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心間霧

薛玥忍不住想要逃脫,半邊身子卻被他緊緊壓住,他惺忪的眸子裏帶着些迷蒙的水汽,如同被蒙上薄霧的,自己的心。

眼看那俊容慢慢壓了過來,眉眼間帶着七分調笑,又似有幾分專注。混雜着清雅與熏香的氣息盡數撲到她的眼皮、鼻尖之上,令她腦子一陣迷糊。他的唇越來越近,就在薛玥感到心跳幾乎停止之時,那唇卻只滑過她的臉龐,輕輕落在她耳邊。

一股濕熱的氣息,吹得她耳中又癢又熱,只聽那略帶幾分沙啞的聲音在耳邊輕輕說道:“若是小玥覺得不滿意,我們也可以做一些別的事,反正今日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薛玥覺得自己再待下去一定會窒息而死,忙以足尖狠狠踢上他的小腿,趁他吃痛分神,彎身從他臂下鑽出,飛也似地逃出了廂房。

顧勳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手指在唇間一撫,輕輕地笑了起來。這些年來,他細心謀劃、步步為營,當他離那個目标越來越近,卻也感到越發膽戰心驚。

如今,他終于如願地站到那人身邊,卻是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半分不敢松懈。許多話便是連最親信之人也無法訴說,即使在夜深人靜時分,也無一日能睡得安寧。

剛才那短短一個時辰,竟是他這麽長時間以來,難得能輕松肆意的時光。也許只有在面對那雙毫

無雜質的純淨雙眼時,他才能徹底放下防備和計算,安心熟睡片刻。

他輕輕執起案上杯盞,望向臺上忘情歌舞的伶人,嘴角忍不住泛起一絲冷笑,自己又何嘗不似這戲子伶人,每日登臺做戲,連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杯中茶湯早已涼透,将手心最後一絲溫熱也慢慢驅散。放下茶盞,他的眼神變得堅定起來,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即使艱難疲憊,也絕不可能退縮,因為自古以來,通往權勢之路就從未留有後路,一轉身便是萬劫不複!

窗內是如海心機,窗外卻日頭似火,一如薛玥現在紅得發燙的臉頰。她片刻不停地在街上奔走,一顆心也随之上下翻滾着,明知道他對人絕無半點真心、明知道他尤愛戲弄自己,為什麽,心裏還是會泛起淡淡的酸澀和……一絲甜蜜。

日頭漸漸西下,薛玥滿懷心事地游走過幾個路口之後,終于看到自家宅前那一抹飛檐,她甩甩頭,決定把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緒徹底抛在腦後,于是深吸一口氣,推開自家大門,卻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初到京城又囊中羞澀,他們并未置辦在宅中什麽物品。而此刻,院子裏竟擺着一個碩大的箱子。這箱子高約三尺,紫檀木雕花,上面竟然嵌着罕見的花鳥螺钿,可見價值不菲。

薛玥狐疑地打量了那箱子許久,還是想不通何人會把這樣一口箱子放在自家院子裏,莫非這箱子裏……

正當她左右觀看,疑心這是否是什麽陷阱之時,突然聽到頭上傳來一聲親切地呼喊:“小妹,你回來了。”

她心中一喜,擡頭起來,就看到玉面羅剎悠閑地半躺在房頂紅瓦之上,一襲白衣在落日餘晖之中泛起淡淡的銀光,他嘴中咬着一只青花酒杯,半眯着雙目,含笑地望着她。

薛玥正待開心,突然反應過來,跳起來指着玉面羅剎喊道:“這箱子是你帶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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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面羅剎輕盈地自房頂躍下,将手中酒壺抛到薛玥懷中,得意笑道:“自然是我帶回來的。我在游歷時遇到一位隐居的大師,據說曾是禦用雕師,已經很多年沒有親自出手雕過物品,我可是纏了他好久讓讓他給我雕了這麽一口箱子。”

薛玥覺得腦中有些充血,勉強壓住心頭怒火,咬牙問道:“這箱子花了多少錢。”

玉面羅剎笑嘻嘻地湊到她旁邊,道:“不過五十兩銀子而已。”

“葉逢春!!”薛玥氣得終于忍不住大聲咆哮起來“請問我們為什麽要花五十兩銀子做這麽一口破箱子!”

玉面羅剎似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眨了眨眼睛費力思索一番,突然領悟道:“裝東西啊,你一個女兒家家的,總歸有些衣服物事的需要箱子裝吧。”

薛玥眼中冒火,大吼道:“你什麽時候看到我有那麽多衣服,需要用這麽大一口箱子來裝!”

想到自己每日奔波也不過賺上幾兩銀子,這人竟随随便便就花五十兩買回這麽口廢物,薛玥只覺得胸中憤懑,順手将懷中酒壺拿起灌了一口酒,随即又覺得有些不對,擡頭殺氣騰騰地盯着玉面羅剎問道:“你這酒花了多少銀子買的?”

玉面羅剎有些心虛地嘿嘿笑道:“不過十兩銀子而已!”

話音未落,他感到眼前冒出一股殺氣,只見薛玥手持玲珑鎖狠狠朝他劈來,玉面羅剎見她臉上怒氣不似作假,忙一躍而起擰身避開,一面躲一面求饒道:“小妹莫要生氣,這些銀子可都是我自己賺的。”

薛玥似是一愣,臉上怒氣未消,卻又帶了一絲疑惑,問道:“你哪來的銀子?”

玉面羅剎正要回答,卻發現門口不知何時站着一位青衣紅甲的年輕捕快,正兩眼發直,呆呆地望向這邊。

薛玥見他神情不對,也轉過頭去看,随後驚訝地喊道:“莫大哥你怎麽來了?”

莫五卻并未回答她,眼神直勾勾地不知盯着什麽,仿佛入魔一般,薛玥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竟好似在他臉上看到一絲紅暈。

過了許久,莫五才回魂一般望向薛玥,似是十分不滿地握緊拳頭道:“你為何,為何要欺負這位姑娘!”

薛玥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什麽欺負,什麽姑娘?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轉頭看着身邊臉色鐵青的玉面羅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玉面羅剎眼中寒光一閃,眼看就要出手,薛玥忙将他一攔,以束聲傳音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莫要為難他。”

玉面羅剎只得用眼光在那小捕快的身上狠狠剜了幾刀,随即輕哼一聲,拂袖回屋。

薛玥見莫五一雙癡目戀戀不舍地盯着玉面羅剎離去的方向,想到他畢竟年輕氣盛,乍見玉面羅剎容貌,有些迷失也屬正常。但莫五畢竟是公門中人,她也不願把玉面羅剎的身份随意暴露,于是輕咳兩聲,問道:“莫大哥找我有什麽事?”

莫五這才将目光從遠處收回,似是有些魂不守舍地說:“杜捕頭讓我順便來和你說一聲,那件案子已經結了,多虧了你那本賬本,日後若有需要還會再來找你。”

薛玥正待說些什麽,只見莫五竟然自顧自地轉身,似魂魄離體一般,飄忽而去。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好似還幽幽地嘆了口氣,那嘆氣聲中藏了無限地愁緒與哀怨,聽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過此刻她沒心思理會這舉止古怪的小捕快,她心中記挂着另一件事,怒氣騰騰地走入屋內,對正慢條斯理喝着酒的玉面羅剎叫道:“你哪來那麽多銀子?”

她決計不信嚣張跋扈的玉面羅剎會去安分地做什麽正經差事,突然有了這麽大筆銀子,來源實在可疑。

果然玉面羅剎眼神有些閃爍,道:“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薛玥于是氣極,走過去指着他狠狠罵道:“不是要抛開過去嗎?好不容易能做個清清白白的人,偏要做回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玉面羅剎看她那副又氣又急的樣子,突然莫名有些感動,在他一生當中,從未有人因為怕他做錯事而狠狠罵過他,也從未有人關心過他的銀子到底從何處而來,原來這就是家人的感覺,想到此時,心中竟是一陣溫熱。

薛玥沒想到自己罵了半天,那人竟是一副神游太虛的表情,正待繼續發作,只見玉面羅剎雙手往桌上一撐,一臉輕松道:“好了好了,我以後保證循規蹈矩,絕不犯事你可滿意?”

薛玥見他态度還算端正,才勉強消了一些怒氣,餘光瞟到外面那口箱子,感覺額間又有些抽痛。這時只聽玉面羅剎的聲音幽幽傳來:“若是如此,這宅子便只能靠你一個人養了。”

一陣冷風吹過,薛玥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挖了個坑,深深将自己給埋了。

就在薛玥肩負養家重任,盼着能在應天府多找些差事做的時候,應天府的人卻日日找上門來了。當薛玥第三天看到莫五準時出現在門口之時,終于忍不住有些抓狂地問道:“莫大哥,今天還沒是有新的差事嗎?”

莫五手提一條活蹦亂跳的鮮魚,憨憨笑着,眼神卻有些期待地盯着門內,心不在焉地答道:“這幾日衙門沒什麽大案,杜捕頭說暫時不用你出馬。”

薛玥盯着他手中的那條魚,嘴角有些抽動道:“莫大哥今日要在這裏吃飯嗎?”

莫五抓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今日家中無人,想來和你搭個夥。”

薛玥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道:“那莫大哥先歇着吧,我去做飯。”

莫五卻笑嘻嘻的黏上來道:“我幫你一起吧。”随後又帶着幾分期待幾分羞澀問道:“上次,上次你家那位姑娘呢?”

薛玥随口敷衍道:“他平素并不呆在這邊。”其實她是怕玉面羅剎和這人碰在一起會出什麽岔子,故意将他日日支使出去。

莫五神色似乎有些失望,整頓飯都吃的不甚有滋味,薛玥正待收拾碗筷,擡頭看見玉面羅剎一臉冷峻,自月光中緩緩走入。

莫五乍見這絕色面容,臉色突然漲地通紅,似是不敢再多看他,只猛地自座上跳起,一溜煙沖出門去。

玉面羅剎慢慢坐下,輕哼了一聲道:“今日竟日還蹭起飯來了。”

薛玥也十分納悶道:“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不知這幾日是中了什麽邪。”

玉面羅剎突然賊賊一笑:“莫非是看上妹子你了。”

薛玥狠狠瞪他一眼,道:“我看是看上你了吧!”

這時,門外響起莫五怯怯地叫聲:“薛姑娘,能出來一下嗎。”

薛玥一臉狐疑地走出門去,玉面羅剎心頭一轉,想到莫非那傻小子今日就要表白,忙以看好戲的心态湊過去,躲在門內偷聽。

薛玥走出門去,只見莫五絞着衣角,滿臉漲紅,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道:“在下,在下家中只有一名老母,平日不好嫖賭,身家清白,薪酬雖薄,卻足夠養家糊口。”

薛玥越聽越糊塗,突然想到玉面羅剎此前的那番話,不由有些心慌,莫非他……

這時只聽莫五又繼續道:“我雖不知道剛才那位姑娘為何只願以男裝示人,但卻對她一見傾心,決定非她不娶,還望薛姑娘代為轉達。”

薛玥瞪大了眼睛,待她想明白這番話的意思之後,終于不可抑止的發出一陣大笑,身後仿佛傳來一陣微響,她想象着此刻在背後偷聽的玉面羅剎表情,覺得眼淚都快笑了出來。

莫五怯怯地望着她,不知這笑到底是何意,就在此時,門吱呀一聲打開,只見那男裝打扮的絕色女子聘婷而出,以袖掩口,含羞道:“這位小哥,進來說話吧。”

薛玥望着莫五欣喜若狂沖進門去,如同看到落入虎口而不知的無辜小獸,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心中泛起無限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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