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宋溫暖的背景太強硬了, 完全可以做到獨斷專行,甭管別人怎麽說, 她決定的事從來不會改變, 也不會做出多餘的解釋。

她打回了所有選手的抗議,冷笑道:“你們若是對這個結果有異議可以直接退出比賽,我們絕不會挽留。稍後節目總是要播出的, 梵伽羅到底配不配得上這個第一,屆時你們會知道,觀衆也會知道,我們犯不着為了收視率幹這種自砸招牌的蠢事。”

“我想看一看梵伽羅海選時的回放,這點要求你們總能滿足吧?”崇明揚聲說道。

“對對對, 看回放!我們要看回放!”衆人一起附和,根本不在乎會不會拆了節目組的臺。

宋溫暖沖導播揮了揮手, 挂在牆上的LED屏就開始回放梵伽羅的表現。他閉着眼睛描繪照片的模樣令所有人都啞口無言, 這已經不是通靈的範疇了,這是通神吧?

“假的!你們節目組事先肯定和他通過氣了!他知道你們會選中哪些照片,他一定知道!”崇明瞪着通紅的眼珠子吶喊。他長年待在雲都觀,眼界和心性都十分狹窄, 又是在觀中長師的誇贊下長大,竟只知自己,不知旁人,更不願承認別人的優秀。

他這麽一嚷嚷, 別的選手也都認為這段視頻是假的。

宋溫暖懶得搭理這些人,徑直打開錄制間的門, 驅趕道:“你們要是不信可以退賽,我絕無二話。”

崇明想到那一百萬獎金,目中不禁流露出貪婪和掙紮的神色,其餘人也都猶豫了。

就在此時,梵伽羅擡起頭,直勾勾地看過去,銳利的視線在崇明通紅的眼珠和猙獰的臉龐上快速劃過,最終停留在他身側稍低矮的一個地方。阿火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順着梵伽羅的視線看過去,卻見崇明身旁空無一人。

“憎惡!”何靜蓮小心翼翼地靠近梵伽羅,在他耳邊低語:“他想害你,他憎惡你!”

“謝謝您的忠告,我會小心防備。”梵伽羅垂眸看向這位善良可愛的少女,目光似流水一般溫柔。

何靜蓮揪緊衣擺,心滿意足地笑了。

阿火揣着手說道:“真是人不可貌嗅!我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很清冽、很香甜,充滿了生命蓬勃的力量,所以我一直都以為他是一個好人!奇怪啊,我的嗅覺從來不會出錯,怎麽這回放在他身上就不靈了呢?”

梵伽羅盯着崇明,表情意味深長。

崇明飛快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空位,目中劃過剎那的緊張和慌亂。但他立刻平複下來,冷笑道:“我是絕不會主動退賽的,我倒要看看你們以後怎麽幫他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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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溫暖早知道這些人不會走。一百萬獎金誰不想要?而且節目火了之後,他們的名氣也能一并打出去,日後開一家咨詢公司,數不清的生意就會自動找上門來,堪稱名利雙收,誰舍得走?

正如她預料的那般,節目組态度一強硬,選手們反而軟了骨頭,一邊給自己遞臺階一邊坐回原位。

宋溫暖繼續宣布下一次比賽的規則和時間,然後結束了錄制。

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梵伽羅才站起身朝門外走去,阿火和何靜蓮像兩條小尾巴,亦步亦趨地跟上。走到電梯口時,他們偷着樂的表情忽然僵在臉上,雙腿非但不敢邁進,反而一寸一寸悄悄往後挪移。

梵伽羅往電梯裏一看,頓時了然。

宋睿按住開門鍵,笑着邀請:“進來吧,我等你很久了。”

梵伽羅上前一步。

何靜蓮和阿火一左一右拽住他的衣袖,各自發出警告:

“別去,他身上有很濃烈的黑暗氣息,他是一只怪物!”阿火所謂的怪物并不是真的怪物,只是對壞人的分類而已:小偷小摸是壞蛋,有一股臭雞蛋的味道;大奸大惡是禽獸,有一股猛獸獨有的腥臊;壞到極致的人氣味會像黑夜裏的濃霧,說不上具體是什麽味道,卻能由鼻尖鑽入腦海,侵襲每一根神經,喚醒每一個噩夢。

這是他第二次遇見怪物,第一次是在六歲的時候,他們全村的人都死在那個怪物手裏,但當時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他們都覺得這孩子要麽是鼻子壞了,要麽是腦子壞了。

阿火怕得要命,卻還是緊緊拽住梵伽羅,堅強地支撐着。如果他是一條大狗,他的尾巴可能早就被瑟瑟發抖的雙腿夾斷了。

“別去,他是一個深淵。”何靜蓮的臉色比任何時候都蒼白。即便隔着四五米的距離,她依然被這人散發出的冷冽氣息滲透着,侵襲着,帶走體內的所有溫度。他站在電梯裏,于是這狹窄的空間就變成了一個黑暗的深淵,企圖吞噬掉所有主動靠近的獵物。

宋睿不是聾子,自然聽得見兩人的話,但他的笑容依然那麽溫柔和煦,指尖按着開門鍵,禮貌又執着地等待着。

“進來嗎?”他看都不看那兩個年輕人,只是一味盯着梵伽羅。

“好的。”梵伽羅掙脫兩人的拉扯,不緊不慢地走進電梯,沖門外颔首:“我們下次見。”

“欸,梵伽羅,你別走!他是大壞蛋!你相信我!”阿火趴在已然緊閉的電梯門上一陣哀嚎。

何靜蓮僵硬地看了看四周,然後快速跑到阿火身邊,露出極度不适卻又不得不忍耐的表情。

電梯緩緩下行,梵伽羅擡頭仰望吊頂,雙目閃着愉悅的光,直至阿火的哀嚎徹底消失在上方才輕笑道:“很有趣的兩位小朋友。不過,”他将手掌輕輕覆在宋睿背部,嗓音瞬間低沉了很多,“你應該适可而止,你在毀滅自己。”

宋睿下意識地繃緊身軀,卻并未等來料想中的疼痛,反而被這輕覆帶走了所有不适。一股沁涼順着尾椎骨緩緩彙入那些血肉模糊的傷口,又爬上他的頭皮,令他的每一根神經乃至于每一個細胞都得到了撫慰。

他暗地裏深吸一口氣,側頭問道:“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在你眼裏,我确切是什麽模樣?真是一個漆黑的望不見底的深淵嗎?”

梵伽羅本只是随意地瞥他,卻不知怎的,忽然将目光凝住,微彎的薄唇慢慢抿直,竟露出一個罕有的困惑表情:“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黑暗仍然存在,但是卻有了光,極微弱的一點,忽明忽滅,像是……”

他并攏雙指,輕觸宋睿的下颌,令對方把臉龐完全轉向自己,認認真真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斟酌道:“像是有一顆星星亮了起來。”

“星星?”宋睿愣住了,重複道:“你确定是一顆星星?”

梵伽羅直勾勾地望進他波瀾起伏的眼瞳,篤定道:“是的,是一顆星星。深淵裏亮起了星辰,真不可思議!”他大概覺得這很有趣,于是笑容都變得明媚了很多,竟顯出幾許純真肆意,像一個沒有憂愁的少年。

宋睿猜測他的年齡一定不大,至少比他現在擁有的這副軀體要小很多,于是便也跟着笑了。

宋睿只被疑惑困擾了幾秒鐘就恍然低語:“是的,是有那麽一顆星星。”

梵伽羅驚奇地看向他,“你知道那是什麽?”

“我知道。”宋睿笑着點頭,卻不肯多說。

梵伽羅忍了忍,似乎沒忍住,于是追問道:“那到底是什麽?我很好奇。”

宋睿的笑容越發真切,“我也對他很好奇,等我真正了解他的時候,我會告訴你。”

梵伽羅定定看了他幾眼,發現他是真的準備賣這個關子,于是擺擺手,皺皺鼻頭,頗為掃興地走了。

宋睿目送他的汽車駛離,這才拿出手機打電話,那頭很快接通,語氣卻透着頹喪:“你怎麽忽然想起給我打電話?我拜托你做的側寫你做好了嗎?”

宋睿:“資料已經發到你郵箱裏了,你還沒找到線索?”

莊禛:“是的,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那時候的刑偵技術和我們現在不能比,我只能靠你的側寫來尋找嫌疑犯,但這邊的人口流失情況很嚴重,天南海北的,一時間根本找不到當年的那些人。小飛已經連續一個多星期沒合眼了,再破不了案,我怕他會垮掉。”

宋睿看向停車場出口,那裏亮着一道白光,驅走了所有黑暗,于是抿唇輕笑,認真提點:“如果實在不行,我建議你去尋求梵伽羅的幫助,他或許是你們最後的希望。”

莊禛嚴肅地诘問:“你怎麽也像小飛一樣幼稚,靈媒那玩意兒怎麽可能真的存在?別人還說你會讀心術呢,你怎麽不自稱靈媒?我莊禛一輩子都不會拿案件去問鬼神,這是對受害者及其家屬的不負責任。”

“那好吧。”宋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我們說點輕松的。我堂妹最近拍攝了一檔真人秀,叫《奇人的世界》,我在節目裏擔任評委,你有時間可以看一看,放松放松,就當給我堂妹增添收視率吧。”

“嗯?你還錄節目?你不是最讨厭賣臉嗎?”莊禛大感意外。

“節目很有趣,我今天錄得很愉快。你忙吧,我開車了。”宋睿笑着挂斷了電話。

——

梵伽羅回到月亮灣小區時已臨近午夜,夏風在樓與樓的間隙中呼嘯,發出哭泣一般的聲音,但1號樓內的哭泣卻比這陰風的嚎叫更慘烈。

四樓的婦女被一家老小壓着打,一聲接一聲的求饒像是沾着血,無助到極致;七樓一片死寂,卻又在下一秒爆發出一聲轟響,仿佛連牆壁都坍塌了;十四樓的防盜門破破爛爛地裂着口,膽小的業主沒敢回來住……

梵伽羅爬到十七樓的時候忽然站住了,凝着雙目看向那個昏暗的、慣常躲着一只小獸的角落,原本流轉的眸光漸漸變得濃黑粘稠,把所有情緒攝走。他注視了很久,也站立了很久,然後繼續一步一步往上爬,原本輕巧的腳步竟略顯沉重。

他躺進浴缸,浸入冷水,陷入休眠。清澈見底的水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染上墨色,而貼近他皮膚的那些墨色又被絲絲縷縷地吸收幹淨。睡了大約二十分鐘,他忽然睜開眼,半靠浴缸坐起,蹙着秀氣的眉,抿着殷紅的唇,無奈地看向浴室的某個角落,這樣的表情讓他顯出幾分孩子氣。

“過來。”他清朗的嗓音被逼仄的空間壓縮,顯得更為冷銳。

房裏無人,但他卻伸出細長的指尖,隔着虛空點中一處。一滴黑色的水珠沾染在他透白的指甲蓋上,又順着那優美的弧度往下滑,卻并未墜落,而是在指尖的邊緣處消失,像是被一張無形的口嘬了去。

幾秒鐘後,一團霧氣由淺至深,由淡複濃,由灰到黑,漸漸凝成一個瘦弱矮小的人形。那人形沒有五官,只揣着一雙短短的手,抖動着一雙細細的腿,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他似乎想靠近,卻又恐懼于這個灌滿黑水的冰冷浴缸。

“讓我看看你到底發生了什麽。”梵伽羅的指尖依然懸在半空。

人形霧氣連忙小挪了幾步,把額頭抵過去。

梵伽羅閉上眼睛感受,無奈的表情已變成了全然的冷漠。他看見了一個髒亂不堪的家,陽臺上是堆積成山的衣服,水槽裏是發黴馊臭的碗盤、茶幾上是東倒西歪的外賣盒,地板上是散亂的椅子和快遞包。

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用鑰匙打開房門,東搖西晃地走進客廳,卻被快遞包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一名小男孩連忙跑上去攙扶,表情怯怯的,小嘴無聲地喊着爸爸。

男人勾頭瞪視小男孩,通紅的眼珠閃爍着陰鸷的光,當小男孩害怕地往後退時,他忽然狠狠踢出一腳,咒罵道:“你這該死的累贅!這個家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罵完,男人倒向身後的沙發,打着呼嚕睡過去。時間一點一滴流逝,被踹中腹部的小男孩一直躺在地板上沒動,他來不及喊叫,來不及躲閃,甚至來不及掙紮,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梵伽羅收回指尖,面無表情地看着人形霧氣。

人形霧氣扭了扭小身子,揮了揮小短手,似乎急切地懇求着什麽。

梵伽羅搖頭道:“誰不想活着呢?但是你已經死了。”

人形霧氣吐出一口更淡的霧氣,然後鑽進浴缸與馬桶的夾角,把自己封閉起來。

外面的風呼呼地吹,浴室裏斷斷續續響着低泣,克制卻又迷茫。他還太小,他尚且來不及長大,也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麽。生的渴望在他的魂體裏燃燒,令他始終未曾消散在這煞氣沖天的地方。

梵伽羅捂着隐痛的腦門躺回浴缸,試圖讓自己閉眼,卻又在數十分鐘後坐起,支着頤,嚴肅地思忖半晌,終是嘆息道:“既如此,那我們便試試看吧,反正我早已經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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