梅荨衣襟上的玉色玲珑排扣。

黑衣人握着長劍的手緊了緊,腕上的一只金镯子在月光中閃過劍刃般的寒光。

長劍堪堪躍起,門突然“嘭”的一聲,被一股大力推了開來。

沂王驀地轉身,驚怒的眸子裏倒映出李硯雲的模子後,方漸漸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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