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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團黑影是一只半透明的八哥犬, 後脖頸被梵伽羅拎着,四只肥短的腿老老實實地蜷在身前, 微凸的鼻頭一邊聳動一邊發出嗚嗚的低鳴, 顯然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還保持着滿滿的活力。
在它離體後,夏夏竟緩緩睜開雙眼, 表情恍惚地看向周圍。她的父母連忙撲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一聲接一聲喊她的名字。他們的表情很緊張,語氣卻十分輕緩柔和,唯恐驚擾了女兒。因為女兒已經鬧了整整一晚上, 無論他們怎麽呼喊都喚不回她的神智。她不認識任何人,也說不了一句話, 只一個勁地汪汪叫, 拿鼻子嗅聞周遭的一切,甚至趴在地上,試圖去舔一塊散發着肉味的油漬。若是旁人去拉她,拽她, 她就會随便往地上一趟,驚恐地嗷嗷叫。
她的一舉一動都與狗沒有任何區別,而醫生根本無法對她的病症做出合理的解釋,只能建議他們明天去做一個更為詳盡的腦部CT。按理來說, 這種瘋病不是一時片刻能治好的,但奇怪的是, 只略微小憩片刻,夏夏竟睜着清明的眼,語氣古怪地問道:“爸媽,我怎麽忽然進醫院了?”
“夏夏,你能說話了?夏夏,你再叫一聲爸媽給我們聽聽!”夏父夏母近乎于狂喜地抱住女兒。
“爸媽,我到底怎麽了?”夏夏臉色一變,嗓音立馬顫抖起來:“我,我是不是得了絕症?你們老實告訴我,我能接受,真的。有事千萬別瞞我!”
“我恐怕你不能接受,你看看你之前的樣子。”一名同事擠到病床邊,把她汪汪亂吠的視頻播放給她看。
“啊啊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會像狗一樣?這一定不是我!我不接受,我打死都不能接受,你們快把它删掉!”夏夏的尖叫聲幾乎能掀翻屋頂,而梵伽羅已經踩着她活潑有力的音調走出了病房。
趙文彥看得清楚,心裏也明白,卻什麽都沒問,只默默跟随在青年身邊,倒是曹曉輝壓制不住內心的惶然和畏懼,小聲說道:“梵……梵老師,剛才你在夏夏身上一拍她就醒了,她這是中邪了吧?是你救了她嗎?”
管自己手底下的藝人叫老師的經紀人,曹曉輝肯定是娛樂圈裏的頭一個。
“嗯,中邪了。”梵伽羅攔住一名面熟的男子,問道:“你們把崇明道長安排在哪個病房?”
這人也是來探望夏夏的工作人員,自然是認識梵伽羅的,忙道:“梵老師,他在607,樓下左拐第三間房就是。”
“謝謝告知。”梵伽羅禮貌地颔首,随即又去了607。
手臂正吊着一瓶藥水的崇明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翻身而起,拉開窗戶,準備跳樓。只要能逃脫這惡魔的追捕,就算是摔成殘廢他也認了。衆目睽睽之下,他總不能再對自己做什麽吧?
偏在此時,一團人形霧氣忽然從窗外撲進來,将崇明狠狠撞翻,又盤着雙腿坐在他肚子上,将他死死壓住。這也為梵伽羅争取到了足夠的時間,他不緊不慢地走進病房,将始終拎在指尖的那只毛茸茸的黑影拍入崇明身體,附耳低語:“你的靈魂強度遠超夏夏,應該會始終保持清醒吧?那麽我只能祝你好運。記住,你做過的所有事不是沒有人知道,還有天知,地知,我知。”
他再一次輕拍崇明的肩膀,然後倒退着離開病房,又站在門口略微颔首,以示辭別。論起禮數,他比任何人都周到。然而他尚且沒走出去多遠,四腳着地的崇明就從病房裏奔爬而出,一邊汪汪吠叫一邊凄厲吶喊:“快攔住我,快!它想吃屎!它想吃馬桶裏的屎!”
原本還莫名其妙的曹曉輝一個沒忍住竟笑噴了。吃屎?他沒聽錯吧?與此同時,他對梵伽羅的敬畏卻又更深了一層,若非今晚趙總也來了,他這會兒肯定已經落荒而逃。他就怕梵伽羅也給自己肩膀上輕輕拍一下,讓自己從人變成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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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那個夏夏是被他給害了?”趙文彥很快就抓住了重點。
“是的。”梵伽羅略微點頭。
“那他這是遭了報應。”趙文彥非但不懼,還覺得理所當然。
——
淩晨三點,梵伽羅終于回到月亮灣小區,誰也看不見,在他的身後,有一團小小的霧氣如影随形。他們緩緩走到人工湖邊,站着眺望。銀白的月輝遍灑而下,令這座深不見底的湖微泛磷光,絲絲縷縷的白霧聚聚散散、飄飄蕩蕩,凝成一團又一團奇形怪狀的虛影,更有一股腥臊夾雜着水草的澀味,撲面而來。
僅憑氣味就能知道,這座湖是一座死水湖,沒有流動的水波帶來無盡的新生命,它最終只會變成一個髒臭不堪的墳墓。
小小的黑影在這腥臭的霧氣中竟然退怯了,忍不住把大哥哥往後拽了拽,示意他別去。唯一的快艇已經被他的父母破壞,沒有船,大哥哥根本找不到他的屍體。
梵伽羅卻推開他的手,低聲吩咐:“你在這裏等着,我很快就回來。”他脫掉黑色襯衫,往幽深的、腥臭的、近乎于墨綠色的湖水裏紮去,像一只魚,入水之後連頭都沒冒就扭擺着修長的腿,往更深更遠的地方游掠。水草纏住了他的身體,被他輕輕掐斷;亂石攔住了他的去路,被他遠遠繞開,在無法視物的粘稠黑暗中,他竟自由地像是在飛翔。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沉沒于湖心的綁了巨石的箱子。
幾個小時後,看上去白磷磷一片,實則近乎于墨色的湖面終于傳來一陣水流急湧的聲音。抱着雙腿坐在湖邊等待的小黑影連忙站起來,伸長脖子往遠處看。
少頃,一道修長的身影慢慢由深水走向淺岸,手裏拖着一口巨大的行李箱。
小黑影連忙把抱在懷裏的襯衫遞過去,然後由無形凝聚成一個幼小清秀的孩童。他仰着頭,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既期待又不安地看着大哥哥。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才能回去。
梵伽羅抹掉臉上的水珠,摘掉發間的水草,又穿好襯衫,這才徒手擰開那看似堅固的密碼鎖,讓側躺在箱子裏的屍體暴露于慘白的月光下。經歷了數天的浸泡,它竟沒有膨脹甚或腐爛,只是略長了一些屍斑而已,小區內濃烈的煞氣就是最好的保鮮劑。
小黑影蹲下身,試圖去摸自己的身體,手掌卻直接穿透了過去。他已經死了,于是靈魂便再也回不去了。
看見他沮喪的頭顱和一顆接一顆掉落的黑色淚珠,梵伽羅嘆息道:“雖說生死有命,但我既然答應了就絕不會食言。走吧,我送你。”他撫了撫小黑影的腦袋,然後往他背上輕輕一拍。
小黑影順着他的力道往箱子裏栽去,這一回卻不知為何,竟沒有穿透這有形之物,而是直接入駐了那具已經死透了的屍體。崇明的能力,經由梵伽羅的提煉增幅,竟連死魂和死屍也能控制。
蜷縮在箱子裏的小小屍體忽然睜開眼睛,左右看了看,然後一骨碌爬起來,到處撫摸自己的身體,滿臉都是驚奇和不敢置信。
“啊啊!”他咧開嘴沖梵伽羅笑,努力醞釀半晌才從早已破碎的喉嚨裏吐出三個飽含熱愛的字:“哥,哥,謝!”
梵伽羅緊繃的臉龐終于洩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輕拍小孩濕漉漉的腦袋,說道:“走吧,送你回家。”
小男孩連連點頭,然後手腳僵硬地從箱子裏爬出來。他的動作像極了一只亟待翻身的小烏龜,惹得梵伽羅眼裏沁出更多笑意。銀白的月輝灑落在他們頭頂,又慢慢被逐漸逼近的晨曦和天邊的一抹朝霞驅散,第二天不知不覺來臨了。
1號樓是小區裏唯一會在清晨時分亮起橘黃燈盞的樓。渾身濕透的青年牽着渾身濕透的小男孩,順着旋轉的樓梯一階一階往上爬。四樓的主婦頂着一張憔悴的臉和鳥窩一樣的頭去購物,她的公公婆婆要求她必須在這個時間段起床,如此才能買到最便宜的菜蔬。
她的眼角有一片很濃重的淤青,被淤青環繞的眼珠紅腫地似要滴血。可想而知昨天晚上,她經歷了何等的折磨。看見濕漉漉的一大一小,她麻木的臉上終于多了幾分驚異,并盯着青年那張俊逸的臉看了很久,似乎覺得有點眼熟。
小男孩低下頭避開了她的視線。
兩人繼續往上走,便又在七樓遇見了匆匆出門的一名中年男子,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穿着一套中規中矩的西裝,拎着一個米色公文包,看上去很忠厚老實。發現青年和孩子都是一身水,他還關切地問了幾句,并催促他們趕緊回家換衣服,免得感冒,性格似乎也很體貼溫柔。
十四樓的防盜門換了,但住戶卻始終沒敢回來,因為他家的外牆上貼滿了大紅色的字幅,上面血淋漓地寫道:【姐妹們,這是一個騙子,騙錢騙色都是輕的,還會騙命!據保守估計,已經有十八位女性同胞受害,你們小心一點!不相信的可以加群,我們實名與你聊!群號:XXXXXXX。】
有些字幅被刮掉了,但更多的字幅又貼了上去,堪稱源源不斷、誓不罷休。
梵伽羅往樓道裏望了一眼,竟抿着唇笑了。見他好像很高興,小男孩便也抿着小嘴笑了笑。
兩人繼續往上爬,足足十幾層樓的高度,卻無法讓他們流一滴汗,喘一口氣。終于到了十七層,小男孩輕松的表情開始慢慢緊繃,然而不等他上前敲門,已經有人先他一步叫開了門,語氣十分嚴厲:“洋洋到底在哪裏?昨天晚上我越想越不對,特意去拜訪了許先生您的父母,卻沒在他們那裏見到洋洋。周圍的鄰居也說你根本沒把孩子送過去。你為什麽要讓你的父母配合你撒謊?你把孩子弄到哪兒去了?”
“那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想把他送去哪兒管你什麽事?”許父理直氣壯地诘問。
“如果二十四小時之內我沒見到洋洋,我就有理由懷疑他失蹤了,并對此展開調查。你們是他的監護人,對他的人身安全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們将是我的首要調查對象!”廖芳夾雜着擔憂和怒氣的聲音在樓道裏回蕩。
能為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而日夜奔波的人,除了警察似乎也沒誰了。
許父的眼裏閃過一抹兇芒,齒尖輕一咬合,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一改之前的不耐煩,故作傷感地說道:“既然你已經調查出來了,那我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你進來自己看吧。”他側過身子,露出黑漆漆的,連一盞燈都沒點亮的客廳。他的妻子似乎躲在角落裏聽了很久,這時候也終于從黑暗中游移到丈夫身後,像一只神出鬼沒的幽靈。
廖芳竟然毫無所覺,邁開腿就要往裏走。她太擔心孩子的安危了。
站在樓梯間旁觀多時的梵伽羅忽然揚聲說道:“廖警官,好久不見。”
“梵先生?你這是上哪兒去了,怎麽渾身都濕透了?”廖芳止住步伐,回頭看去。
正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的許父也順着那道嗓音看過去,然後整個人都僵硬了。隐沒在黑暗門角的許母發出一道宛若驚魂的尖叫。
“洋洋!”三道不同的嗓音用三種不同的情感同時喊出一個名字:許父是驚恐和不信;許母是害怕又惶然;廖芳則是純粹的驚喜。
“他在湖邊玩水,不小心掉下去了。”梵伽羅牽着小男孩一步一步走出黑暗,來到被一盞聲控燈照亮的門洞,微笑敘述:“許先生,為了救洋洋我可是費了老大的勁兒,他落水的地方離岸邊很遠,差點就回不來了。這一次您可得看好他,別再讓他遭遇危險。”他把掌心輕輕覆在小男孩背上,往前推了推。
小男孩仰起的臉蛋便也展露在這唯一的光束中,皮膚比紙還白,瞳孔比墨還深,嘴唇青紫一片,竟似屍體一般毫無人色。不不不,他簡直就是一具行走的屍體!
方才還滿心都是殺意的許父,竟在兒子漆黑雙瞳的注視中吓地尿了褲子。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孩子是怎麽死的,他親手探了他的鼻息和脈搏,又扭斷他僵硬的骨關節,将他卷成一團,藏進狹窄的冰箱。沒有人能在連續幾個日夜的冷藏和水淹之後還活着,除非他不是人!
許父吓得魂都丢了,卻死咬着牙關沒敢在廖芳面前失态。腥臊而又滾燙的尿液灌滿他的褲裆,可他卻只能假裝一切正常。
許母緊緊貼在丈夫背後,牙齒打顫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尤為突兀。這孩子同樣是被她親手裝箱又扔下湖的。
梵伽羅再一次把孩子往前推,微笑詢問:“許女士,兒子平安回家了,你就沒什麽表示嗎?”
“表示?什麽表示?”許母整個人都是木的。
許父則如夢初醒,連忙從錢包裏掏出一沓現金塞進梵伽羅手裏,不斷鞠躬:“謝謝你梵先生,今天真是太感謝了,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梵伽羅漆黑的雙眸悠忽劃過一抹冷意,卻也沒說什麽,而是順手把孩子推進那個不透半點風的家門,輕聲囑咐:“去吧,回家了。”
大門迫不及待地關上,砰地一聲巨響震亮了全樓的聲控燈。
廖芳直到此時才徹底放下心來,拍着胸口說道:“原來孩子真的走丢了一晚上!梵先生,你說這都是什麽人啊?孩子都丢了十幾二十個小時了,他們竟然不着急去找,反而編造謊言糊弄警察,這不是盼着孩子出事嗎?以後我必須定期來做回訪,不然孩子肯定不好過。”
梵伽羅看着她既僥幸又後怕的臉,徐徐問道:“只要一想到為人父母不需要經過考試,你就害怕得要命是不是?”
廖芳垂下頭,難過地說道:“是的,害怕得要命,可那些父母卻從來不會有同樣的感覺。”
“他們會的。”梵伽羅的嘆息連同他修長的身影,緩緩消失在逼仄的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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