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尋春
五月的頭一日就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雨絲斜斜地落在雪白的桐花上,織出了江南的煙雨空濛。
李府西南角上的黑油大門內徐徐駛出了四輛馬車,朝西頭的農莊逶迤而去。
四季平安,這是出門前要湊的吉利數。
最前頭的八寶攢璎馬車裏坐着李硯汐與栊晴,二人都翹着鼻子分趴在杏子紗窗上,往外頭瞧去。
街道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
他們都褪去了厚重的冬衣,穿着輕逸的雲紗,手裏打着各種靈巧婉約的竹骨架子油絹傘,上頭繪着西府海棠,空谷幽蘭,漢宮春曉……
最後兩輛是碾光翠帷馬車。
前頭一輛裏坐着王媽媽以及其他七八個嬷嬷并丫鬟,她們臉上都挂着笑容,七嘴八舌的家長裏短說個不停,小丫鬟們嘴裏還磕着瓜子,含着糖果。
後頭的一輛裏擱着文竹八寶嵌竹絲八瓣盒,紅漆攢花什錦盒,雕漆盤盒,金腳踏,金水盆,銀水罐,銀唾壺,銀唾盂……
當中的是骨花竹絲馬車,梅荨與李硯雲并拟香坐在裏頭。
李硯雲坼竹般的笑聲不時的從裏頭傳出。
“……我平生所恨單有一事,就是沒能身作男兒身,把荨妹妹你娶回來,你既會烹茶,又會撫琴,生的又天仙似的,不論是跟你焚香操琴,推窗望月,還是畫舫小酌,深林談禪,都是人間尋不到的美事呀。”
拟香燦笑道:“我平生單恨自己沒能身作男兒身,把你們二位都娶回來,大小姐一張伶俐巧嘴能活死人,肉白骨,方才把梅小姐誇的跟神仙似得,我也沒有更好的詞兒了。”
梅荨笑道:“你這一通話,倒是得了你們大小姐的真傳。”
李硯雲握住她的手,摩挲着道:“荨妹妹你呢,姐姐倒想開開眼,看看你梅大小姐還有何恨事?”
梅荨深長一笑:“平生死無恨,所恨者五事耳,一恨鲥魚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無香,五恨不如栊晴能吃也……”
馬車裏一陣笑。
李硯雲嗔了她一眼,笑道:“荨妹妹你可沒有說實話呀,我記得這五恨好像是劉淵材的吧,他的第五恨是……曾子固不能詩也。”
“那梅小姐可是杜撰了,等到了莊子上,要多罰她幾杯才是”,拟香笑容可掬。
李硯雲輕嘆道:“我呀,就是勞碌命,都成個癱子了,還要千裏迢迢的跑去莊子裏收賬,這手底下的人呀,欺軟怕硬慣了,就怕他們遇到貧窭些的,動不動就打打罵罵,揭瓦拆牆,這還不打緊,就怕他們鬧出人命。”
拟香道:“他們也是怕上頭責怪。”
“也罷,正好趁這個機會出外頭散散,眼下是暮春了,這桐花開了,就到了春日最燦爛極致的時候,這會子不出來尋春,就又要等到來年了。”
拟香接着道:“今兒是初二,後天就是寒食,緊接着又是端陽,到時候大夥兒都會出來尋春,什麽祭掃,秋千,牽勾,鬥雞子,還有蹴鞠,鬥百草,那莊子上可熱鬧了呢。”
“瞧你這點兒出息”,李硯雲戳了戳她的腦袋:“咱們先到這裏歇息一會子吧,你去給我們捧兩盅茶來。”
拟香摸着額頭,笑着吩咐小厮停車,一徑下去了。
李硯雲瞅見她離開了,方道:“我方才想起了一宗事兒,忘了跟妹妹你說了。”
“什麽事?”
李硯雲蹙着柳眉:“前兩日錢豐裕在牢裏頭服毒自殺,眼下工部尚書的位子就騰出來了,我們正斟酌着合适的人選,誰曾想被齊王捷足先登了,為了這事兒,沂王沒少責怪我們李家,這齊王向來都是跟沂王穿同一條褲子的,眼下卻更他争起食兒來了。”
她頓了片刻,尋思道:“我估摸着他就是看沂王目下風頭正盛,大有取締榮王的勢頭,方會倒戈相向,再有你們梅家支持沂王,朝廷多半又是沂王的人,皇上如果要封他為太子,除了幾個耆儒老臣以外,多數都是贊成的,眼下這個局面,齊王的眼兒恐怕已經紅成了兔子。”
自從前太子死後,宏治就剩下了榮王這個唯一的嫡子,按照大洹祖規,他接任太子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沂王與齊王才會擰成一股繩壓制榮王。
由此梅荨才故意讓梅家“依附”沂王,又把巡查河道的事讓給了他,就是為了離間沂王與齊王二人。
沂王出盡了風頭,齊王就會覺得沂王已經取締了榮王,是宏治心中的太子人選,那他必定會與沂王撕破臉,梅荨給他們設定的導火索就是這個工部尚書的位子。
果不其然,二人因為争奪這個位子立馬就掐起了架。
梅荨旁觀者似得笑道:“那沂王應當是當場就翻臉了吧。”
馬車有些抖動,李硯雲拉了拉搭在腿上的蜜合色袷紗:“沂王那個脾氣,可不是麽,我和家父也商量過了,這場争奪終是避免不了,榮王氣焰也被壓了下來,倒不如索性一并将他也解決了。”
梅荨淡笑道:“梅家只是商賈,雖說支持沂王,可卻不敢參與朝政,能做的也只是幫沂王湊幾個人頭。”
“湊人頭就夠了,我知道你們梅家的處境,要不是世伯是進士出身,在朝中哪裏會有這般地位,你放心,我只是事先告知你一聲,其他的事,你們不用管……”
翠簾挑開,拟香并一個丫鬟一人捧着一只茶盅進來了。
梅荨與李硯雲接到手中,小憩了片刻,接着往莊子上去了。
行了半個多時辰,外頭的雨越發的緊了。
落在車蓋上,飒飒作響。
當中還隐隐夾雜着女子嘤嘤的哭泣聲以及男子的喝罵聲。
李硯雲擰着黛眉,問道:“外頭發生什麽事了?”
隔了一會兒,小厮回報:“大小姐,前頭好像是夏贽夏大人的莊子,離得太遠看不大清。”
夏贽是吏部考功司郎中,雖只是正五品,卻是個肥差,掌握着朝廷官員的升遷調任,考核以及三年一次的京察。
“夏贽”?她思忖道:“等看清了再報。”
小厮響亮的應了一聲。
李硯雲眼中露出幾分厭惡:“這個夏贽,在吏部考功司吃的是腦滿肥腸,日日有人孝敬還嫌不夠,還在莊子上作威作福,要不上看在他對沂王忠心耿耿的份兒上,早就把他打發到龍場九驿種地去了。”
拟香道:“大小姐犯不着跟這種人生氣,他在京城的惡名早就傳開了,聽說他家中有七八個如夫人,還時常去煙花之地……”
李硯雲瞪了她一眼:“你一個丫鬟這麽多嘴做什麽,不要給你幾分顏色就開起了染坊,這些事是你一個下人該議論的麽,這頓罰先記着,回府後,自個兒去領罰。”
拟香唯唯應諾。
李硯雲笑道:“荨妹妹,讓你見笑了。”
“大小姐”,外頭的小厮忽的喊道:“前頭的确是夏大人,他好像……”
“別好像了,哭的聲音這麽大,我聽見了,不用猜也曉得是怎麽回事,你在他的莊子上停下,我要去會會這個夏大人”,李硯雲冷冷截道。
馬兒希聿聿一聲嘶鳴,車晃蕩了幾下就停住了。
幾個小厮将李硯雲擡下了馬車。
梅荨朝銀紅紗窗外瞧去。
栊晴在紗窗前朝她露了個發現寶似得笑容,且往李硯雲那邊去了。
前頭是一楹茅舍,漁舟般落在濛濛水雲裏,好像随時都會垮塌。
拟香推着李硯雲朝茅舍行去,後頭還有一個小丫鬟打着紫竹骨架油絹傘。
圍在一旁的村民,見到李硯雲端的架勢,就知道是大戶人家的千金,都自覺地避到一邊去了。
茅舍前一個四旬男子,身形彪悍,絡腮胡子,看起來像個西北大漢,是夏贽。
他手裏還緊緊抓着一個十五六歲的瘦弱女子,眼睛腫成了核桃。
夏贽見來的女子坐在花梨木輪椅上,他雖沒見過,也曉得是鼎鼎大名的李硯雲,他先是怔忡了一下,而後一雙綠豆眼眯成縫,笑道:“哪陣風把李大小姐你給刮來了。”
李硯雲挑眉冷笑道:“夏大人,你好生威風啊,連我看了都要吓破了膽。”
夏贽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憨憨的:“哪能啊,李大小姐你的威名,整個大洹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啊。”
李硯雲瞧了瞧他手中的女子,倒是白皙靈秀,五官精致,雖是一身破了口的粗布衣裳,卻穿出了幾分嬌俏。
“你少跟我打哈哈,我也不跟你繞腸子,你手裏的人是怎麽回事?”
夏贽瞅了一眼那女子,笑道:“她老子娘欠了我的銀子,把她賣給我了,這小娘……小女子倔的很,尋死覓活的,我是為了保她的性命,方抓着她不放。”
李硯雲吩咐了拟香幾句。
拟香過去與瑟縮在角落裏哭泣的大娘敘了幾句,而後折回來道:“說是她老子生了病,向夏大人借了銀子,還不起,只好把這個小女兒賣給他做小妾。”
李硯雲思量了片刻,道:“夏大人,我府上正好缺幾個丫鬟,她生的不錯,身家也清白,不如你賣我一個面子,把她賣給我做丫鬟,如何?”
夏贽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這小娘們長得這麽水靈,還真是舍不得,奈何要仰李家的鼻息讨生活,就賣她個人情吧。
“好,好,能給李府做丫鬟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說罷,就将她松開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磕頭如小雞啄米:“謝謝大小姐。”
李硯雲朝拟香遞了個眼神,便讓小丫鬟推着她上了馬車。
隔了一會兒,拟香上了車,道:“契約已經簽好了,她上了後頭的車轎,還依照小姐的意思多賞了她老子娘二十兩銀子。”
“別耽擱了,快走吧”,李硯雲朝小厮吩咐了一聲,啐了一口道:“生的這麽好的姑娘,給夏贽就白糟蹋了。”
梅荨笑道:“雲姐姐還真是菩薩心腸。”
拟香笑道:“我們大小姐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救這樣的姑娘了,還有好些要被賣去青/樓的……”
李硯雲嗔了她一眼:“說這麽多做什麽,這些事兒需要拿出來在梅小姐面前顯擺麽。”
拟香忙閉口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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