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眼線
梅荨點首道:“那你記清楚他的摸樣了麽?”
栊晴湊過去,發現了寶似得道:“不用記,姐姐,是我們認識的人。就是那天李硯汐生辰的時候,你讓我彈倒的那個丫鬟,後來她被趕出了李府,你不是還讓我把側王妃的衣裳交給她,讓她帶給側王妃,那樣她就可以留在王府了麽,側王妃還給她改了名兒,喚作伴雲的那個”,栊晴說故事般娓娓道來。
原來是苦肉計,梅荨有些意外。
李硯汐生日那天,伴雲用水晶鷺鸶葵花盤捧了一盤時鮮的櫻桃往正廳去,其實是李硯雲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她接近側王妃與曾诏。
卻不想被梅荨誤打誤撞,正好成全了李硯雲将伴雲遣去王府做眼線的計劃。
那名相士執着幡子走了進來,他捋着長須,故作老氣橫秋地道:“這位小姐骨骼清奇,必是……哎呦……疼疼疼……別揪我的胡子……”
栊晴一把拽下了他颔下粘着的長須,挂到自己臉上,咯咯笑個不停。
相士白了她一眼,随即緊挨着梅荨坐下來,賊兮兮地笑道:“荨姐姐,怎麽樣,我扮的還不錯吧,這妝還是青霓姐姐特意給我化的呢。”
梅荨笑道:“劉掌櫃端方嚴謹,卻不想生了你這個兒子倒是古靈精怪,小摯,姐姐讓你妝成這樣,是為了你的安全着想,這宗事千萬不可對外人道,知道麽?”
劉小摯點首如搗蒜,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吧,我劉小摯從來說一不二。”
“你去換好衣裳,把臉洗幹淨,我們得立刻離開這裏,沂王很快就會派人過來打探了”,梅荨道。
劉小摯應了一聲,起身一把奪走栊晴臉上的胡須,朝她擠了個鬼臉,就躲到屏風後頭窸窸窣窣地換起衣裳來。
三人一齊出了望海樓,雇了輛車離開了。
劉小摯眯着眼,笑的如夏天裏明晃晃的太陽:“荨姐姐,明日就是浴佛節,再過幾日,青霓姐姐那裏會有一年一回的‘趙春’……”
“對呀,姐姐,我們一定要去看,青霓姐姐親舞‘霓裳羽衣舞’,聽小摯說,可漂亮了,到時候,全京城的人都會去呢……”栊晴搶道。
劉小摯忍不住插道:“那場面可壯觀了,三年前,青霓姐姐就是靠這一支舞名動大洹的,還使得沁春園成為了京城第一坊,後來,她就定了個規矩,只有每年的建巳月之望,她方會跳這支舞”,一面說着,一面手舞足蹈起來。
梅荨笑着點首。
上一世,她只在夢中見到過蘇琀這支翩若驚鴻的霓裳羽衣舞。
“咦?外頭這是怎麽了”?栊晴扒着紗窗朝外頭看去。
劉小摯也好奇的湊過去,貼着紗窗,道:“抓這麽多乞子做什麽?”
梅荨略偏頭朝窗外瞧去,外頭的确有許多番子正在抓捕城中的乞丐。
栊晴二人幾乎瞧了一路。
馬車駛到李府大門的時候,夜空中銀漢已迢迢。
晚間,梅荨照常坐在花木掩映的石桌旁烹茶品茗。
栊晴則與一群留頭小子在不遠處拆拳,見到拟香推着李硯雲過來,小子們都一窩蜂的散了。
李硯雲穿了件丁香色摘枝芍藥潞稠褙子,膝上搭着牙色袷紗,與拟香并蒂,恰似一枝抹紫鳳仙。
李硯雲巧笑道:“這清風朗月的,荨妹妹你花下品香茗,可真有雅興啊,今兒個在城外玩得可開心?”
茶水已三沸,勢若奔濤濺沫,茶沫浮在上頭,如積雪未消,桃花亂落,梅荨笑望了她一眼,接着把熟盂中的熱水傾入釜中,用竹莢輕輕環擊着茶心。
李硯雲長嘆了口氣,委屈道:“我可就慘了,沂王今兒個專程為你而來,你這位真佛卻不在,我可是磨爛了嘴皮子方把他哄走,你要拿什麽謝我?”
梅荨熄了風爐,從竹畚中取出兩只越窯青白釉磁茶碗,先斟了一碗,奉到她手中,笑道:“請雲姐姐用茶。”
李硯雲接過茶,笑容可掬地道:“我們李家要是有男丁,一定讓你做我們家的媳婦。”
梅荨接着斟了一碗遞給拟香。
拟香慌忙接到手中,受寵若驚般笑道:“怎敢勞煩梅小姐。”
李硯雲笑嗔道:“梅小姐請你吃茶,你還不趕快坐着。”
拟香方才告了座,斜簽着坐了。
李硯雲吃了口茶,動容道:“妹妹你烹的茶就是與衆不同,我還從來沒有喝過這麽好喝的茶。”
“這是用方才在護國寺的乳泉石池上撿的漫流煮的雨前龍井,你喝的這是第三碗了,再晚來一會子,就沒有了”,梅荨道。
李硯雲又吃了幾口,方含笑道:“今兒早朝,皇上派了沂王去蘇杭一帶巡視河道,過個四五日就要動身,他是着實仰慕妹妹你的雅名,所以特地趕在南下之前見你一面,哪曾想,你竟然跑到城外頭高樂去了,過幾日,他必定還會再來的,到時候你可不許再溜了。”
梅荨今日午中接到古玉齋的送來的信便已知曉沂王接了差使的事兒,她估摸着沂王可能會來李府,便索性先躲出去了。
她執起茶碗輕啜了一口,月光透過扶疏的枝葉灑在她的臉上,斑駁蕪雜:“這是自然。”
李硯雲放下茶碗,嘆了口氣道:“汐兒打從宮裏頭回來後,就連我這個姐姐都不搭理了,成日家的躲在屋子裏,怎麽勸也不聽,只管弄性,我尋思着小孩子家的,過個兩天自然就好全了,可我今兒早上勸她的時候,她非但不聽,還把我給趕了出去,我看啊,這一物降一物,汐兒也就聽你的話了,你得了空也去幫我勸勸她。”
梅荨自那日從坤寧宮回來後便沒有再見過李硯汐了,她默然片刻,道:“雲姐姐放心,我會去勸的。”
李硯雲又敘了會子家常話,方回了東廂房。
翌日一早,梅荨便打發栊晴去東廂房叫上李硯汐,一塊兒去後花園散散悶。
“荨姐姐……”月洞門邊響起了熟悉的雀躍的嗓音。
李硯汐穿着櫻草色妝花褙子,漆黑油光的發散挽着纂,上頭戴着摺絲杏花發箍,興致勃勃地跑進了庭子裏。
她春風似的撲了去,盈盈笑道:“荨姐姐,咱們快走吧,我在屋子裏都要悶死了。”
栊晴吐舌道:“悶你還躲在屋子裏?”
李硯汐白了她一眼,道:“你懂什麽,父親偏心,只向着姐姐,一點兒也不疼我,姐姐成天拘着我,我讨厭她,家裏頭除了王媽媽以外,根本就沒有人真正關心我,娘親生下我以後也不要我了……所以我才要故意躲在屋子裏,看他們心不心疼我……”說到後頭,鬥大的淚珠滾了下來。
栊晴撇嘴道:“有什麽好哭的,眼淚巴巴的,真煩絮,我連老子娘的面都沒見過,我也沒有哭呀,羞羞臉”,她兩指在臉頰上畫着圈兒。
李硯汐努了努嘴,從袖子裏掏出紫藤雲絹,抹幹淨眼淚,笑道:“上回我生辰的時候你去的是花園的東頭,這回我帶你從西頭進去。”
栊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無語道:“你怎麽一陣風一陣雨的,對了,你那一大群丫鬟嬷嬷呢,怎麽沒跟着來呀?”
“我把她們全都轟走了”,李硯汐撐着腰,揚着秀眉,大有一副凱旋将軍的樣子。
栊晴狐疑的瞟了她一眼,卻驀地發覺旁邊空空如也,她忙一擡眸,只見梅荨青色的背影已不知何時淡在了如鱗的雲紋裏。
花園西頭的甬路旁堆着巉岩怪石,上頭薜荔藤蘿,繞藤萦蔓,後頭是一彎碧湖,石頭砌岸,中心有亭,湖裏頭的小荷已露尖角。
栊晴與李硯汐争先恐後的跑到岸邊,把随手撷來的花草扔進湖裏,引得裏頭的錦鯉紛紛唼喋。
沿着甬路拐進深處,兩邊是奇花異木随勢栽植,濃蔭下苔痕深淺,蘑菇斑斓,再往前跨過一座木板橋,就到了落英悠然的籬前。
後頭是數間清涼茅舍,上頭插着酒旌,兩旁桃李羅列,瘦白的花下是一畦畦被春風裁剪齊整的青韭。
一側的井上架着濕漉漉的木咕嚕,井邊還種着一棵桑樹,亭亭如蓋,下頭有幾只雞在覓食。
李硯汐雪白的臉兒上已有了細密的汗珠,她一面掏帕子試汗,一面道:“荨姐姐,我們到‘荷鋤村’的茅屋裏頭歇歇吧。”
“好”,梅荨的臉色有些發白。
屋舍不甚華美,卻很敞亮,由飛罩隔成兩間,外間一張三彎腿束腰八仙桌,上頭擱着一只江南人家所藏的舊銅觯,裏頭插着不知名的小野花,星星點點,珊珊可愛。
梅荨她們便在外間的藤椅上坐下了。
丫鬟早已捧了茶果點心上來。
李硯汐累的賴在椅子上不肯動彈了,栊晴卻還在屋子裏上蹿下跳,毫不消停。
籬前忽有人影攢動,栊晴躍出去一看,忙又折回屋內,道:“李硯雲帶着沂王過來了。”
“真是陰魂不散”,李硯汐嘟哝道
栊晴看了梅荨一眼,忽見她臉色不濟,好像很難受的樣子,她忙跑過去,蹲在她膝下,擰着眉頭道:“姐姐,你怎麽了,是不是又發病了?”
李硯汐正要開口,李硯雲已經帶着沂王走進了屋舍。
沂王穿着一件簇新的艾葉褐團龍圓領,一絲不亂的發上戴着金累絲二龍搶珠束發冠,威嚴濟濟,卓爾不群。
李硯雲嫣然道:“荨妹妹,王爺今兒個說非要見到你不可。”
梅荨忍住痛,起身執了一禮。
李硯雲向拟香遞了個眼色,拟香會意,忙悄悄的要帶栊晴她們出去。
可栊晴卻緊緊攀住梅荨的胳膊,不悅道:“姐姐她……”
“栊晴……”梅荨打斷了她的話,聲音輕和,卻不容反駁。
栊晴垮下肩,瞪了沂王一眼,方與李硯雲她們一道離開。
屋子裏沉寂下來,單剩下他們二人和滿屋子交錯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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