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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NDA鑒定技術已經非常發達, 一般三天就能出結果,若是雇主繳納了足夠的加急費用, 精确的鑒定報告三個小時之後便能出來。沈友全能從一個寒門學子混到跨國集團亞洲區總裁的位置, 心性之堅韌絕非一般人可比。
他也會覺得痛苦、糾結、懷疑,卻不會因此而膽怯,也不會在得到鑒定報告時遲遲不敢面對。他以公司加班為由, 三更半夜獨自一人開車,把毛發送去了鑒定中心,此後便一直坐在會客室裏等待最終的結果。“逃避”這個詞不允許出現在他的人生字典裏。
三小時過去了,鑒定結果還沒出來,又等了三個小時, 天已經大亮,一份剛出爐的鑒定報告才被工作人員輕輕擺放在沈友全的面前。通過這人的臉, 沈友全看不出消息是好是壞, 但他也不需要旁人的告知和提示,他早已經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是與不是,他都接受。
他翻開文件夾,直接略過那些艱深的專業術語, 去看結果,然後略有些渙散的目光便凝實了——【經鑒定,沈友全與沈玉靈的相對親權概率達到99.99%,本機構可以肯定沈友全是沈玉靈的生父;經鑒定, 沈友全與沈玉饒的相對親權概率達到27.33%,本機構不支持沈友全是沈玉饒生父的假設。】
沈友全陰晴不定的臉色因為這最後一句話而徹底凍結。女兒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他對此從來沒有半點懷疑,因為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父女倆長得有多像。至于兒子是不是,沈友全有過各種各樣的猜測,卻都被一個看似靠譜的念頭穩住了心神——既然是雙胞胎,那肯定都是我的種,一個窩裏孵出兩種不同的蛋的概率是多少?百萬分之一甚至更少。既然是百萬分之一的幾率,又怎麽會偏偏輪到我頭上?
他一直這樣安慰自己,直至拿到鑒定書的這一刻。
或許孩子是抱錯的,兒子跟妻子可能也沒有親子關系。這樣的概率比同母異父更高。沈友全飛快找到另一個理由來開解自己,于是他打開了第二份鑒定報告,看見了兩個相同的結果——【本機構可以肯定鐘慧璐是沈玉靈/沈玉饒的生母。】
所有的自我安慰都在這句話的沖擊下變成了自我欺騙。沈友全沒有癱倒,也沒有憤怒到失控,他努力維持着最後一份體面,艱難地問道:“你們的鑒定結果準确嗎?”
工作人員還是第一次碰見如此特殊的案例,所以并沒有離開,而是一直等待在旁邊,只為了向雇主做出更詳盡的解釋:“沈先生,您請放心,我們的鑒定中心是國內DNA鑒定方面最具權威的機構之一,連法檢機關都與我們存在合作關系,所以絕不會出錯。由于您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們不敢掉以輕心,在第一次鑒定結果出來之後又做了一次更為詳細的鑒定,這才把最終報告捧到您的面前。您看,原本三小時就能出結果,我們足足花了六小時,也是為了保證您的權益。您這種情況其實在世界各地都有發生,我們這裏為您收集了一些相關論文和報道,您可以看一看。”
工作人員把一沓資料遞過去,又指了指挂在牆上的鐘表,從淩晨三點到九點,果然已經六個小時。原來等待是如此的漫長,也如此的痛苦。
沈友全合上鑒定報告,拒絕了那堆摧人心肝的資料,咬着牙向工作人員道謝。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鑒定中心,又是如何把車開上了路,當他終于回神時卻發現自己正站在英才幼兒園的門口,兩名保安正準備走上來詢問他靠近的意圖。
他有些茫然無措,立刻便跑開了,卻又在拐角處久久停駐。最終,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渴望,朝幼兒園的後門走去,那裏有一處高高的,用鐵網豎起的圍牆,通過這面牆,他可以看見幼兒園內的孩子們在游樂場上嬉戲玩鬧的場景。或許他的孩子也在其中,可以讓他遠遠看一眼。
圍牆外站着幾個老人,他們正笑眯眯地看着孩子們的一舉一動,仿佛也因此染上了幾分朝氣和活力。沈友全加入了進去,目光掃向游樂場時忽然凝注,只因他的孩子也在其中。
沈玉靈在幼兒園也還是那般活力滿滿,正一手拎着小桶子,一手拿着小鏟子,堆砌着一個沙雕城堡。她的人緣似乎很好,許多小朋友圍繞着她,七手八腳地給她的城堡添磚加瓦。他們嘻嘻哈哈地笑着,小手、小腳和小臉蛋都沾滿了金黃的沙粒,小模樣亂糟糟的,卻顯得那麽快樂。
沈友全止不住地微笑起來,目光往旁邊挪移,那點愉悅的笑容便驟然消失。他看見了沈玉饒,這個不知道讓他該如何去面對的孩子。他穿着精致的小西裝,正站在沙坑邊緣,擰着眉頭盯視沈玉靈。
他張嘴喊了幾聲,沈玉靈玩得正開心,并沒有理會。他又喊了幾聲,見沈玉靈連頭都沒回便氣沖沖地走過去,擡起腳把大家好不容易堆砌成型的沙雕城堡踩了個稀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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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靈傻眼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嚎啕大哭起來。她一哭,圍在她身邊的小朋友也都跟着哭,聲勢十分浩大。
幼兒園的老師很快便注意到了他們的動靜,闖了禍的沈玉饒卻半點不慌,抓起一把沙子灑在沈玉靈頭上,惹得她急眼了來揪扯他衣領,然後便也慢慢紅了眼眶。
他從小就身體虛弱,哭也哭不出多大聲音,只是大大的眼眶裏蓄滿了清澈的淚水,然後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烏溜溜的眼珠似浸透了的黑曜石,閃爍着求助的光芒。他的衣領被沈玉靈緊緊抓住,勒得他脖子通紅,蒼白的嘴唇卻緊緊抿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不敢述說。
一看見他可憐兮兮的模樣,再對比沈玉靈小霸王一般的行徑,幼兒園的老師心就先偏到了一邊,更何況沈家雙胞胎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早有交代,說女兒頑皮、兒子文弱,讓老師多注意一點。
老師連忙掰開沈玉靈的手,把沈玉饒抱在懷裏拍撫。
沈玉靈一邊哭一邊控訴:“老師,他踩爛了我們的城堡!他不乖!”
許多小朋友跳着腳地支持沈玉靈,又七嘴八舌地補充沈玉饒幹過的壞事。但沈玉饒只需噙着淚,細聲細氣又委屈萬分地說一句“我不是故意的”,便能把所有控訴都化為烏有。
哭得大聲不如哭得漂亮,這個只有成年人才能領悟的道理,他似乎天生就懂。
老師把沈玉饒護在懷裏,又把撲過來的沈玉靈推出去,勒令她站好,并展開了嚴厲的批評。
沈友全用赤紅的眼珠死死看着這一幕,心髒彷如在油鍋中煎熬。這樣的場景是何等的熟悉,又是何等的頻繁,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女兒總是被斥責的那一個。原來她幾乎每時每刻在都面對這樣的不公平。
她的委屈沒人去安撫,她的申訴沒人去聆聽,于是她只能被成人的冷漠和忽視遠遠隔開,站在一個黑暗寂靜的角落,哭得大聲。她不知道誰能聽見這哭聲,但是她卻知道——若是不哭,她恐怕連被看見的資格都沒有。
那是他的女兒啊!他嫡親的血脈!他為什麽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若是沒有梵伽羅的提醒,若是沒有那份親子鑒定書,這樣的不公平她還要忍受多久?
沈友全的齒龈因為太過用力的咬合而滲出了鮮血。什麽綠帽子、奸夫、出軌、背叛,都已經被他抛諸腦後,這些問題根本無法與女兒相比。他的心髒燒灼一般地疼,搗爛一般地疼,他從未好好看過女兒,可這一看竟差點把自己的心都看碎。
他狼狽萬分地抹了把臉,然後大步朝幼兒園正門走去,他得把自己的女兒接出來,這樣的委屈連他這個旁觀者都受不了,更何況一個剛滿五歲的孩子。
幼兒園老師再三确認:“您是來接沈玉靈的?只沈玉靈一個?”
“對,我只接走沈玉靈。”沈友全面無表情地點頭。
“那您在這裏稍等一下。”老師很快就牽着沈玉靈的小手出來了,她剛哭了一場,鼻頭通紅,眼睛略腫,腦袋上的沙子也沒清理幹淨,整個人有些蔫巴巴的。看見父親,她卻立刻高興起來,像只小鳥兒一般歡喜雀躍地撲過去。
被女兒的小手摟住脖頸,甜蜜蜜地叫着爸爸,本該十分普通的場景,沈友全卻忽然心緒大恸。若非表情管理十分嚴謹,他差點就當着老師的面掉下淚來。
“小囡,爸爸的囡囡,今天在學校有沒有乖?”沈友全嗓音沙啞地問。
這本是一句套話,卻惹得沈玉靈緊張地把腦袋埋入他的頸窩,不敢動彈了。這是一種逃避,更是一種防衛,在日複一日的斥責與忽視中,她已經不再對父母抱有信任和期待。
沈友全的呼吸立刻便是一滞,正準備安慰女兒,卻聽老師說道:“沈玉靈今天又欺負沈玉饒,他們姐弟倆相處得很糟糕,沈先生你在家的時候也注意觀察一下,想個辦法好好引導引導,沈玉靈的性子有些左。”
沈玉靈忽然勒緊爸爸的脖子,把臉埋得更深了一些。她在害怕。
沈友全一邊輕輕拍撫女兒的脊背,一邊勉強扯出一點笑容,颔首道:“我會處理好這件事。不過羅老師,除了贊揚,以後能否請你不要當着孩子的面講述他們在學校的表現,私底下與我溝通可以嗎?你是搞教育的,應該知道孩子也有自尊心。”
由于沈家人向來對沈玉饒更重視,所以羅老師也就習慣性地忽視了沈玉靈的感受。她臉頰微微一紅,連忙道歉。
沈友全接受了她的道歉,心裏卻更感難堪,因為他很清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老師的态度也可以反映出家長的态度。如果家長對孩子足夠關愛,老師自然會慎重對待;如果家長對孩子漠不關心,老師又怎麽會有多餘的精力去照顧?反正這個孩子好不好沒有人會真正去在乎,那便讓TA繼續在人群中隐沒吧。
沈友全看向懷裏的女兒,心髒又是一陣難言的痛楚。他的孩子哭得那麽大聲,卻始終沒人看見,這是誰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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