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宋溫暖和幾位評委也都來到測試間, 在一旁的組合沙發上落座。他們沉默地等待着,而幾名工作人員正在反複檢查梵伽羅的蒙眼布, 以确定他什麽都看不見。這個過程被攝像師忠實地記錄下來, 日後肯定得播出去,以樹立節目真實可信的口碑。
少頃,工作人員肯定道:“導演, 他真的看不見。我們自己也試過了,這個眼罩真的蒙得很嚴實,連鼻翼兩側的空隙也被層層棉布堵死了。”
宋溫暖這才向梵伽羅講解具體的測試內容,然後告誡道:“你記住,你不能碰觸你的測試者, 也不能與他們有任何交流,只能隔空感應。你準備好了嗎?”
“開始吧。”梵伽羅平靜地點頭。
宋溫暖便道:“請我們的第一個測試者站起來。”
傑弗瑞率先站起身, 沖攝像機抛了一個媚眼。他今天化了很濃的妝, 還穿着一件極騷氣的豹紋緊身小襯衫,樣子有些不男不女。他身上馥郁的香水味和甜膩的脂粉氣絕對會讓眼睛看不見的人以為他是一個女性,這也是導播挑中他的原因。
宋溫暖繼續提醒:“梵伽羅,你可以感應了。”
梵伽羅一只手搭放在膝頭, 另一只手伸長,攤開,徐徐道:“請這位先生像我這樣伸出手,張開五指。”他一開口就點出了傑弗瑞的性別, 而宋溫暖等人卻還沒覺察到詭異之處,只以為他是蒙的。
宋睿瞥了衆人一眼, 忽然就無聲地笑了。這些人懵懵懂懂卻又自以為清醒的樣子和曾經的他是多麽相似,原來在梵伽羅眼裏,他以前竟是這副蠢樣嗎?倒是挺羞恥的。
傑弗瑞伸出手臂,張開五指,滿臉不以為然。
梵伽羅忽然站起身,不緊不慢地朝圓形高臺走去。他跨過一級一級臺階,向三人靠近,腳尖始終指向坐在最內側的傑弗瑞,驚得對方差點一屁股坐倒。
宋溫暖想喝止梵伽羅突如其來的靠近,卻被堂哥用力按住了話筒。他不允許她做出任何打擾的舉動。
就在宋溫暖和宋睿較勁兒的片刻,梵伽羅已站在傑弗瑞面前,沒有絲毫遲疑,也沒有調整過方向,就那麽筆直地找準了目标。傑弗瑞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呼吸也變得十分粗重,竟是被吓住了。他像個傻子一樣伸着手,張着五指。
副導演不停沖他揮手,讓他趕緊後退,但他已經無路可退,再往後,他就得騎到沙發靠背上去。另外兩名測試者笑眯眯地看着他,竟絲毫未曾察覺到掩藏在這一幕之下的詭異。
“梵伽羅,你不能碰觸我們的測試者!”宋溫暖終于搶回話筒,厲聲警告。
回應她的卻只是梵伽羅的一聲輕笑,這笑聲柔柔的,空靈卻又極富磁性,竟讓傑弗瑞不受控制地紅了臉頰。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用口型無聲說道:要命!我耳朵快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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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浮誇的表演很快就被迫中止,因為梵伽羅已舉起手,張開五指,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朝他的手掌貼去,随之而來的還有一層看不見的氣膜,将他的身體覆蓋,又順着他的每一個毛孔滲入血液。
這是一種很難用語言去形容的感覺,甚至于它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傑弗瑞都無法予以确認。他只感到自己體表的每一根毛發都悄悄豎立,每一寸皮膚都慢慢繃緊,每一條神經都緩緩拉扯,而這些改變又将他的感知力催生到極限。
他開始回憶自己并不如何短暫,卻也算不上漫長的一生,那些悲傷的,痛苦的,幸福的,喜悅的瞬間開始交替在他的腦海中閃現,就像一部利用蒙太奇手法胡亂剪輯的電影,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忽然想起這一切。
他開始慌神了,這種身體和意識同時脫離掌控的感覺實在是太過可怕!也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靈媒”這兩個字究竟蘊含着多麽澎湃的力量。在梵伽羅面前,他就像一粒塵埃,只能在對方浩如瀚海的引力中載浮載沉、随勢而行,所謂的反抗、抵觸,根本是不存在的東西,而之前的輕蔑鄙夷,更是狂妄自大得可笑!
傑弗瑞拼盡全力挪動着自己的手,企圖脫離這種掌控,卻更加駭然地發現,無論他的手掌往哪個方向挪移,梵伽羅都能立刻跟進,并始終保持着三寸的距離。他并沒有違反節目組的規定,但唯有傑弗瑞知道,這種無形的掌控比真切的碰觸更可怕。他伸出的那只手,被梵伽羅的手,隔着三寸的虛空,牢牢吸住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這一幕。那個眼睛根本無法視物的青年就像一面鏡子,與傑弗瑞面對面地站着,手掌印合着彼此的手掌。
宋溫暖反複讓導播确認梵伽羅沒有違規,更無法看見,這才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竟然真的能感應到傑弗瑞,他可以……
傑弗瑞還在做着徒勞的掙紮。他把自己的手往上移,往左移,往右移,往下移,而梵伽羅的手也會同時往上、往左、往右、往下。周圍的人早已經看呆了,全然不知道傑弗瑞正遭受着怎樣的掌控和滲透。
終于,梵伽羅收回白得幾近透明的手掌,開始慢慢後退。一名工作人員連忙跑到近前,準備攙扶他,卻發現他已倒退着走下臺階,坐回了原位。能不能看見外物對他竟産生不了絲毫影響。
宋溫暖得意又輕鄙的笑容已徹底凝固,宋睿卻還在她心頭紮了一刀:“我早已說過,梵伽羅不可能作弊。我們是用眼睛去觀察這個世界,他是用意識,你明白那是什麽意思嗎?”
“不明白。”宋溫暖恍惚地搖頭。
宋睿輕笑道:“不明白就對了,若是明白,你就不會像個傻瓜一樣坐在這兒。”
“堂哥,你這是在變着法兒地罵我嗎?”宋溫暖不敢置信地看向原本不染塵俗,現在卻煙火氣十足的堂哥。他什麽時候學會罵人了?他不是最擅長陰死人嗎?
宋睿豎起食指,讓她噤聲,因為梵伽羅開口說話了。
“男性,二十七八歲,”他用交握的十指抵住下颌,緩緩開口:“尖銳的能量布滿你的身軀,令你很難保持冷靜。你的人際關系很差,在你的周圍,敵人遠遠多過于朋友。你常常會因為這份尖銳而陷入困境,遭遇背叛,受到非議,你過得很茫然,也很艱難。曾經與你關系最親密的人都已經離你而去,這讓你始終無法釋懷。”
只簡短幾句,梵伽羅就準确地點明了傑弗瑞的過去和現在。在那場雙重背叛裏,他失去了工作、愛人和最要好的朋友,他幾乎是一無所有地逃離了那個名利場,卻始終無法治愈心底的傷口。
三位評委對傑弗瑞的了解并不多,于是轉頭去看宋溫暖,而宋溫暖卻捂着嘴,瞪着眼,一副想尖叫又極力克制的表情。
傑弗瑞的眼眶已經紅了,他這才猛然醒覺:這根本不是什麽測試,而是一次深層剖析,因為他在梵伽羅面前根本就是透明的,這讓他既惶恐又難堪。他不知道梵伽羅還會說些什麽,他害怕他把自己腐爛的傷口揭開給所有人看。
果然,梵伽羅一字一句說道:“你只能用更尖銳的一面去應對外部的一切,你喜歡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別人看。你知道自己得不到幸福,因為那東西你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徹底失去。你讨厭虛僞,讨厭醜陋,讨厭謊言,為了躲避這些,你會拒絕所有的親密接觸,也會展開無差別的攻擊,但這樣的你,卻也變得越來越令人憎惡。诽謗和攻擊始終與你同行。也有很多人圍繞在你身邊,他們似乎非常崇拜你,而你卻并不确定他們究竟是喜歡真正的你,還是你與人争鬥時醜陋的模樣。于是你又陷入了更深刻的自我懷疑,你最終想要撕碎的,其實是你自己。”
傑弗瑞張開幹澀的口,想要打斷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話。如果梵伽羅手裏有一把手術刀,他相信自己的心髒和頭腦定然已經被這個人完全剖解了。
“不要再說了,我退出,我不測了!”他的吶喊就是最好的肯定,于是所有評委都露出了震驚的表情——梵伽羅居然說對了!
“你不用退出,”梵伽羅的嗓音始終平和:“該退出的一直不是你。沒有人知道,當你用不屑而又狂傲的态度去面對那些背叛者時,夜深人靜處,你會卷着被子偷偷地哭;當你酣暢淋漓地辯贏所有敵手時,你會離開人群,獨自坐在陽臺上落寞地吹着風;你讨厭虛僞,所以你活得真實;你讨厭醜陋,所以你擁有一雙能發見美的眼睛;你讨厭謊言,所以你把最誠懇的自己留給了你最在乎的人。沒錯,現在你的确沒有什麽朋友,但是所有能被你稱之為朋友的人,卻都真心實意地愛着你。你的目光總停留在過去,所以你未曾發現,在三年後,你的身邊早已開滿了花,你的認真努力,你的真實無僞,讓你贏得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你值得那些人的崇拜。我可以确切地告訴你,他們真正喜歡的一直是你,而不是你所謂的醜陋的姿态。”
略微停頓片刻後,梵伽羅無比溫柔地喟嘆:“你自己就是一件美好的東西。你把最美的一面贈予別人,卻把最脆弱的自己深埋;你用尖刺對着敵人,卻把柔軟的腹部留給朋友;你對這個世界真心以待,所以這個世界也會溫柔待你。如果你試着睜開眼睛看一看,你會發現幸福早已在你身邊。”
傑弗瑞在梵伽羅說後半段話的時候便一直捂着嘴,死死壓抑着內心的動容,直到這最後一嘆才終于流下兩行眼淚,然後舉目四顧,像是在急迫地确定——他的朋友,他的幸福,真的都在嗎?
宋溫暖紅着眼眶沖他揮手,示意自己一直都在。
導播舉起手,指着身旁的一名攝影師,無聲吶喊:“看他,看他,他愛你!”
那攝影師長得非常高大,面容也很剛毅,皮膚是性感的古銅色,健碩的肌肉将T恤衫繃得緊緊的,整體形象竟然十分耀眼。他此時正臉頰通紅地看着傑弗瑞,濕漉漉的眼睛滿溢期待。
傑弗瑞及時捂住了快要脫口而出的尖叫,因為這人竟然是他認識了十幾年的學弟。他愛着自己?什麽時候的事?
三位評委都驚了,因為梵伽羅的每一個字都在現實中得到了驗證,而他直到此時還未曾真正見過傑弗瑞,又是從何得知的這些訊息?那場暗戀,恐怕連當事人自己都不知道吧?所謂通靈,真的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然而梵伽羅很快就用事實告訴他們,可以!場中所有人的交流都是無聲的,而他卻在傑弗瑞不敢置信地看向攝影師時輕笑道:“你不上去握他的手嗎?”即便蒙着厚厚的布,他也對現場發生的一切了若指掌。他看不見,卻比所有人都看得更清楚。
傑弗瑞這才如夢初醒,連忙跑下臺,握住了學弟的手。他根本來不及思考自己的感受,只聽見那人的一句提醒便下意識地照着他的話去做了,做完之後竟也沒有後悔的感覺。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一次,你的選擇是對的!
攝影師将學長拉入懷中,激動卻又克制地宣誓:“以後我一定不會讓你獨自躲在被窩裏哭,我永遠都在。”
兩人很快就分開了,錄制現場卻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這一幕不知道軟化了多少人的心,讓他們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原來如此美好。
宋溫暖哭得眼線都花了,她親手把傑弗瑞從那個泥潭裏拉出來,自然明白他能再一次擁抱幸福需要耗費多大的勇氣。若是沒有梵伽羅,若是沒有這誤打誤撞的測試,他可能終其一生都會縮在那厚重的殼裏,守着他早已腐爛的傷口。
宋溫暖啪啪啪地拍手,臉頰還豎着兩行黑色的淚痕。宋睿則頭看她,就像在看一個傻瓜。
梵伽羅一旦進入某一個場合,便會自動自發地接過掌控權。他清冷的嗓音在測試間內回蕩,打斷了還沉浸在感動中的人們:“好了,下一位測試者是誰?”
宋溫暖呱唧鼓掌的樣子猛然僵住,過了好一會兒才悻悻地放下手,撩了撩鬓邊的頭發,佯裝自然地說道:“請下一位測試者站起來。”
丫丫連忙站起身,眼睛比探照燈還亮。她不怕被剖析,反而迫不及待地想與梵伽羅進行一場心靈與心靈的交流。誰也沒發現,坐在她身邊的俞雲天正不斷擺弄着自己的袖扣,一下下,一圈圈,這是他纾解緊張的慣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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