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春風冷(捉蟲)

順天府驗屍房內,陣陣陰寒,散發着淡淡的腐爛氣息。薛玥望見前幾日還年輕倨傲的禦史,此刻卻全身冷硬得躺在白布之下,心中未免一陣唏噓。

“死者身上無明顯傷口,有多處因擊打造成的瘀傷,一根肋骨折斷,推測是因毆打形成重傷,致其死亡。”負責此案的仵作是一名約五十歲的小老頭,此刻正恭恭敬敬得朝顧勳禀報驗屍結果。

薛玥看見屍體身上遍布的瘀傷,忍不住氣憤道:“吳禦史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們下手也太過狠毒,竟活活将他打死。”

顧勳卻不發一言,只緊盯屍體,問道:“僅憑這些瘀傷,可否斷定有哪處足以重傷致命?”

仵作微微一頓,有些遲疑道:“以表面傷痕來看,不能斷言有哪處致命。不過如果打人者有功夫在身,倒是極有可能震斷心脈,引發內傷致死”

顧勳又問道:“這屍體送來時,口中或身上可有大量血跡。”

仵作翻了翻記錄回道:“根據昨日記錄,死者口中和衣物上都沒有血跡。”

顧勳望他一眼,語氣冷硬道:“若是因內傷致死,腹中必定囤積大量鮮血,死者倒地之時,鮮血會從口中湧出。既無出血,又無其他證據,僅憑未見外傷這一點,就草率斷定他是被打死的,這屍未免也驗得太過兒戲了吧。”

他回頭望見仵作尴尬表情,又冷聲道:“身為仵作,連明确的死因都驗不出,你們順天府就是這麽做事的?”

仵作額上沁出汗珠,不敢作答,只得唯唯諾諾地站在顧勳身後。

顧勳的目光自他身上掃過,落到站在一旁的薛玥身上,只見她嘟着小嘴,一臉不服氣,知道她仍是不信自己所言。他輕輕搖頭,轉過身來,認真得審視這具屍體,現在唯有在“他”身上,才能找到這件案子最重要的答案。

這是一具年輕而瘦弱的身體,因失去了生氣,全身泛着一種慘慘的白,顯得大大小小的紫青色淤傷愈發刺眼。顧勳皺着眉,自上而下緩緩查看着,這時他身邊的薛玥突然開口,輕聲道:“他胸前這處,好似不只是瘀傷。”

顧勳心念一動,忙取來火燭細看,只見死者胸口那處瘀傷之上,好似蒙了一層什麽東西,在燈光之下,微微泛着淺黃色的光潤。他又以一張白紙細細擦拭,放在眼前和鼻間仔細辨別,随後得出結論:“是油脂。”

一時間,驗屍房內的氣氛有些凝固,屍體胸前為什麽會沾有油脂?三人皆被這發現弄得有些怔忪,理不出一絲頭緒。

顧勳想了一陣,又問仵作道:“死者的身上的衣物現在哪裏?”

仵作忙跑進後堂,找出一套洗得略微發青的長衫,顧勳展開仔細查看,卻并未在其上發現任何油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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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玥瞪大眼睛道:“這就奇怪了,為何屍體上有油脂,而衣服上卻沒有。莫非是驗屍時蹭上去的。”

仵作一聽這話,急得跳腳道:“這位姑娘莫要胡說,我驗屍這麽多年,一向小心謹慎,絕對沒有出過什麽污損屍體的差錯。”

顧勳在旁看他急得面紅耳赤,顯然對此事十分介意,神态并不像說謊,那麽,這屍體上的油脂到底從何而來?

帶着這個疑慮,他又再度檢查起屍身,突然發現在那油脂之下,藏着一個極小的黑點,如蚊叮一般,并不易被發現。顧勳臉色一變,一個念頭從他腦中閃過。頃刻間,他手中已現出一把匕首,一旁的仵作驚呼一聲,還來不及阻止,顧勳的一刀已經刺了進去。

鋒利的刀刃在已經凝固的血肉之間劃過,瞬間拉出一條深痕,薛玥上前一看,倒抽一口冷氣,只見皮肉之下、心髒之內,竟藏着一根又細又長的銀針!

長針穿心、一擊致命,這就是震動京城的首輔公子殺人案所記錄下的最終死因。

走出陰冷的驗屍房,正午傾灑下的陽光,讓薛玥有一刻的不适應。春日暖陽,把已經有些僵硬的四肢逐漸喚醒,心裏卻是仍是沉沉甸甸,塞滿了疑惑。

“小玥,你現在總算是信我了吧。”溫潤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卻令她在心底狠狠翻了個白眼。

顧勳又向前一步,語調有些微升道:“莫要忘記我們的賭約哦。”不用回頭,薛玥也能想象出他那副洋洋得意的表情,但她始終不信自己會錯,于是輕哼道:“莫要得意的太早,就算吳禦史不是被打死的,也不能代表那李修文就算無辜的。”

“沒錯”顧勳微微揚首,陽光給他的眉眼染上一層光暈,更添幾分倨傲與自信,“我自然會證明這一點,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薛玥不屑的瞪了他一眼,轉身大步離開。而她心中卻不及外表那麽堅定,隐隐有些後悔,不該一時意氣,答應他的賭約。雖然他保證讓她做的事不會有違良心、也不會違背她的心意,但依照這人的一貫作為,如果不小心輸了,總是讓她心中有些發毛。

顧勳望着她的背影走遠,笑容漸漸冷了下來。這次的結果實在來得太過順利,順利的有些出乎意料。那穆戎既然處心積慮要致李修文于死地,為何會留下如此大的疏漏。還有死者胸前為什麽會沾有油脂?那根銀針又是怎麽插入他的心髒之中?李修文又到底隐瞞了什麽?種種疑慮盤結,始終令他心緒難安。

懷着這種不安,顧勳又回到了大理寺诏獄。此時的牢房之內,早已不見暖意,冰冷陰暗的鬥室之中,散發着淡淡的血腥氣息,李修文衣衫不整、渾身是血得趴在床上,一見顧勳進來,立即破口大罵起來。

顧勳卻對這叫罵充耳未聞,只是露出一副驚訝表情,随即又好似十分憤怒得高聲喊道:“是誰?竟敢把首輔公子打成這幅模樣。”

牢中獄卒紛紛趕來,一個個都露出驚恐之色,吵嚷一陣之後,終是推了一名精壯漢子出來。那漢子見躲避不過,只得将腰身一挺道:“我也是聽命行事,還望大人明察。”

“胡鬧!”顧勳随手将鎖鏈狠狠朝他面前一扔,道:“我特意囑咐過,只要在李公子身上做出些傷痕即可,誰叫你真的打了?”

這時又有一名身穿官服的清瘦男子自人群中走出,躬身行禮,聲音已經有些顫抖,“我是按顧大人的吩咐交代下去,也不知這安七為何會弄錯意思,竟把李公子傷成如此模樣,”說完又狠狠瞪了那精壯漢子一眼。

眼看那兩人互相埋怨起來,顧勳面色冷峻,厲聲道:“一點小事都辦不好,要你們何用!都給我拖下去,狠狠的打。”

那兩人忙跪地求饒,卻還是被人帶了下去,只聽外面板擊聲連連,慘叫聲不斷。

顧勳這才面色稍霁,轉過頭對李修文躬身道:“都怪他們辦事不利,竟令李公子受到如此屈辱,顧某實在羞愧。顧某本來想李公子既然在刑部呆了幾個時辰,就該好好利用一番。如果能在你身上做出一些傷口,到時候上堂時一口咬定是順天府所為,那穆戎便是吃不了兜着走。此事我已經禀告李首輔,得到了許可,才敢交代他們去辦,想不到……”他似是十分懊惱地嘆了口氣,罵道:“一群酒囊飯袋,簡直給我大理寺丢人。如今這犯事之人已經被嚴懲,這幾十板下去他們非死也是重傷,還望李公子莫要怪罪才是。”

李修文見他搬出自己的爹來,場面上又已經做到滴水不漏,一時也找不到理由再發作,只得咬牙把這口氣暫時咽了回去。

顧勳見他一副憋屈表情,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卻又正色道:“李公子的傷我馬上叫人來看,定不會讓你再受委屈。顧某這次前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向兩位詢問。”

李修文連眼皮都懶得擡,只半死不活的趴在床上,不做任何回應。隔壁牢房一直冷眼旁觀的楊榮安卻出聲道:“顧大人可是查到了什麽?”

顧勳将目光落到他身上,緩緩道:“在吳征的心髒之內,發現一根長針,楊大人能不能回憶起會是何人所為。”

話音一落,他立即感覺到身邊的空氣有些微滞,再看那兩人表情皆有些不自然,他心下一凜,又沉聲道:“此案明日就要開始會審,李公子和楊大人如果有任何線索,請一定告知顧某,不然明日堂上若是發生什麽變故,可就難辦了。”

誰知李修文只是把眼睛一閉,懶懶道:“該說的我都說了,既然他不是被打死的,自然和我們無關。我現在只想好好養傷,還望顧大人行個方便。”

顧勳眸色微動,将兩人又再打量一遍,終是笑道:“還望李公子莫要後悔。”随後也不再多言,轉身走出牢房。

一走入內堂,張沖和剛才受罰的兩人都已等在此地,只見那兩人精神奕奕,哪有半點重傷模樣。顧勳撩袍而坐,望着那兩人道:“剛才委屈你們了,等下去領點銀子,回去好好休假,等這件案子了結,我再做安排。”

那兩人領命退下,張沖見他眉頭緊鎖,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忙上前問道:“可是查得不順利?”

顧勳将驗屍房的事大致給他講了一遍,張沖一聽,也皺起眉頭道:“此事疑點諸多,明日就要開審,就怕到時會有什麽變故。”

“沒錯,”顧勳揉了揉眉心,聲音有些疲倦,“但那李修文和楊榮安堅持不肯說出實情,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總會想出辦法應付。”

張沖遲疑一番,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大人真的确信,他們兩人不會是兇手?”

顧勳望他一眼,語氣變得堅定起來,“沒錯,這件事從頭到尾配合的太過精妙,背後一定有人操縱。你可還記得酹月樓下毒一事,為何那麽巧也和楊榮安及穆戎有關,我總覺得這兩些事背後,藏着莫大的關聯。”

眼看張沖若有所思,顧勳又道:“你幫我去找到昨日所有目擊此案之人,仔細詢問,看能不能問出些蛛絲馬跡。還有,給我備好馬車,我要再去酹月樓一趟。”

張沖領命而出,顧勳朝後一仰,斜斜靠在椅墊之上,感覺十分疲憊,擡眼望去,窗外一片碧空如洗,內心卻是陰雲密布,辨不清方向。

正當他休息了一陣,準備趕往酹月樓時,一名小卒跑進來禀報道:“大人,有一位薛玥薛姑娘求見。”

顧勳有些訝異,忙道:“請她進來。”

眼看薛玥自門外走入,顧勳嘴角一彎道:“剛剛分別,小玥就忍不住又要來見我嗎?”

薛玥卻好似沒聽見他的調笑,她杵在堂內,眼神游移一番,終是下定決心似得開口道:“穆大人确實有問題。”

顧勳面色一變,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薛玥咬唇猶豫一陣,才繼續道:“我剛才去找穆大人,告訴他驗屍結果,誰知他臉色巨變,匆匆打發我離開。我見他行為十分詭異,就留了個心眼,又折回去偷聽。果然聽見他和杜鋪頭說那屍體不能再留,一定要做得像真的走水一般。”

顧勳皺眉道:“也就是說他們準備放火,毀屍滅跡?”

薛玥忙點頭道:“我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事關重大,要請顧大人趕快随我走一趟,不然證物一毀,就真的死無對證了。”

顧勳也覺得事不宜遲,立即随她出門上了馬車,一路朝府衙疾行。

颠簸的馬車之內,顧勳望見薛玥好似十分緊張得縮在錦榻之內,對桌上的蜜餞小食視而不見,突然開口問道:“你可聽到他們說何時動手?”

薛玥一驚,含糊道:“好想說得是申時左右,所以我才趕過來找你,以免耽誤了大事。”

顧勳冷冷一笑,道:“這種隐蔽之事,不趁月黑風高的時候動手,還專門挑府衙人最多的時候來辦,又這麽巧得能被你聽去?”

薛玥心頭巨跳,只見他眉眼中俱是寒意,緩緩向她貼近,四周的空氣仿佛凍住一般,她從未見過顧勳如此神色,竟讓她從心底生出一絲懼意。

顧勳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慢慢扳過來,輕輕貼到她耳邊道:“小玥,你真的很不适合說謊。”

薛玥頓時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感到自己肩上那雙手不斷壓下,只需再多使力一分,自己的肩膀就會被壓斷。她在心底嘆了口氣,認命得閉上眼,卻突然感覺肩上的壓力消失了,當她再睜眼之時,顧勳已經吩咐車夫快馬回趕,随後面色冷硬地坐在一旁,再不看她一眼。

馬車再度停到大理寺門前,顧勳推門而出,頭也不回地直奔牢房而去。薛玥愣愣地坐在車內,一陣春風自門外吹入,柔柔拂面而過,卻吹得她心中一陣涼意。

顧勳腳步不停,一路趕往關押李修文的牢房,果然見到一路上都是歪歪斜斜,被迷藥迷暈的獄卒。顧勳眉頭緊鎖,狠狠握拳,手中一只耳環的倒鈎深深嵌入血肉之中,絲絲鮮血自他手心滴下。

如此破綻百出的謊言,他竟沒有第一時間察覺,才能留下可趁之機。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竟會如此信任她,只要她口中說出的話,他就下意識的不做任何懷疑。這只耳環是剛才從她耳間取下,用來時刻提醒自己,絕不可以再犯這樣的錯誤。

此時,耳邊傳來乒乒锵锵的聲響,顧勳心中一沉,忙縱身趕入,只見數個黑衣蒙面之人正把楊榮安逼到死角,他忙要上前解救,卻又看到楊榮安手上一動,揮出幾根長長的銀針,寒光一閃,淩厲地飛向一人喉間。

顧勳乍見這根銀針,心中已覺不妙,又見那銀針所襲之人嘴上輕哼,足下一點、如一朵流雲騰身飛起,手中不知藏了何物,竟将這銀針穩穩兜住。

這身形實在太過熟悉,也只有這人能如此輕巧得避過這蓄滿殺意的一擊,顧勳心頭暗狠,咬牙道:“玉面羅剎!”

玉面羅剎穩穩落地,眉眼間盡是得意之色,又見一人自黑暗中緩緩走出,冷冷笑道:“人贓俱獲,顧大人這次應該無話可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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