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暗流

長生聽着這話,心底如同撥雲見霧,他想起被小猴子撕碎的那張紙,上面與鄉試一模一樣的題目。

以及那張小猴子後來拿過來的,他未曾打開的完好紙張。

張修的真實水平他并不知曉,長生并不會因為敵對的關系而看輕張修,上次文會時張修展現出的水平并不弱,但這事情太過湊巧,容不得他不懷疑。

作為這次鄉試的得利者,若是張修和安雲出了岔子,長生并不會因此變成頭名,反而按照朝廷對待科舉舞弊案的态度,定然是所有人的成績都一起作廢,只待朝廷再次派人過來,重新舉行鄉試。

再來一次,情況如何又會難以預料了。

相比較不知真假的舞弊案,長生更需要處理的是疑似送錯的喜報。

長生等人無法從執拗的中年人手裏拿回那份紅紙喜報,無奈,兩方只得一同去官衙做個評判。

如今通臨府最熱鬧的地方是貢院,隔着兩條街的官衙反而顯得有些冷清。

長生等人到的時候,官衙外面圍了稀稀朗朗幾個人,這些人俱是一身長衫,個個臉上寫着看好戲的模樣。

這些圍觀者見到長生等一群人來時,還禮貌的讓了個位置,好讓他們能有個合适觀看的位置。

哪知長生等人竟然徑直入了官衙。

“咦,這又是一波告狀的?”長生聽見有人用十分驚詫的語氣這般說道。

官衙大堂內,此時琉省巡撫胡知春坐在高臺之上,案桌旁另外加了一個案幾,案幾後坐了一人,那人看着四十來歲,面容尋常,穿着一身正三品的文官官袍。

而衙內,有兩撥人正在對峙。

長生等人還未走到堂前,就被差役攔了下來,一撥人說明來意之後,便被差役請到了一旁,等着前面的案子判完,方才輪到他們。

“鄭經,你狀告安雲和張修舞弊,可有真憑實據?”巡撫胡知春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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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修心下一跳,想起書房裏遺失過的那一張紙,而後他如何尋找都未曾找到。

“鄉試之前,張修不思進取,未曾有一刻用于讀書,日日宴飲作樂,甚至在翠雲館住了十多天,此人德行才學,不配為舉人!”鄭經一臉激動的說道。

張修連忙口稱冤枉,但心底放松下來。

案幾旁邊坐着的官袍男子聞言,臉上微不可聞的松了口氣。高坐的胡知春聽了這話,眉頭緊皺,說道:“本官再次問你,可有真憑實據?”

鄭經再次開口,“大人,安雲鄉試之前,曾酒後大放厥詞,言道此次鄉試頭名盡在掌中!當日宴飲諸多同窗在場,人人皆可作證,他敢如此大言不慚,定是因為早已獲知考題!”

他這話說完,衙內的師爺和差役等人,臉上都露出一抹譏诮來。

長生在一旁聽了,都覺得這鄭經大勢已去,翻來覆去便是這幾句話,這種牛皮吹了不犯法,安雲說這話頂多是讓人覺得狂妄了些,聯系到他的名聲,旁人也就覺得正常了。

“胡大人,本官似乎沒有再聽下去的必要了。”那中年官員輕笑着說道。

巡撫胡知春點了點頭,嘆了口氣,看着鄭經的眼神中滿是聯盟,道:“這生員怕是因為落榜,犯了癔症,方才這般胡沁誣告,攀扯舉子,必須嚴懲,倒是耽誤了林大人的時間。”

“無妨,鄉試事關重大,不可輕忽怠慢。”林大人笑眯眯的看了鄭經一眼,溫聲道:“巡撫大人事多繁忙,本官憐你落榜之下,心緒激蕩,若無實據,還是勿要糾纏了。”

鄭經聽了這話,陡然驚醒一般,高聲道:“張修在翠雲館時,曾對花姐兒嫣雲姑娘說,鄉試之題他已盡知,因而完全不需再苦讀。張修自來通臨府之後,與安雲過從甚密,張修既然知道了題目,怎麽會不告訴安雲?這兩人定然是沆瀣一氣,使了狡詐手段,這才高中,還請兩位大人明察!”

胡知春聽了這話,頓時坐直了身子,就連一方的林大人都神情一凜。

“學生冤枉,絕無此事!”張修趕忙說道,他恍惚間才想起自己好像真的說過這話。

胡知春朝着一旁的差役說道:“去翠雲館,提審□□嫣雲。”

兩個衙役立馬出列。

胡知春想了想,又指了幾個差役,看向一旁坐着的師爺,道:“煩請師爺幫忙,帶着人去搜查張修與安雲的住處,看看可有存疑之物。”

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衙門外圍着的稀稀朗朗的人群中,突然間少了一個人。

張修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就連安雲也差點維持不住翩翩公子的風範。

林大人看着張修和安雲二人,臉色一沉,轉瞬就恢複正常。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無論是衙內的人,還是衙外的人,都覺得格外的漫長。

張修心裏閃過一絲後悔,覺得自己不該這般張揚,他視線四處游移,在看到庭院中等候的長生等人,自覺跌了面子,又看到門外人群中突然出現一張熟悉的臉孔,那臉孔朝着他微微點了點頭,張修頓時松了一口氣。

他身邊的安雲受他影響,也跟着放松下來。

最先回來的是師爺帶的人,“兩位大人,這二人的住處,并無任何不妥之處。”

片刻後,那被派去拿人的兩個差役也氣喘籲籲的跑了回來。

胡知春見兩人身後無人,皺眉問道:“人呢?”

“回禀大人,屬下等人去了翠雲館之後,方才得知,嫣雲姑娘在三日前就被路過的游商贖身帶走。”差役回道。

案件一時陷入了兩難當中。

“怎麽會?怎麽會這麽巧,那游商呢?那游商去了哪裏,你還不快去将他帶回來!”鄭經聽得這話,立時激動起來,抓着差役的衣服,不住的追問。

那衙役苦着一張臉,說道:“鄭秀才,據翠雲館的老鸨說,那游商給嫣雲姑娘贖身之後,就坐船離開了,通臨府碼頭我們也去打聽過了,碼頭上船行四方,委實不知那游商去了何處,這天大地大,也不知該去何處尋找。”

“我不管,你快去将人抓回來!”鄭經蠻不講理的說道。

胡知春頓時眉頭一皺,看向鄭經的神情有些不喜,朝着那差役道:“你先下去吧。”

差役行了個禮後,慌不疊的站到一旁。

“寒窗十載,一朝落榜,竟然發了癔症。”林大人話語中滿是嘆息憐憫。

胡知春皺了皺眉,遲疑着說道:“如今重要的人證不在,根本無法判斷是誰在說謊,張修、安雲二人住處也無任何不妥之處,堂下鄭經、張修、安雲聽判,此案證據不足,疑罪從無,駁回鄭經所述,張修、安雲,維持原功名不變。”

“大人,我不服,我不服!”鄭經高喊道。

胡大人看了眼張修和安雲,又看了形容癫狂的鄭經一眼,好聲好氣的說道:“你可知誣告舉人,是何罪責?”

“若罪名落實,以下犯上,你當判處革除功名,流放千裏。”胡知春頓了頓,道:“如今證據不足,兩邊各退一步,既無法證實你誣告,也無法證實張修與安雲舞弊,此事就此作罷。”

見鄭經還想再說什麽,一旁的師爺開口勸道:“你考上秀才不容易,你好好想想,若堅持下去,找不回那位嫣雲姑娘,你的前程就全搭進去了,鄉試三年後還會再考,你如今年紀也不大,在糾纏下去,你覺得是否值得?”

張修此時緩過神來,小人得志,得意道:“鄭經,虧我前些日子帶着你吃喝玩樂,沒想到你滿腹詭谲心思,轉頭便來誣告我,心懷嫉妒胡亂攀扯,真真是個小人!”

一想到自己平日裏辛辛苦苦讀書,到了通臨府之後卻被張修和安雲二人勾得日日尋歡,明明大家都是一起鬼混,最後這兩人卻考上舉人,鄭經心下就滿是怨恨。

“你胡說,那嫣雲定然是被你派人贖身帶走了,好死無對證,一定是這樣!”鄭經不過腦子一般喊道。

張修冷笑一聲,道:“你說是我派人贖身?嫣雲三日之前被贖身,我難不成未蔔先知,知道你今日要來狀告我?”

“你們張家勢大,做出什麽都不奇怪!”鄭經咬牙說道。

張修氣道:“你是病糊塗了吧,你說我給她贖身,我還懷疑是你給她贖身的,我明明未曾說過這話,如今人不在便無法證實,也可能是你故意準備好構陷于我!”

張修轉頭朝着胡知春和林學政道:“兩位大人,學生雖然考試前玩樂了幾日,但平日裏都是被家中被拘着三更睡五更起,離了家中長輩之後這才放縱了幾日,未曾想竟然成了他人攻擊我的罪責,學生冤枉,還請兩位大人做主!”

胡知春心中十分清醒,這林學政跟張修等人之間,應當有牽扯,但沒有科舉舞弊的真憑實據,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若真的爆發出舞弊之事,林學政作為主考官讨不了好,他這個協同配合人也要跟着吃挂落。

琉省不大,是個不得朝廷重視的小省份,但朝裏的紛争終究是順着鄉試的東風蔓延到這個小地方來,若真有證據,胡知春也能拼一把,但此時,面對林學政等人背後盤根錯節的勢力,他還是明哲保身為好。

胡知春輕咳一聲,說道:“嫣雲下落不明,此案缺少重要人證,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如就此作罷。”

張修卻是一副蒙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樣,道:“按照鄭經所言,我在考試半月前便得了考題,此話何其可笑,鄉試考題何等機密,我一個普通人如何能得知?鄭經若僅僅誣告我就罷了,他還誣告了林大人,鄉試考題若真的洩露,林大人作為主考官也難辭其咎,鄭經用心何等險惡,必須嚴懲!”

鄭經:“學生絕無誣告之意,也絕沒有攀扯林大人的意圖,還請兩位大人明鑒!”

鄭經之前捕風捉影的聽了幾句,又被同樣落榜的同窗一激,這就前來告狀,本就是沖動之舉,如今也漸漸冷靜下來了,想到那麽多人跟在張修身後落榜,卻只有他一個人被慫恿着出頭,他頓時滿身冷汗,又看到林學政此時不善的神情,頓時吓得兩股戰戰。

張修一咬牙,反告鄭經誣陷。

長生看着張修唱念做打的模樣,好似真的蒙受了巨大冤屈一般,小猴子撕碎的那張紙,以為已經撕成無數碎片的緣故,當時他無法還回去,随意一瞥之後便放置一旁,而後想要再做處置時,卻被收拾房間的羅念送到廚房燒掉了。

完整的紙張羅念都會仔細留着,撕碎的紙片羅念只當是廢紙,就直接拿去燒掉了。

長生心下也不知該說什麽,這般陰差陽錯,燒掉了似乎唯一一份可以證明張修舞弊的證據,他不知道若是碎紙片還在,他會不會站出來舉證,但如今這情形,他已經完全從這案子裏摘了出來。

“說起來,舞弊案證據不足,誣告案證據倒是明顯,在場諸人都是人證。”林學政說道,似是可憐鄭經,但字字入刀,割在鄭經身上。

如今見林學政這般明顯的傾向性,直接将鄭經推入深淵。

“張修,你堅持要告?”胡知春問道,他看着鄭經心下有些不忍。

“大人,學生堅持要告,并非為了我一人,而是為了負責此次鄉試的諸位大人們,這人污我清明,險些壞了我的前途,此事我可以不計較,但他偏偏意圖不軌,想要壞了大人的名聲,用心險惡,必須要嚴懲此人!”張修義正言辭的說道,安雲也跟在一旁附和。

胡知春看了鄭經半晌,最終還是狠狠一拍驚堂木,道:“秀才鄭經,誣告學政官,誣告舉人張修、安雲,判革除功名,三代內不許科舉,發配越雲府。”

對于讀書人來說,革除功名與閹割無異,越雲府地處邊境,是常年與外族交戰的第一線,環境極其艱苦。

鄭經吓得涕泗交流,哭喊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只是一時糊塗!”

但此時已無人聽他辯解了,被兩個差役像死狗一樣拖了下去,衙門外圍觀人等,大多都是讀書人,見鄭經糟了這般嚴懲,全都吓得臉色蒼白。

長生臉色慘白,看着被拖下去的鄭經,他想要發出聲音,但喉嚨幹澀着半天說不話來,他看着張修和安雲二人,臉上皆是掩蓋不住的得意,一層陰影蒙上心頭。

巨大的愧疚幾乎淹沒了他,雙拳緊握,長生知道這不是自己出頭的時候,他沒有證據,身後還有羅家那麽多人需要他守護,他什麽也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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