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寸草心(捉蟲)
殘燈如豆影幢幢,秋容就站在甬道的盡頭,半張臉龐在燈光下泛着慘白的光澤,另一半臉淹沒在黑暗之中,陰晴莫測,邪魅難言。
看清此景,三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一時間竟有些挪不動步子。
“不可能!不可能!”鐵鷹首先從這震驚中抽身出來,一臉不解,這人是他親手打死,用足他十成功力,絕不可能留有活口!
當然不可能,薛玥又何嘗不知,她和玉面羅剎親眼看秋容斷氣,就算他存心瞞騙,那屍身的僵硬程度又如何做得假。
除非,眼前的這并不是活人,而是前來複仇的惡鬼!
突然她臉色一變,喃喃自語道:“莫非是回魄還陽之術?”
鐵鷹聞言一愣,狠狠的盯住她示意她繼續。
薛玥似是十分害怕,聲調有些微微發顫:“聽聞這種陣法非常兇邪,死去之人若帶有怨氣未解,一旦置身此陣,怨氣便化為煞氣,屆時魂魄離位,化身屍魅。屍魅若成形,三界之內再無人能阻,只致生靈塗炭,血流成河!”
玉面羅剎聞言突然大笑起來,“秋容,你果然回來複仇了,你的仇人就在眼前,不将他食肉啖血,如何能解你心頭之恨!”
鐵鷹身形顫動,他本不信這等荒謬之說,只是入這地宮以來,太多詭異之事,早已将他精神擊潰。
忽然他面色猙獰的吼道:“屍魅也好,魂魄也罷,我能殺你一次就能殺你第二次!”說完他運功疾沖過去,掌風一凝,如雷霆之勢,狠狠劈向秋容。薛玥被他拽的向前踉跄,忙運起輕功勉強跟在後方。
誰知他掌風未到,秋容竟已直直的倒下,面色無華、全身冷硬,不是一具死屍又是什麽。
顯然,剛才有人故意将他立在此處,利用幽暗的燈光和石壁支撐,遠遠看起來,竟如死而複生一般。
鐵鷹本已準備背水一戰,未想到竟是這樣的結果,一時間又驚又怒,神經緊繃的盯住秋容的屍身,不知他到底是人是鬼。
薛玥在他背後悄悄觀察一番,果然不出所料,機會就在這一刻!
趁鐵鷹有些怔忪之時,她突然躍起躲入身旁兩塊石壁之間,手心一塊石子飛出,機關一觸即發,石壁內傳來鐵齒與鎖鏈咔咔轉動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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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鷹剛察覺異動,還不及反應,就聽到頭頂上傳來巨響,擡頭一看,一塊千斤重的巨石正轟然落下,轉眼間就要将他碾成肉泥。
鐵鷹震驚之下,忙運起內力,拼力向上一掌擊出。巨石被震得碎裂開來,四散飛出,而鐵鷹也被這重擊震得五髒俱損,猛地突出一口鮮血。
就在他內力盡耗、身形搖擺之間,一把短刀自他胸口穿過,鮮血泊泊而出。
擡起頭,只見玉面羅剎那張絕美的面容之下,泛着森森寒意,黝黑的雙瞳中,閃着仇恨的火焰,如同地獄中走出的修羅使者。
鐵鷹難以置信的看着胸前這一刀,想不到他一生自負,到頭來竟敗在自己最輕賤的人手中。
鮮血已将他胸前長襟染透,鐵鷹終于支撐不住癱坐在地上,回頭狠狠盯住薛玥,笑嘆道:“屍魅?還陽?你到底是何時布下這局的?”
薛玥搖搖頭道:“我可沒這麽大本事,我想能做到這些的只有那位誘我們前來的吳莊主。只是他既然送了這麽一份人情給我,我們沒理由不利用。”
鐵鷹臉上閃過怨恨和不甘,又道:“別忘了,你還和老夫鎖在一起呢?”
薛玥嘴角輕揚,“普天之下,實在沒有一把鎖能難得住我薛玥。”
鐵鷹突然露出了然神色,嘆道:“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你既然對莊內機關如此熟悉,肯定和那人有淵源。”
薛玥頓時激動起來,忙問道:“你認識薛道平?”
鐵鷹卻又笑了,轉向玉面羅剎道:“你口口聲聲要報仇,如今卻和他的後人為伍,豈不是可笑之極。”
玉面羅剎冷冷将刀抽出,滿意的看他痛得扭曲的面容,淡淡道:“我和她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來揣測。”
薛玥心中焦急,正待問個明白。突然一股異香襲來,她暗叫一聲不好,想要屏氣卻已來不及,眼前一黑,已陷入昏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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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兩人再度醒來,已經置身于一間石室之內,身受重傷的鐵鷹和秋容的屍身,都已不知所蹤。
薛玥忙起身環顧四周,石屋內布置簡單,僅有一個書架,一套石案和石凳。石案上放着一個羅盤,幾本泛黃的舊書,書頁有些破損,顯然是被反複翻看過。
一種熟悉感襲來,令薛玥險些站立不穩,她顫聲道:“這裏,是我爹爹住過的地方。”
玉面羅剎微微一震,追問道:“你能确定嗎?”
因記挂起爹爹,薛玥語調中也染上了些悲傷:“這羅盤是我爹爹慣用之物,還有這擺設這書籍都和他書房內無異。”她知道玉面羅剎記挂秋容的屍身,又安慰道:“你放心,吳秋水把我們安排在這裏,肯定有他的原因。秋容的屍身對他無用,一定還在這個地宮裏,若我們能出去,總會把他找回來。我有預感,當年我爹爹所做之事的真相,一定就在這間石室之中,你先告訴我,你和他到底有何恩怨,為何你說他是你的仇人,又是你的恩人?”
玉面羅剎盯住她許久,霜雪染上了他的眉眼,一陣長久的沉默後,他終是開口道:“秋水山莊,幕後真正的主人是一位當朝權臣,吳秋水也不過是他的傀儡而已。本朝權貴之間盛行龍陽之風,那權臣便投其所好,或捉或買一些容貌清秀的少年囚禁于此,修習媚術、技藝和……床底之術,數年後再送到各個朝中大員甚至王府之上,借此拉攏嫡系,刺探情報。我是十歲那年和秋容一起被送到這裏,我們和父母在災荒逃難中走散,被人帶入秋水山莊,從此受盡了折磨與恥辱,他們見我容貌過人,便格外器重我,我也得以知道更多莊中秘辛,甚至習得一些武藝。”
似是被回憶所傷,他微微頓了一頓,壓下心口激蕩接着道:“當年的秋水山莊雖占據天塹,卻也并非毫無逃生機會。只到有一年你爹爹前來,用了一年時間将這裏變成了一個插翅難飛的牢籠,從此斷絕我們所有的希望。”
“不可能,我爹爹一定是被人脅迫,他絕不會做這種助纣為虐之事!”薛玥忍不住急辨道。
玉面羅剎看了她一眼,繼續道“你爹爹和吳秋水之間的事我知道的并不真切。當年我确實恨他入骨,于是有一天,我終于找到個機會刺殺他。當然,我失敗了。但是我在他面前一字一句控訴他所犯下的罪孽,我想你爹爹當時震驚的神色,應該不是假裝的。”他又自嘲的笑了一笑,“縱是如此,他們也舍不得殺了我,只是将我囚禁起來,用各種毒藥輪流在我身上試驗,我便在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裏麻木的活着。直到有一天,你爹以試驗機關為名來找我,偷偷塞給我一包藥,又告訴我一條密道,讓我在某一日亥時借機逃走,他會在地道口等我。随後的事,我大概都告訴你了。”
薛玥沉思一番,道“如此說來,我爹爹應該知道這莊內所做勾當,那吳秋水又怎會輕易放他離開,他既然沒殺我爹爹滅口,應該是有些把柄被我爹爹抓住,這就是他把我們誘到這裏的目的。”
“那麽這間石室,到底藏了什麽秘密?”
兩人于是在石案和書架間都翻看一番,并未發現什麽機關,只在一本書的扉頁上發現一闕工整小篆抄寫的《鹧鸪天》:“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玉面羅剎微微皺眉,問道“你爹爹單獨抄了這闕詞,莫非另有深意?”
薛玥輕輕撫着書頁上的字跡,眼中泛出柔和的微光:“這闕詞在任何人看來都只是一闕離別之辭而已,卻只有我能理解它真正的意思。那時我還小,覺得卦象太過枯燥,總是不願去記背。爹爹便為我想了這個法子,把八卦之象對應到詩詞裏平上去入的音調之中,用背詩詞來記卦象。”她将書頁輕輕抱至胸前,仿佛再度感受到爹爹的體溫,聽他溫柔的應對自己的小脾氣,眼角微熱,淚水緩緩滑落。
玉面羅剎見她如此,心中也微有所感,柔聲問道:“也就是說,這闕詞對應了一副卦象!”
“沒錯,”薛玥拭去眼角淚水,走到羅盤之前,輕輕撥弄一番,面前的石牆微微震動,竟然開出一扇門來。門內擺着一個錦盒和一封信,信上用小篆書道:吾女薛玥親啓。
薛玥忙搶上一步,拆開信封,已經泛黃的紙箋緩緩展開:
玥兒:
若得機緣開啓此信,定已獲知此事諸多隐情,甚至置身于險境之中。
吳秋水當日以薛氏滿門性命為脅,迫為父為其打造機關密室已一載有餘,數月前,得一位少年相告,為父方知所犯罪孽深重,然大錯已鑄,再無回頭之路。為父為求自保,悄悄打造數處隐蔽機關,機關若動,則整個山莊和地宮毀于一旦。又将機關全圖藏于此錦盒之內,望你能借此圖逃出生天,切莫将其落入奸人之手。
這段之後,突然出現整頁的墨團,顯然是不斷塗抹造成的痕跡,薛玥忙向下翻去,又見一行小字:
“自草廬一別,已一載有餘。汝額間細發,乃吾走時親手所剪,如今概可繞指而梳矣。吾一生殚精竭慮,唯願吾女一生安康,喜樂相随。望汝長存初心不改,目雖視惡,心不存霾;習玉石之質潔,似青松之不彎,則吾于九泉之下亦能含笑也。”
然後又是幾行空白,最後一句話筆跡微有些淩亂,墨跡點點暈開,似是滴滴淚水染濕紙箋。
“吾願上天乞憐,能複見吾女一面,若能再聽汝稚子童音,再撫汝鬓間秀發,平縱是萬死而莫敢辭也。”
讀至此處,薛玥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縱聲大哭起來,淚水中她仿佛看到爹爹輕輕撫着她的額頭,微笑的安慰道:“玥兒,不要哭。”
玉面羅剎見她已泣不成聲,心中也是大為觸動,他仿佛看見那人,懷着拳拳慈父之心,在這陰暗的鬥室之中,無數次寫下又抹去對愛女的思念和殷盼。他輕輕攬住薛玥哭至顫抖的肩膀,柔聲安慰道:“不要哭,你做的很好,你爹爹會為你驕傲。”
石室的門,就在這一刻輕輕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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