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自古常言不欺我

奕卿沒說話，他一直在看着程維，看着他說每一個字時的表情，看着他因為自己沒回答而疑惑，直到他只撐不住漸漸睡去，他一直在看着。

終于，他握住他的手，感受着對方手心裏傳來的暖意，生怕這溫暖下一秒就會消失。

又過了幾天，程維再也沒有了下床走動的力氣。

這一天，仍舊下着雪。

“喂，別出去了，之前那麽多醫生來，不都是一樣？”他把被子往裏挪了挪，“坐吧，陪我說話。”

奕卿很聽話地坐在程維身邊，看着他。

“說什麽？”

程維無奈地笑了笑，“随便說啊，笑話什麽的，也讓我這個病號高興高興。”

奕卿想了一會，說道：“我沒有笑話。”看着程維發白的嘴唇，有些不忍心，“你不要說話了，喝水嗎？”

“不喝，懶得動。”

奕卿還是起身去把水拿到床邊，“想喝的話叫我。”

程維點了點頭。他實在不喜歡一直躺着，可是渾身沒有力氣，就連站起來都會費好大的勁，最後還是妥協地躺在床上，心裏十分不痛快。不過看着奕卿這幾日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其實還是很開心的。

他想起以前養父每天都會循環播放的一張戲曲老碟，不知怎麽的就哼起了熟悉的調子，以前不覺得有多好聽，咿咿呀呀地聽着心煩，不過裏面講的故事他倒是能滾瓜爛熟地背出來。

“你在唱什麽？”奕卿從外面回來，就聽到程維在哼着歌，像是心情不錯的樣子。

程維看着他，“我在哼一個故事。”

看着奕卿投來詢問的眼神，程維有些小激動，“你聽過戲嗎？”

“沒有。”

“給你表演一段。”說着，程維竟然自己坐了起來，接着就要下床。

奕卿見他身體恢複過來，興致又這麽高，便沒有攔他。

起手，轉身。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

當初小，不知道舞臺上那些人為什麽一句話要斷斷續續地講這麽久，而養父卻聽得津津有味，偶爾心情不錯還會給程維講這裏面的故事。一個叫項羽的大王，曾經英勇無雙，不可一世，在最後拼死一戰之前，心愛的人在死前給他唱了一支曲子，最後自刎烏江。

所有的腔調與臺詞他都熟的不能再熟，就連随手擺出的幾個動作也是有幾分相像的。可惜，第一次給別人唱，裝扮是不可能了，不過這一身白衣，寬衣寬袖倒是有幾分感覺。他不會吊嗓子式的唱法，只能用自己的聲音輕輕低唱。

奕卿在一旁看着他，聽着從未聽過的曲子和聽不懂的詞，講的什麽意思已無從知曉，但他此刻竟然覺得程維的眼神中有一種離別前的留戀。

他很想讓他別再唱了。

“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貴窮通一霎那。”

唱到這句時，程維不斷想着和奕卿在一起的每一天，好像自己昨天才來到這裏，好像他們一直在這個小屋裏，從未離開。

他可是喜歡奕卿的啊，可是還沒等到他的回答，自己卻就要走了……

看到奕卿的臉漸漸被一層水霧遮擋，眼裏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掉落。他知道自己身為一個男人，哪怕發生什麽事都不能随便就哭，可是，滿心的難過還是壓得他爆發出來。

此時，他覺得剛才那種渾身充滿的力氣的感覺突然間消失不見，他的雙腿已經打顫，手也失去了力氣。

“程維！”奕卿猛地站起來，接住倒下的身影。

程維不甘心，他還沒唱完，還有好多話要和奕卿講，突如其來的預感讓他感到害怕。

他不想死。

奕卿将程維抱到床上，看着程維臉上的淚水，忙伸手抹去，他不願意看到程維這個樣子，上一次沒能安慰他，這一次，他希望這些讨厭的液體能從程維臉上消失，不想看到他難過的樣子。

而程維此刻全身無法動彈，只能靠在奕卿身上，冷汗直冒。

“奕卿，我……有個願望。”

“是什麽？”奕卿皺眉，低頭看着他，心裏有一種苦澀的滋味。

程維滿心的委屈終于釋放，說話時都帶着抽泣。

“我好想，和你……一起去不老泉……”

奕卿眼神一動，起身便要帶程維出發。

這時，懷中的溫度突然消失了。

程維變成了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大小，被衣服覆蓋着，只能看出胸口微弱的起伏，看起來像是睡熟了一般。

空氣中靜得只剩自己的呼吸聲。

奕卿在白色衣服中把程維抱出來，放在床上，替他蓋好被子。

片刻過後，一滴金色的淚水劃過。奕卿擡起手，在自己的臉上找到了這滴淘氣的液體，他茫然地看着程維，原來這就是眼淚嗎？

不老泉，那時在營帳中和程維提到的地方。

他想去那裏，難道是想和人結成伴侶嗎？

奕卿想了很多種可能，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成為了別人的伴侶，如果有可能，多希望他能永遠陪在自己身邊。

永遠……

如果這樣的話，也許可以讓他來做自己真正的伴侶，而不是借他伴侶的衣服。他想起當時在蚩族地牢中程維的那一個吻，他當時在想着什麽呢？而自己當時又在想什麽？

那之後發生了太多事，他一直都沒來得及好好回憶。

他知道斑族人是一定要有一個伴侶的，至于怎麽找到伴侶，他不明白。父王說，等到他長大就會明白的，可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不過，他知道一點，就是要保護自己的伴侶不受傷害。而現在，他好像有點明白伴侶的意義了。

如果，程維可以健康地活下去，他願意和程維在一起，無論是以什麽名義。

奕卿看着程維的臉，伸出手，撫摸着程維的頭。

如果那晚你說的話是真的，你真的還會回來嗎？

……

經歷過漫長的黑暗後，程維覺得自己像是洗了個冷水澡的感覺，凍得哆哆嗦嗦。睜開眼，發現眼前的景象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他竟然回到了自己家的浴室。

程維猛地坐起來，身上的那種病入膏肓的無力感終于消失，仿佛這幾個月來發生的所有事只不過是他在自己浴室做的一個夢，一個充滿不可能，任誰也不會而相信的夢。

也不知道夢裏的奕卿有沒有為了自己難過呢？會不會抱着自己的屍體痛哭流涕？

想到這裏，程維心裏就像塞了一堆石頭一樣，堵着難受。

過了好久，他站起來，突然看見自己浴室裏還有一個生物，是一只橘黃色的加菲貓。

還記得之前見到的那只貓是一只通體烏黑，眼睛散發着綠光的那種，現在是怎麽回事？

“發呆夠了沒？”

胖加菲沒有真正開口說話，可看着程維的藍色瞳孔讓他相信，就是這只貓在說話，但聲音好像與之前見到的那只貓不同。

“咳咳，你的懲罰結束了。”

“什麽意思？”程維皺眉問道。

“你已經死了，不用繼續待在那裏了。”

程維聽到這句話後，有些恍惚，他在想，現在這個場景是不是自己在做夢？他根本沒有回到這個浴室對不對？這個夢醒了，他是不是還沒有死，還和奕卿在一起？

他掐了一下自己，很疼。

他看着那只貓，不知要說什麽。

“或許，你想回去？”

聽到“回去”兩個字時，程維馬上條件反射般問道：“怎麽回去？！”

“就是在這個世界永遠消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在這世上存在過，所有與你有關的一切都會被抹掉，你……”

程維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沒等那只貓說完，程維便開口問道：“等等，那你又是什麽東西？憑什麽決定我的去留？”

那貓不敢擡頭看他，只是站起身，邊走向窗臺邊說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誰，這只貓只是我的驅殼，總之，我會給你一天時間考慮。”

加菲憑空消失後，程維終于走進卧室，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拿起手機，看到時間顯示，還是他洗澡之後的時間，而這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內，自己在那個世界已經度過了幾個月！

不知道奕卿是怎麽看他的，就算奕卿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朋友也好，當成一只寵物也好，程維只知道，自己不想看着別人站在奕卿身邊。奕卿是王族，肯定會有很多大臣的後代想要和他結為伴侶，無論與奕修還是奕卿結為伴侶，都将是無上的榮耀。

如果奕卿也喜歡着他，那麽這一天的考慮時間過後，奕卿就已經等待了一百多年。

一百年……

一百年過後，可能他的孩子都會開口叫爸爸了。

沒有人會為了一個死透的人，一味苦等。

可能，自己真的變成了猴子他們口中的“死基佬”了。

我該怎麽辦？

程維走到窗邊，看着天上的月亮，皎潔無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