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她分不清是身子骨在痛,還是心在痛。

大紅的绡金蓋頭刺的郁棠睜不眼來。

耳邊是遠處傳來的喧鬧與聲樂,隔着朦胧的光線,她隐約看見燒的正旺的大紅火燭。

“姑娘……哦不,婢子如今應該稱呼“夫人”了。夫人與姑爺打小就要好,這些年風風雨雨走來,夫人一直都在姑爺身邊,這一切婢子皆是親眼看見的。縱使蘭姑娘回來了,也改變不了夫人已經嫁給姑爺的事實,夫人可千萬不要多想了。”

貼身丫鬟侍月的聲音傳入了郁棠的耳中。

她一下就辨出了這道聲音,但與此同時,這聲音比她印象中的要年輕了許多。

郁棠伸手掀開了紅蓋頭,眼前是一副熟悉,卻又陌生的畫面。

這是一間喜房,入眼是滿目的慶紅,龍鳳火燭被窗棂的風吹的一晃一晃的……

她猛然驚覺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天她如願以償的嫁給了陸一鳴,也正是那一天,她從雲端跌落塵埃,所有夢境碎成了粉末。

她有多喜歡陸一鳴,就被傷的有多痛。

因為郁大将軍府真正的嫡小姐回來了,而她這個養女從頭到尾不過只是一個替代品。

郁将軍将她當做女兒的替身,養大她不過是對失去愛女的慰/藉。

而陸一鳴,他從一開始接近她,對她好,也無非只是因為她長的與郁卿蘭有些相似。

侍月被郁棠掀蓋頭的動作吓到了,忙道:“夫人吶,姑爺就在前廳待客,一會就該過來了,夫人這般是作何?”

侍月很焦急,認為郁棠自己掀蓋頭很不吉利。

但郁棠知道,陸一鳴今晚是不會回來的,更不會替她掀開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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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卿蘭回來了,她郁棠又算個什麽呢?

郁棠不明白為什麽會突然回到了十五年前,莫不是上天憐憫她上輩子死的太冤,又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他不會來了。”郁棠嗓音幹澀,聽着聲音像是歷經滄桑。

上輩子的今晚,她便是頂着紅蓋頭,枯等了一宿,終是沒能等來本該回來的人。

……

郁棠至今記得初次見到陸一鳴的時候。

那年四月,海棠初綻,那少年一身白衣勝雪,他比她年長了五歲,清隽的面容略顯清瘦,但縱然僅此十來歲的少年,也已經是清雅絕塵了。

晌午的春光微熱,因不适應将軍府的規矩,郁棠一人躲在後花園的假山後面偷哭,雖然她成了将軍府的小姐,但那些嬷嬷下人還是在背地裏數落她的不是。

諸如,“假的就是假的,穿着再好看的衣裙,也比不上真正的大小姐。”

“瞧她那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大字都不識一個。”

“用不了多久,她就會被将軍趕出去的!”

郁棠怕極了。

沒有來郁家之前,她是一個流浪街頭的孤女,別說是能吃飽飯了,她就連名字也沒有。只記得和她一起乞讨的小夥伴喊她“糖糖”。

所以,郁将軍給她取名,叫郁棠。

那時的她才将将八歲,若是被将軍府驅趕,她不知道能活到幾時。

故此,她拼了命的去學好,去讨旁人歡心,她以為只要自己會認字、擅女紅、可撫琴,郁家就能一直留下她。

可事實上,這些事對她而言太難了。從一個孤女到大家閨秀,她需要比旁人付出多十倍的努力。

她不知道陸一鳴站在旁邊看了多久,直至他喊了一聲,她才知道假山後面不止她一人。

陸一鳴逆着光走來,颀長清瘦的身段擋住了她面前的日光,他看着她,眼中有種異樣的情愫流轉,在郁棠緊張的注視下,他半晌才倏然一笑,“你休懼,我是将軍府的常客,按着輩份,你還要喚我一聲表哥。”

郁棠從來見過這般俊逸的少年。

他目如朗星、長身玉立,唇角含笑,雖然他的笑容不達眼底,可郁棠還是記住了他。

不久之後,她知道這位表哥名叫陸一鳴,是承恩伯府陸家的三公子。

而他另一重身份,是郁家走失的嫡小姐--郁卿蘭的未婚夫。

……

兩年之後,陸家為了維持郁、陸兩家的姻親,就向将軍府提出,兩家婚事不變,既然嫡小姐丢了,那就用郁棠代替。

對此,郁将軍猶豫了幾日還是答應了下來。

郁棠并沒有因此而竊喜,她雖然名義上是郁家的姑娘,但她心裏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為了能配得上陸一鳴,她不要命的去學。

陸一鳴文采極佳,郁棠就日夜勤習琴棋書畫,不出幾年,手心就磨出了繭子。

又聽聞郁卿蘭是個得體大方的姑娘,郁棠就處處向京城貴女學習,看見郁将軍和陸一鳴眼中的驚豔,郁棠對自己付出的一切都甘之如饴。

可久而久之,她自己原先是什麽模樣,就連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人人都道郁棠天生好命,能嫁給陸一鳴那樣溫文爾雅的夫君。

可陸一鳴對她的好是真的,可這人的冷漠也是真的。

陸一鳴金榜題名之後就去了山西歷練,這期間他二人時常互通書信,郁棠以為這些年的努力總算是沒有白費,最起碼在陸一鳴眼中,她已經不是那個流落街頭的小乞兒。

那日初秋,渡口煙雨朦胧,陸一鳴從山西回京,郁棠帶着貼身丫鬟去渡口接風。

陸一鳴喜歡碧色,她就穿着一身碧色衣裙,還特意帶上了兩人定情的二十四骨的油紙傘。

那是他贈給她的,她一直舍不得用。

這一年的郁棠已經出落的人比花嬌,在侯府學了幾年的規矩,她身上再也沒有了當年初來侯府的窮酸氣。

京城的人都道她容貌清媚脫俗,她以為,陸一鳴看見了及笄後的她,也一定會喜歡。

可就在她看着船只靠近,看見那個風清朗月的男子出現時,他臉上一瞬間閃過的厭惡,讓郁棠一時間不知道怎麽了。

她站着沒動。

陸一鳴大步的走來,隔着一層薄薄的雨簾,她看見那個昔日溫文爾雅的陸一鳴,他的眼神是冰寒徹骨的。

“你做什麽?!誰讓你動用這把雨傘的!”

他低喝着,從郁棠手裏奪了傘,也不管秋雨多涼,任她在雨中吹着了冷風。

侍月給她撐着雨傘,告訴她,“姑娘,這把傘……曾是蘭姑娘的。”

郁棠呆了呆,傘是他贈的,他并沒有告訴她不能用。

只見不遠處的陸一鳴将油紙傘收好,又用衣袖擦了擦,動作無比輕柔憐惜,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一把傘,而是什麽價值連城的寶物。

他上了陸家的馬車就直接離開,不曾回頭看上一眼。

郁棠永遠也忘不掉那日站在雨中的後怕與絕望。因為她發現,在陸一鳴眼中,她就連郁卿蘭的一把傘也比不上。

回到将軍府後,她就大病了一場。

從那起,她和陸一鳴之間再也回不去以前,他每次看見她,總是眼神躲閃,即便偶爾對她笑,笑意也從來不達眼底。

郁棠終于忍不住,在私底下見了陸一鳴,對他說,“你若是不願意,咱們可以取消婚約。”

別人的東西,她再喜歡也不想去搶。

可陸一鳴卻說,“你想多了,既然已經定下婚事,就沒有解除的道理。”

原先,郁棠以為,陸一鳴對自己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喜歡的,可她上輩子嫁到陸家那日,郁卿蘭就回來了,她才徹底明白,陸一鳴不取消婚事無非只是為了這門姻親。

他大約怎麽也沒想到郁卿蘭還會回來吧……

娶了她,他定然後悔極了。

只要婚事推遲一天,哪怕只是一天,他就有足夠的機會反悔。

上一世的郁棠熬了十五年,也沒能熬到夫君回心轉意,更可笑的是,她鬧着和離時,這人卻說:“卿蘭已經是皇太後,你我這個時候和離,對她的聲譽不好。”

郁棠覺得可笑至極。

自己的夫君花了十五年護着別的女人,一步步從太子妃走上了皇太後的位置,而她呢?在外人眼中,她就是一個可笑的替身、擺設。

陸一鳴娶了她十五年,也冷落了她十五年,在她鬧着和離後,陸一鳴便直接囚/禁了她。她熬光了一切熱情,從嬌花一樣的姑娘,變成了沒得盼頭的活死人。

為了追随陸一鳴的腳步,她努力成為真正的才女、名門閨秀。

她從八歲開始,一直都在做着同一件事,那就是成為他喜歡的人。

他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她就讓自己變成什麽樣的姑娘。

久而久之,她把自己也給弄丢了。

更可笑的是,到了最後,她就連自己的死都不能左右。

攝政王造反,囚禁了皇太後與年幼的新帝。陸一鳴就抓着她去換郁卿蘭。

那日陸一鳴竟然紅了眼眶對她說,“先委屈你了,屆時局勢穩定,我會回來救你,你在攝政王手上是安全的,但是卿蘭不行。”

郁棠以為自己已經刀槍不入,可陸一鳴這句話還是傷的她體無完膚。

什麽叫做她淪為階下囚就性命無虞,而郁卿蘭就不行了?!

她活該命賤,她的命就比郁卿蘭低賤麽?!

他需要她的時候,她就是一個替身,他不需要她了,她難道就連活着的資格都沒了麽……

所以,郁棠沒有給陸一鳴作/踐/她的機會,她一頭撞死在了欄柱上,親手了結了她自己。

從一開始,她癡心妄想的以為,自己能夠成為陸一鳴心裏的人,就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是一個替身,只有她自己活在不真實的夢裏,自欺欺人罷了。

後來夢醒了,一切都是那樣的滿目瘡痍。

閉眼之前,她看見陸一鳴撲了過來,男人神色惶恐,時隔多年第一次抱着她。

他大聲的喚着,近乎歇斯底裏,可郁棠什麽都聽不見了。

若得來生,她再不做陸郎婦。

她是她,世間獨一無二的郁棠,再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郁棠的魂魄随着清風飄飄蕩蕩,直至飄出了陸家,她看見一穿着蟒紋錦袍的男子騎馬疾馳而來,帶着兵馬直接沖入了陸家的大門。

郁棠曾在宮宴上見過這人,他便是如今權勢滔天的攝政王--也是曾經的晉王趙澈。

他怎麽殺來了?

這是郁棠消散在人世間之前的最後一個疑惑。

手中的绡金蓋頭被她慢慢疊起,蓋頭的一角還繡上了幾個小巧的字:“陸氏郁棠”。

她曾經以為,能嫁給陸一鳴,她真的是修了幾世的福氣。

可現在……

誰也不想一直活在別人的陰影之下做一個替代品。

郁棠從床榻上起身,來到桌案邊,持起一把系着紅綢的剪子,無視侍月的驚呼,親手剪掉了“陸氏郁棠”幾個字。然後又将蓋頭疊好,哪怕它已經不完整,也是她親手繡的。

“夫人!夫人你這是作甚吶?!夫人你就莫要再吓唬婢子了!”侍月急哭了。

她知道自家主子,從小就愛慕姑爺,而且主子素來穩重,別看年紀僅有十五,行事作風讓人尋不出毛病。今日是主子的大婚之日,卻是這樣的反常。

郁棠卻哭不出來。

上輩子早把眼淚哭幹了,她上輩子為了做一個得體的大家閨秀,又或是陸一鳴的夫人,她裝得太久了,早就忘卻了最初時候的自己。

如今,她半點不想委屈,既然無人憐惜,她又端莊給誰看呢。

她上輩子被陸一鳴關在後院數年,都已經不記得京城是個什麽樣子了,她渴望走出這四方天,從今天開始,她只做自己,她只是郁棠,不是誰的女兒,也不是誰的夫人。

“月兒,你莫哭,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我高興着呢。”這句話,郁棠發自肺腑。

今日的确是她的大喜之日,是她新生的開始。

侍月破涕為笑,“虧得夫人還知道今個兒是大喜的日子呢!婢子給夫人蓋好蓋頭,萬一讓姑爺瞧見了夫人這個樣子,那可不好。”

郁棠淡淡一笑,精致的妝容在大紅色喜袍的映襯下,顯得嬌妍清媚。

往日裏,她太過端莊,生怕有一點表現的不合人意,即便是笑,也從不露齒。如此一來,她原本的媚/豔就被遮掩了幾分,此刻僅此一笑,就讓侍月晃花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趙澈:聘禮已備好,本王是應該向哪位岳父提親?

爹爹們:o(╥﹏╥)o你不要來了,我們都不歡迎你!再見!

淑妃:他們說話都不算數,賢婿還不快來拜見本宮。

郁棠:(⊙o⊙)…???

————

姑娘們早上好呀,第一更奉上,晚上六點見啦~麽麽麽噠。

關于外祖父的人設,其實他就是一個陰謀家,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全明家,以及為了明家長遠考慮,所以他沒有選擇去扶持五皇子,因為他心裏很清楚,選擇趙澈這條路可以走的更順一些。而選擇五皇子,如果贏了,他就是備受防備的外戚,輸了就是萬劫不複。可趙澈就不一樣了,若是輸了,牽扯不到明家,可若是贏了,趙澈一定會護着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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