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曲娴芬洗完臉便下意識地去拿菜籃子, 走到玄關處換鞋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是潘大偉,而不是免費保姆曲娴芬, 可以不用去買菜了。她臉上露出一抹笑, 完了把剛取出來的平底鞋放回鞋櫃,走到客廳,緩緩坐在沙發上。

她拍了拍沙發墊子, 由衷感嘆道:“真軟。”這麽柔軟高檔的沙發,她卻很少有機會享用,因為這是婆婆的寶座,只要不出門,婆婆就會整日橫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把瓜子殼吐得到處都是。

曲娴芬試着像婆婆那般躺下,感受感受, 總是倍覺疲勞的身體竟然軟得連骨頭縫都酥了。當然, 只是一張沙發還遠遠達不到如此神奇的功效,最主要的是她頭一次在這個家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放松,因為她現在披着潘大偉的皮,可以理所當然地享受家裏的一切。

她閉上眼, 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七點半卻被一陣嘈雜喚醒,婆婆的大嗓門從客房裏傳來:“曲娴芬,曲娴芬, 你給我醒醒,別裝死!你把我兒子趕去沙發睡, 你倒好,竟然躺在客房裏睡得這麽沉!開開都快要去上學了你竟然連早飯都沒做,你快給我起來!”

“老婆子你等着,我去拿掃帚!這臭婆娘一天不教訓就皮癢!竟然敢不做早飯!”公公披着外套從廁所裏走出來。

潘開頂着一頭亂發跑出卧室,叫嚷道:“奶奶,我餓了,你看這都幾點了,難道你們讓我餓着肚子去上學啊?早飯再不做好,我今天就不去上課了!”說到這裏他容色一喜,頓時鬧得更兇。他知道這樣做會讓母親遭受更嚴重的叱罵和責打,但他不在乎。只要能找到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逃避上學,他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曲娴芬腦子迷迷糊糊的,只能聽見這些人的話,卻無法處理相對應的信息,直至公公拿着一柄掃帚從沙發邊跑過才讓她猛然醒轉,小聲說道:“別打!”

聽見自己發出的是丈夫潘大偉的聲音,她立刻由小聲變大聲,跑進客房吼道:“住手,別打她!”

舉着掃帚的婆婆愣住了,試圖去掀兒媳婦被子的公公也僵在原地,兒子潘開更是腦袋一縮跑回了卧室。

曲娴芬見自己一開腔就能震懾住所有人,心虛氣短的感覺立刻就消失了,她反複告訴自己“你是潘大偉、你是潘大偉”于是說出口的話也變得理直氣壯:“你們打她幹什麽,讓她好好睡一覺不行嗎?她和我已經離婚了,不再是你們家的兒媳婦,她憑什麽給你們做早飯?餓了自己煮面條去。”

“兒子,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病了?”婆婆首先發現情況不對。

曲娴芬避開她的目光,刻意解釋了幾句:“我早上的時候試過了,她怎麽叫都叫不醒,應該是生病了。你們讓她躺着,晚上我回來的時候她要是還不醒,我再送她去醫院。”

“真叫不醒嗎?”婆婆一邊說一邊狠狠掐曲娴芬的身體,看得曲娴芬直呲牙。這個老女人下手一向狠毒。

“嘿,竟然真的掐不醒!看來真病了。”婆婆也知道自己手重,于是很快就信了,公公盯着曲娴芬的身體看了一會兒,也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打發走兩人,曲娴芬暗松一口氣,然後翻出潘大偉的公文包、車鑰匙、錢包、手機等物,準備去上班。當然,上班也只是做做樣子,她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想找律師改一改離婚協議書。

臨走之前她推開兒子的房門,慎重交代一句:“開開,早飯可以去學校吃,學是一定要上的,不能逃課知道嗎?”

潘開乖乖點頭:“知道了爸,你快上班去吧,路上也記得買點早飯吃,別餓着。”

看見格外懂事聽話的兒子,曲娴芬的內心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她噙着笑離開家,抵達公司的時候還在回味兒子飽含關切的話語,那是她從未得到過的溫情。

律師在她的拼命傳召下終于趕來辦公室,聽說她想修改財産劃分協議,頓時一頓抱怨:“老潘啊老潘,你讓我說你什麽好!你既然還有良心,當初又為什麽要把事情做絕?我好不容易才幫你把財産轉移走,現在再轉回來有多麻煩你知道嗎?這個事你得找若雨商量,她同意了你才能把財産要回來,我現在是幫不了你了。”

曲娴芬被這巨大的信息量弄懵了,卻不敢多問,只能放走律師。

轉移財産?若雨?要回財産?所以說她和丈夫還是有夫妻共同財産的,只是都被丈夫事先轉移走了,所以她才會落得個淨身出戶的下場。但若雨是誰?丈夫憑什麽把財産轉移給對方?

曲娴芬腦子有些亂,一時間竟理不出頭緒。她只能使用丈夫的身體,卻沒有辦法獲取他的記憶,所以對他身邊的人和事一無所知。現在該怎麽辦呢?怎麽找到這個若雨,又怎麽把財産要回來?

曲娴芬拿出丈夫的手機仔細翻找,卻沒發現李岚已悄無聲息地走到她的辦公桌前。

“聽杜律師說你想重新分割財産?”她盯着桌面。

曲娴芬慌得差點扔掉手機,又手忙腳亂地去遮掩離婚協議書。最不願意她分走財産的人除了潘大偉,大約就是眼前這個李岚了,發現她的意圖,李岚肯定會大鬧特鬧,但她現在沒有時間應付對方,她得先找到若雨。

然而出乎曲娴芬預料的是,李岚非但沒鬧,還不屑地笑了笑:“別遮了,我早就看見了。你終于良心發現了?人家給你當牛做馬十幾年,你一分錢都不給她真的說不過去。不過我告訴你,無論你給她多少錢我都不在乎,但是屬于我的那些股份,你絕對不能分割走。”

“什麽股份?”曲娴芬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李岚眸子裏迸射出狠戾的光,卻只是一瞬就隐去了。她把後背的頭發撩到頸側,又拉開連衣裙的拉鏈,露出紋滿豔麗刺青的背,沉聲說道:“你沒有忘記我背後這些傷是為誰受的吧?當初要不是我陪那個變态老頭睡了一覺,拿到一筆大訂單,你潘大偉早就破産了。你說過會給我10%的股份作為補償,我無怨無悔地跟了你這麽多年,補償呢?你給過我嗎?你現在對曲娴芬講良心了,那你對我的良心呢?我當時差點就死了!”

曲娴芬直勾勾地看着李岚的後背,根本沒有辦法不去注視那些荊棘和玫瑰,在豔麗色彩的掩蓋下,一條條凸起的傷疤縱橫交錯地盤踞着,像一條條隐藏在花叢裏的毒蛇,噴吐着毒液。它們代表着一段極悲慘也極醜陋的過去,是李岚永遠都無法抹消的陰影。難怪每次在路上遇見李岚,她的雙眼總會顯露出癫狂的神采;難怪在夜深人靜時,她總會給她發言辭激烈的短信,讓她趕緊滾蛋,罵她愚蠢至極。

在這一刻,曲娴芬忽然什麽都明白了,李岚是真的憐憫自己,并不是裝的,因為她也有着不堪的過去。為了挽救潘大偉的公司,她竟然做出了那樣的犧牲,她差一點就被虐打致死嗎?那她最後是怎麽熬過來的?

曲娴芬一直以為自己的生活十分悲慘,但現在,當她直面李岚看上去很美好,實則早已腐爛的肉體時,她才終于明白,自己所認為的受盡苦難,在別人眼裏或許只是不痛不癢。

如果苦難也能分等級,那曲娴芬或許連小學還沒畢業!做家務會疲憊,挨罵會難受,挨打會疼痛,那麽被淩虐呢?被出賣呢?被強奸呢?

曲娴芬的嘴唇開始劇烈顫抖,因為她根本沒有辦法去想象李岚所遭遇的一切。那對她來說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屬于成年人的殘酷至極的世界!難怪當所有人都認為她受的苦是理所當然時,李岚卻能道出她的不容易。因為感同,所以身受吧?

曲娴芬慌忙推開李岚,顫聲道:“我沒忘記,我總會給你補償的,我現在還有事要忙,你先走吧。”

李岚默默拉上拉鏈,盯着她看了兩眼,然後冷笑着走了。這一次的商議自然是無果,而李岚似乎也已經習慣了被潘大偉吊着的感覺。

曲娴芬整個人都不好了,慘白着一張臉在椅子裏默默坐了很久,然後才渾渾噩噩地拿起手機,繼續尋找若雨。一個多小時後,她放下手機,疲憊地嘆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太着急了,應該放松放松,換一個思路,于是站起來在辦公室裏踱步,踱着踱着她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是潘大偉,潘大偉的任何決定對公公婆婆來說都是聖旨!

“我的鋼琴!我得找回我的鋼琴!”她用力拍打自己腦門,然後給婆婆打了一個電話,詢問她究竟把鋼琴賣到哪兒去了。

婆婆一開始還支支吾吾地不肯說,被曲娴芬吼了幾句才無奈道:“我也不知道,鋼琴其實是開開讓人拖走的。”

“你說什麽?”曲娴芬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鋼琴是開開讓人賣掉的,他撞壞了別人的車,沒錢賠了。”

“沒錢賠你不會給他錢嗎?為什麽要賣掉我……賣掉曲娴芬的鋼琴?”

“憑什麽要我給錢?我覺得開開做得很對,太有商業頭腦了,這麽小就知道廢物利用,跟你簡直一模一樣!他是得了你的真傳了!”婆婆誇贊的話讓曲娴芬一時無語。她滿心的火氣竟然不知道該如何發作才好,因為賣掉她最心愛鋼琴的人竟然是她最在乎的兒子。外婆的遺物對他而言只是一件廢物嗎?那他的母親呢?

在這一刻,曲娴芬忽然覺得很累很累,累得幾乎快站不起來了。她掙紮了很久才撥通兒子的電話,那頭傳來一道乖巧的聲音,“爸爸,你找我有事嗎?”

“你把你媽的鋼琴賣到哪兒去了?”曲娴芬啞聲問道。

“爸,你知道啦?”潘開并不覺得緊張,因為他知道父親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跟他計較:“我賣去博得立琴行了。”

“賣了多少錢?”曲娴芬咬緊牙關。

“那鋼琴太破了,又不是什麽名牌,只賣了兩萬多塊。先說好啊,那些錢我全都賠給同學了,一分沒剩!”

曲娴芬已經懶得再聽兒子說話了,她迫不及待地拿起車鑰匙,沖了出去,在市內轉了一個多小時才終于找到博得立琴行,并且花費比原價高出兩倍的價錢把鋼琴贖了回來。它被裏裏外外擦拭了一遍,做了簡單的保養和修複,看上去竟然像新的一樣。

曲娴芬看呆了,曾經的美好回憶又在她的腦海裏打轉,弄濕了她的眼眶。當工作人員問她把鋼琴搬到哪兒去時,除了潘家,她竟然想不出別的地方。她知道那裏不安全,可是她竟然沒有一個單獨的可供自己容身的居所。她為什麽從來不考慮這一點呢?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其實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需要秘密存放。

“先送去月亮灣小區吧。”無奈之下,曲娴芬只能把鋼琴送回去。

工作人員輕輕放下鋼琴便走了,曲娴芬沒在客廳裏看見公公婆婆,于是就想先回客房看看自己的身體,推開門卻見公公正慌忙從床上爬起來,緊緊扯着褲頭,而自己的身體雖然還好好躺着,衣服的扣子卻已經被解開了……

“你在幹什麽?”曲娴芬強忍眩暈走到床邊,抖着手檢查自己的身體。還好還好,只是上衣被解開了,內衣內褲還穿在身上,公公并沒有得逞。然而這只是因為自己心血來潮忽然趕回來罷了,如果自己不回來呢?

曲娴芬不由想起公公在無人時看向自己的怪異目光,于是終于明白了什麽!她剛跨出象牙塔就走進了婚姻的墳墓,所以對社會的殘酷和人性的醜惡并沒有太過全面的認識,她自以為的地獄一般的生活,放在外面那些為了生活而苦苦掙紮的人身上根本不算什麽。

她其實還沒有長大,從心理層面上看,她還是一個完全無法獨立的孩子,只能靠汲取童年的快樂記憶過活。但現在,這個孩子的世界正在急速崩塌,并且被醜陋的現實構建成另一番模樣。

她想也不想就一拳揮了過去,聲嘶力竭地怒吼:“你剛才在幹什麽?你想強奸她嗎?強奸你的兒媳婦?”

“發生什麽事了?”婆婆聽見聲音連忙跑進來,發現老頭子被兒子打翻在地,兒媳婦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頓時發出驚呼。

“你這個狐貍精!你給我起來,我撕了你!”婆婆像猛虎一般朝床上的女人撲去。

曲娴芬一腳把她踹翻,揪住她的頭發嘶吼:“你打她幹什麽?她還昏迷着,她能勾引誰?看看你的老公,看看他系不牢的褲腰帶,那是他自己解開的,沒有誰逼他!連兒媳婦都想搞,他簡直就是個畜生!”

曲娴芬被怒火沖昏了頭腦,對着公公婆婆就是一陣拳打腳踢。這得感謝潘大偉強壯的身體,也得感謝今天發生在她身上的光怪陸離的事。成年人的殘酷物語教會了曲娴芬什麽叫做百無禁忌,反抗的欲念像烈火一般燒灼着她的理智!

“你們潘家人都是一群畜生!畜生畜生畜生!”她狠狠地踢踹公公婆婆,耳邊根本聽不清他們的哭喊和求饒。她瘋了,被十幾年的冷暴力、熱暴力逼瘋了,被兒子的背叛和輕視逼瘋了,也被殘酷的現實逼瘋了。

但她瘋得非常痛快,所以打完了公公婆婆,她竟然坐在沙發上哈哈大笑。她想起了梵先生的話——脫離你現在的視角,站在別人的立場上好好審視你現在的生活,你或許會尋找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答案。

這就是她找到的答案,一地雞毛,一文不值,但其實她的生活并沒有她原本以為的那麽痛苦,也完全沒有絕望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大偉,大偉啊,你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婆婆被打得受不了了,躲在門後顫聲詢問,公公連臉都不敢露。

曲娴芬卻根本不搭理他們,再一次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開開,我要是把所有財産都轉給你媽媽,你願意跟她走嗎?”她所要尋求的最後的答案,或許就在兒子身上。

“你瘋了嗎爸?她以後要是帶着你的錢改嫁了,那咱們老潘家的財産不就全沒了?她屁都不懂,你轉給她幹嘛,不如轉給我!”潘開立刻炸毛了,苦苦勸說道:“你們只有我一個兒子,幹脆現在就把家産全都轉給我得了,這樣最保險。以後你們愛跟誰過就跟誰過,我不管。”

曲娴芬低聲笑開了,表情卻很哀傷:“開開,你為什麽不喜歡媽媽?”

“她長得醜,不會打扮,還總不讓我玩游戲,平時跟她要點零用錢都不肯給,還啰裏啰嗦,真煩人。還是爸你對我最好,我要什麽你就給我買什麽。”潘開習慣性地開啓了拍馬屁模式,一面踩低母親一面捧高父親,因為他一旦這樣做了,父親就會很高興。

曲娴芬掙紮道:“可是她讓你不要玩游戲也是為你好啊,你以後要考大學的。”

“爸,你今天到底怎麽了?說話的口氣和那個黃臉婆好像!你不是早就說過要送我去國外讀書的嗎?難道你改變主意了?爸,你可不能這樣啊……”

餘下的話曲娴芬已經不想再聽了,她挂斷還在嗡嗡作響的手機,朝門外走去。她的公公婆婆追在後面大喊:“大偉,你剛才說要把財産轉給曲娴芬,你是在開玩笑的吧?我告訴你啊,你要是真敢這麽幹,我就吊死在家門口!”

回應他們的除了樓道裏的陰風就只有曲娴芬絕不回頭的背影。

梵先生說她只有一天時間,而現在已經是中午一點多了,改變離婚協議的事卻還毫無進展。換了一具身體并不代表換了一個腦子,她還是她,那個一無是處、愚蠢笨拙的家庭主婦曲娴芬,什麽事都辦不好,也什麽法律常識都不知道,甚至連一個若雨都找不出來。

“李岚,我其實是曲娴芬,你有什麽辦法能弄走潘大偉所有的錢嗎?我準備離婚了,我需要錢。”最終,她唯一能夠尋求幫助的竟然是她一直以來視為仇敵的人。

李岚愕然地看着她,眸光幾經流轉才問出一句話:“你怎麽證明自己?”

她信了,她竟然相信了!曲娴芬猝然跪倒,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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