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封景榮頓了下, 望了眼自己胸上有些猙獰的痕跡, 想了想:“以前不小心留下的,可是吓到你了?”

“還好。”洛華坐在榻上,擡了擡眼皮, “那地方離心很近。”

墨綠色的眸子移了過來, 封景榮望着少年的目光有點變化,慢慢向那人走進。

“洛兒。”

封景榮原想摸摸少年的腦袋,遲疑了下, 最後還是将手落在肩上。

少年的身子微微顫了顫。

“你是不是……”封景榮有點不确定,他隐隐覺得少年從獸圈回來後就和以往不大一樣了。

說話不再那般稚嫩,行為舉止也成熟了不少。

就好像一切都記起來了一樣。

正在思索着, 這時一個溫涼柔軟的觸碰落在封景榮的身上。

只見少年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胸上的疤痕。

封景榮身子一怔, 往後退了半步,剛想開口,卻被眼前的景象愣住了。

少年的臉上又有淚珠子一顆顆的滾了下來。

“這……是怎麽了?”封景榮慌了神,忙坐到少年身邊低聲哄着。

少年抱着封景榮的脖子不松手,哽咽道:“我疼,疼…”

“哪裏疼了?”封景榮忙問道。

然而說到這關鍵所在,少年又不說話了, 只在哭得更加厲害。

封景榮心裏着急, 輕握住少年的手臂, “洛兒先松開,我去給你喊太醫。”

“你不準走,不準走。”無論封景榮如何說, 少年卻怎麽也不肯松手。

沒有辦法,封景榮只能将人摟在懷裏,一再保證自己不會離開半步,少年的情緒才緩緩平複過來。

直到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那眼淚珠子才徹底停了。

封景榮摸着少年柔順的黑發,眼神不由沉了沉。

此時的少年依在他懷裏乖巧的就像只溫順的羊羔,時不時發出幾聲未平的抽泣聲。

“眼睛都腫了。”見少年擡起頭望他,封景榮忍不住摩挲了下那泛紅的眼角。

像是有點癢,少年輕輕哼了聲,那雙桃花眼微微眯了起來。

封景榮的喉頭不禁又幹澀了起來。

少年露出這幅模樣在他面前,實在是有點不妙。

“洛兒。”封景榮輕咳了一聲,将少年從自己身上抱下來,直起身子來,“你先歇着,我出去一會兒。”

說完,他一只腳才落地,左手的衣袖就被人死死拽着。

“你、你去哪?”少年的神情有點慌張。

“我去……更衣。”封景榮望向少年。

“在這裏就好。”這個理由似乎不能說服少年。

“不大方便。”封景榮輕輕咳了一聲,補了一句,“解手。”

聞言,少年的臉上露出薄薄一層紅暈,手也微微松開點。

“那、那你晚上過來陪我嘛?”少年小聲問道。

封景榮颔首道:“自然。”

“榮榮不會騙我的,對嗎?”少年聲音有點顫抖。

“我不會騙洛兒的,任何事都不會。”封景榮聲音有點艱澀,少年身上香味似乎愈來愈濃郁了,他必須出去緩一緩,“放心,很快就回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少年的手才全全松開,封景榮幫對方将被子掖好,就快步走出了屋子。

黑夜裏的冷風吹來,封景榮一直緊繃着的身子這才松了下來,思路也清明了不少。

想到少年方才的反應,封景榮不由蹙了蹙眉。

洛華的記憶應該沒有恢複,似乎還是之前懵懂的樣子。

這點封景榮心裏還是肯定的。

如果洛華有了過往記憶,那一定不會像方才那般泣不成聲,也不會和個孩子似的抱着他,更不會還喚他“榮榮”。

這些種種都不會發生在他曾經認識的洛華身上。

他認識的那個洛華不會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給任何人。

最重要的,洛華如果恢複記憶根本沒必要隐瞞遮掩,大可大大方方告訴他。

封景榮實在想不出任何洛華如此做的理由。

“主子。”這時有人從黑影中走出。

“有結果了?”封景榮冷聲問道。

“是,藏匿在皇林獸圈之中的九名逆賊,都是在旬遠祁山抓熊羆時,雲邵公子在當地現找的人,當時雲邵公子見他們吃苦任勞,只當他們是一般的鄉野村夫,就收留了他們。至于他們的身份——”那人有點欲言又止。

“全都死了?”封景榮像是早料到了一樣。

“是,他們牙根藏了毒,剛進了牢就都毒發身亡了。”那人随後說道,“不過我們再他們這些人身上搜到了一點東西,還請大人過目。”

“鬼臉錢?”墨綠色的眸子暗了下來,封景榮掂了掂手裏的東西,“這是楚國的錢幣。”

“是,屬下以為那些人是楚國餘孽。”那人低頭說道,“大将軍當年率兵三十萬,直入楚國皇宮,想來對此他們一直懷恨在心。”

“聽上去說得通。”封景榮摸了摸手裏的鬼臉錢,“不過,他們就是一群喪家之犬,哪來的消息能知我的去向,提前埋伏?”

“大人的意思是——”

“有人在養他們,扶植他們,想用他們來與我作對。”封景榮幽幽說道。

“屬下這就去查。”那人忙說道。

“這還用查嗎?”封景榮嗤笑了一聲,“這天下誰最想我死,那就是誰做的。”

“那屬下這就去皇宮——”

封景榮擡了擡手:“別打草驚蛇了。”

“可是就這樣放着他們不管嗎?”那人面上有點遲疑,“大人,那些人在勾結敵國餘孽,這實在太危險了。”

“是啊,勾結餘孽,那可是大秦的叛徒,這樣的罪名誰都擔不起,這可是要身敗名裂的。”封景榮發出一聲瘆人的冷笑,“玩火***,不知這火能燒出多遠。看來有些人真的瘋了。”

大秦,未央宮。

身着明黃色龍袍的男人正在焦灼得來回踱步着。

廖夫人坐在那嘆了口氣,端起一杯茶盞,向男人走去。

“陛下,喝點茶歇歇吧。”

咔嚓一聲。

男人就暴躁得将茶盞打落在了地上,低聲吼道:“眼下朕哪有喝茶的心思!”

“陛下,您太過焦慮了。”廖夫人輕聲道。

“朕能不焦慮嗎?此事若是失敗,封景榮那家夥會放過我們?我們怕是連明日的太陽都見不到!”封高義身體顫抖着,神情已經有點癫狂。

“陛下,冷靜下來。”廖夫人輕輕撫着男人的背,放輕了聲音,“這事沒那般嚴重,那些人都是必死之人,他們對封景榮的恨不比您少,一群楚國餘孽就算死了也不會牽連着您。您只要記得,這事和您沒有半點關系就行了。”

“可是,可是——”封高義哆哆嗦嗦拽住廖夫人的手,“這能瞞過封景榮嗎?”

“陛下,就算他懷疑又怎麽樣?您和他早就是勢同水火。”

“可我怕他報複我!他最會這種手段了!他說過要讓我生不如死的。”封高義死死拽着自己的頭發神情痛苦,“他指不定又要在衆臣們的面如何折辱我?不,不,他會殺了我的。”

“陛下,不會的。您放心。”廖夫人心神很是疲憊,她這個丈夫雖為一國之君,但連半點為君的氣魄都沒有。

廖夫人也是無路可走,誰讓她嫁給了封高義,他們廖家這就是于其上了一艘船。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封景榮就算猜忌是您所為,他也不敢動你。您是皇帝,您要謹記着自己的身份。”這番話已經不是廖夫人第一次對封高義說了。

皇帝之位本該是封高義的定心丸,然而她不知封高義對封景榮的恐懼也是深入骨髓了。

這些翻來覆去的話封高義已經根本聽不進去了。

“我只想殺了他,讓他死!死!”封高義眼睛泛紅,身子猛的用力,廖夫人就被一下推倒在了地上。

廖夫人有些頭暈目眩,她吃痛得睜開眼,就見封高義那張扭曲的臉已經出現在她眼前。

“陛下——”廖夫人望了眼緊緊抓着自己的手,微微顫抖。

“讓國公幫幫朕吧,讓國公出手吧。朕答應你,事成之後,你就是大秦的皇後,大秦就是國公的!他說什麽,朕都聽他的!你趕緊求求國公,殺了他!殺了他!”

廖夫人只以為自己手臂的皮都要被男人抓下來了,他知封高義的瘋病又犯了,然而此時光景她只有忍着。

于廖夫人而言,這個黑夜顯得格外漫長。

燭光搖曳,封景榮推門進屋,見他來了,少年的身子不由轉過來,那雙桃花眼正一眨不眨盯着他望着。

“怎麽還不睡?”封景榮神色柔和下來,坐在榻邊,剛欲摸摸少年的腦袋,他的手臂就被人一把抱在懷裏。

“你去了好久。”少年倚在他身邊悶聲道,“回來地好慢。”

封景榮的喉嚨滾了滾,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少年似乎比之前還要黏他了。

這對封景榮的神經來說,實在是個搦戰。

“洛兒,是在等我嗎?”封景榮啞着聲音道。

少年微微點了點頭,輕聲道:“榮榮,我想聽故事。”

“好,洛兒,想聽什麽?”封景榮心裏松了點。

眼下這樣,他倒不如念念書,這樣還能分去點自己那見不得人的心思。

“那我去拿。”少年的眼睛亮了亮,随後就想下榻。

“別動,忘了你的腿了嗎?乖乖躺着,你說書名,我去給你拿。”封景榮将人攔下說道。

“可是我也不知聽哪個?”少年耷拉着腦袋說道。

“那我多念幾個名,你瞧着哪個名有意思,就聽哪個,如何?”封景榮走到那書幾案那,依着序念道,“《學木三經》《永海治圖》《鴛鴦亭》——”

“我想聽這個,《鴛鴦亭》。”少年立刻道。

封景榮蹙了蹙眉,将那冊書拿了出來。

這是一個話本,光聽着名字就不像本正經書。

果然翻開後,封景榮的眉頭就皺得更厲害了,這種書說給少年聽怕也是污了對方的耳朵。

“洛兒,要不換一本吧。”

“可是這名字好有意思,榮榮不能講給我聽嗎?”瞧着少年臉上的失落之色,封景榮那拒絕的話就無法說出口。

“好,就講這個好了。”左右書在他手裏,若遇到不合适的內容,他現改便是了。

一回生,二回熟。

上次講那羊和狼做朋友的,他都能圓回來了,還有什麽他圓不了的故事。

封景榮拿着書坐回到榻上,微微清了清嗓子。

“從前有一個姑娘,叫麗娘,生的一副好相貌,到了豆蔻年紀,她父親為她請了一個教書先生——”望着後面的內容,封景榮不由停了下來。

這到底是本什麽荒唐書?怎麽會出現在他這屋子裏的?

“然後呢?”少年期待着問。

“然後,這教書先生給她念了句詩,麗娘很高興……”封景榮不知該如何講這難以啓齒的故事。

“是何詩?”少年接着問道。

“是——”封景榮還沒編好,少年就已經迫不及待得湊到了他的身邊張望起來。

“洛兒。”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少年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惹得封景榮的耳根不由發熱。

“榮榮,這詩是何意思?”

“這詩沒什麽意思,定是随便亂寫的。”這詩中所寫太過旖旎,封景榮實在無法與少年細說。

“可我覺得寫得很好。”少年細細想了想,“特別像方才我等你的光景。”

“榮榮,這就是思念之情嗎?”

聽到如此動人的話,封景榮看着平靜,實則早已心猿意馬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唐 張仲素 《燕子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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