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意義

葉澤回到家後的第二天，前線的消息便再次傳來。巴卡達人和克納人退離了部分戰場之後，也不再挑起争端，兩大聯盟之間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關系中，一切似乎都平靜了下來。

幾日之後，葉澤出了趟門。

他循着手中的地址，找到了羅蘭第十三街道108號。

面前的木門顯然年代久遠了，這裏離羅蘭的郊區很近，大多住的都是一些窮人。

當葉澤伸出手敲了門後，木門在半分鐘後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身形消瘦的Omega站在門裏，他的眼神中帶着未褪的憂傷，這種情緒很明顯已經在他身上停駐了很久。見到葉澤，他露出了一個有些疑惑的表情，輕聲問道：“先生找誰？”

葉澤喉結輕動，捏着寫有地址紙條的手緊了緊，然後他聽到了自己還算正常的聲音：“請問你叫伊恩嗎？”

對面的Omega愣了一下，然後點頭：“我是。”

葉澤點頭，聲音有些艱澀地說道：“我叫葉澤，是羅什的朋友。”

伊恩神情微怔，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他松開手，作出歡迎的姿态：“請進來坐一陣吧。”

“先謝謝。”葉澤禮貌地朝他點了點頭，然後在伊恩的帶領下走進了房間。

走廊很狹窄，半晌後光線才明亮了一些。

伊恩有些拘謹地示意葉澤坐在沙發上：“請坐那裏吧，我幫您泡茶，還是您想喝些葡萄酒？”

葉澤搖頭，擺了擺手道：“不必了，一杯白水就可以。”

“好的。”

伊恩走到家庭式機器人的身邊，從它的手上接了一杯水，然後帶着淺到幾乎看不見的笑容将杯子放在葉澤的面前。

“請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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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這句話仿佛用掉了所有的力氣，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沙發上，也沒有再說話。兩個人都沉默着，房間裏的氣氛凝滞極了。

将一杯水喝完，葉澤才說明了這次來的目的。

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圓形的盒子，這是羅什随身帶着的東西，之前收拾遺物的時候落下了。

看到那個圓盒的時候，伊恩渾身一顫，掩面痛哭起來。

葉澤神色凝重地将圓盒放到他的手邊，帶着同樣悲傷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脊背，聲音低沉地說：“那是他的選擇，我想，羅什也不會感到後悔。希望你不要太難過。”

他說完之後覺得這樣的安慰很是蒼白，又補充道：“無論如何，他都是愛你的。我們還在一起作戰的時候，他總是向我提起你。他說，你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如果可以的話，他也希望沒有戰争，能夠一直陪在你身邊。雖然這樣的願望沒有實現，但是他仍然是一個英雄。”

在綿長的啜泣之後，伊恩慢慢止住了眼淚。

他用紙巾輕輕擦了擦眼角，聲音哽咽地說道：“對不起，我方才失态了，真的很抱歉。”

葉澤搖了搖頭：“沒有，您難過是應該的。”

伊恩怔怔地看着桌子上的那個圓盒，喃喃地說道：“這是我送給他的訂婚禮物，我們剛訂了婚，他第二天便去了戰場。他說要收集戰場上的聲音給我聽。”

最後一句，伊恩說得很輕，他探過身，将桌上的東西鄭重地拿在手心，然後側過頭，認真地看着葉澤，說：“謝謝你，葉澤先生，您是個好人，保佑您的家人能夠平安健康。”

他站起身，然後輕聲說道：“您想看一看我未婚夫原先住過的地方嗎？”

作為朋友，伊恩想，葉澤來這裏或許也帶着這樣的想法。

葉澤朝他點了點頭，也站起身，在伊恩的帶領下走入了裏面的房間。

伊恩很坦然地将羅什在這裏生活的痕跡介紹給葉澤聽。

他指着牆上挂着的東西，聲音帶着幾分柔軟：“他以前喜歡彈豎琴，但他彈得最熟的只有一首曲子，同我求婚時彈的也是。”

“是什麽曲子？”葉澤側頭問道。

伊恩露出了一個極淡的笑容：“國歌。”

葉澤也微微一笑，兩個人繼續朝裏走去。

通過伊恩帶着懷念語氣的介紹，葉澤仿佛通過這些舊物看到了另一個羅什，不是渾身沾滿鮮血的樣子，也不是以身殉國的壯烈模樣，而是一個溫柔的，熱愛生活的羅什。這是陌生的，但卻又莫名地讓葉澤有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所有沒有站上戰場的人都該是這樣的。

當他離開的時候，伊恩再次向他表示感謝，葉澤搖搖頭：“這是我應該做的。”

伊恩也朝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道了再見。

葉澤順着羅蘭第十三街道往前走去，四周都是赫拉莫的普通居民們忙忙碌碌的樣子。他的骨髓在之前的幾個月侵染了太多的硝煙與鮮血，如今回歸這樣的寧靜，一時竟覺得有幾分恍惚和虛幻感。

半個小時後，他回到了家中。這一趟外出似乎耗去了他太多的心力，他倒在床上很快便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夜間，葉澤爬起來，走到樓下吃了飯，然後去外面轉了一圈，再回來的時候便收到了柏淵的信息。

【在家裏還習慣嗎？】

葉澤望着這句話，良久，他輕翹起嘴角。他自己在通訊器上安裝了一個程序之後，信息的編輯時間便能夠顯示出來了。

柏淵發這條信息總共編輯了十五分鐘。

葉澤甚至能夠想到男人對着屏幕猶豫不定，删删改改的樣子，可是發過來只有短短的幾個字，他心中也有幾分無奈。

他回複道——

【嗯，還好。戰争結束了，教官會留在哪裏？】

這一次，柏淵回複得很快。

【過段時間，我會回斯特爾一趟，那時候我們或許能夠見面。】

葉澤正要打字，房間外卻突然傳來了敲門聲，然後便是葉瀾的聲音：“阿澤，你出來一下。”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葉澤将手裏的通訊器暫時放下，起身走了出去。

“那個Omega自殺了，”葉瀾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沉，“就是你今天去拜訪的那一個，待會兒警方會過來，需要你配合審訊回答一些問題，不要緊張，你知道什麽告訴他們便是，也不要撒謊。”

葉瀾耐心地提醒着他，可葉澤的思緒卻在那一刻僵住了。

自殺，他第一反應就是不可能！

他們上午才剛剛見過面，那時候他雖然悲傷，可是帶他參觀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是極溫柔的，甚至在他們分別的時候，伊恩臉上的笑容是像陽光一般燦爛的。

可是當他在腦海中将那抹笑容再次回憶了一遍時，葉澤只覺得手腳冰涼，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抹笑容中帶着一絲當時的他無法察覺到的決絕，也包含着一種解脫。

二十分鐘過後，警察來了。

他們問詢時态度平靜，羅什并不是什麽至關重要的人物，伊恩也是，這種受不了親人和愛人死去而自殺的案例很多，伊恩更是讓家庭式機器人留了言，說明了自殺的原因，羅蘭第十三街道的監控器也告訴警方，伊恩的自殺與葉澤沒有關系。

警方臨走時拍了拍葉澤的肩膀，說：“不要難過。其實你讓他自殺的時間延後了，實際上在你去死者家的時候，他正在準備自殺，錄音裏他很感激你，請不要有心理負擔。”

葉澤臉色蒼白，幾不可聞地點了點頭，葉瀾将警員送出去時，葉澤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柔軟的床鋪上時，他的大腦依然是空白一片，連對面的牆壁也似乎充滿了壓迫感，讓他不敢再多看，閉着眼躺在床上。

在長時間的思緒停滞後，葉澤想到了在離開斯特爾之前，他曾協助警方在酒廠擊斃了一個罪犯。

葉澤仍然還記得那個嫌犯的名字，他叫董承，資料上的他原本有着一張清秀陽光的臉龐，可是在經受過諸多痛苦的摧殘之後，董承的心理變得扭曲，最終導致了他的悲劇。

伊恩和董承一樣，他們心愛的人都死在了戰争之中，他們最後的結局都是讓人難過的，唯一的不同是前者只選擇了傷害他自己。

葉澤頭皮發麻，直到深夜也沒有睡着。

他在溫柔而沉靜的夜色中失眠了，許許多多的零碎片段充斥着他的大腦，讓神經無法放松，他無法像往常一樣很快進入睡眠。

皮膚在溫涼的被單上摩擦，漸漸堆積起了燥熱，那股燥熱通過皮膚進入到他的心髒處，也讓他不斷地翻着身。

他輾轉反側，最終從床上爬了起來，壁燈亮起時，他眼前出現了董承那張扭曲猙獰的臉龐。

對方手裏拿着槍，卻不是指着別人，而是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他仰頭笑了幾聲，用粗啞的聲音說道：“你現在明白我的痛苦了，我不會一個人痛苦下去，這個星球上有太多跟我一樣的人，如果死是解脫，那就好了。”

葉澤晃了晃腦袋，此時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伊恩的面孔。

他站在高處，風吹動他的發梢，明朗的光線讓青年溫柔的臉龐看起來更像是天使一樣。可是下一秒鐘，天使的臉上便沾滿了絕望的淚水。他用唇語對葉澤說了聲謝謝，然後便縱身跳下了深淵。

過了許久，葉澤才從這樣的幻覺中擺脫出來。

他額頭上沁着一層薄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葉澤輕輕閉了閉眼，讓自己的心跳稍稍平靜下來。

轉過頭，他将放在一旁的通訊器拿了起來，看着柏淵之前發給自己的短信，久久地凝視着，最終打了一行字，點了發送。

柏淵所在的星球此時還是白天，他剛剛同聯盟最高元帥尤斯聯絡完，準備在第二天完成H-12軍團的統領權交換儀式。

他有些疲憊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在看到通訊器屏幕下方的信息提示時，走過去一看。

沒有猜錯，是葉澤的短信。

【教官，戰争的意義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