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兩心知

七月初八,宜納采,如果沒有那些風波,本應是和媒人商定的過禮之日。

薛玥前一日酒喝得有些多,清晨便就覺得頭痛欲裂,索性躲在房裏昏睡到日上三竿。無論發生了什麽,能夠睡得着總是一樣好事,只要睡死,就能将自己包裹起來。不用面對那些可能的困擾與傷害。只可惜不管怎麽睡,總有要醒來的時候,當薛玥被門外的嘈雜聲吵醒,忍不住抱怨着用薄被捂住了腦袋,渾渾噩噩中卻閃過一個念頭:自己家中哪來的聲音,難道是糟了賊!這麽一想,她便完全清醒了過來,連忙穿衣下床,可當她站到院中,卻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是否還在夢中。

明明是她家的宅院,入眼得卻都是陌生的人和物事。幾名穿着大紅喜服的小工魚貫而入,大紅的束帛、赤金的首飾甚至白花花的紋銀被一擔擔擡了進來,看得薛玥眼花缭亂。然後她便望見了顧勳,他穿着一件淡藍色的杭綢直綴,烏發以方巾束起,就這麽迎着滿室的嫣紅,轉過身朝她微笑。

薛玥覺得自己一定是宿醉未清,竟莫名覺得心跳有些加快,但是昨日的情形很快湧上心頭,令她胸口一陣發悶,冷下臉質問道:“誰讓你們進我家來得!”

顧勳微微一笑,極坦然道:“我敲了半天門沒人應,怕誤了吉時,便只能自己進來了。”

他沒說自己是怎麽進來得,但是薛玥一眼就瞅見了大門上被弄壞掉的無辜的鎖,再看那始作俑者仍是笑得如沐春風,忍不住瞪他一眼,冷冷道:“顧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你我婚約已除,你這麽帶人強行闖進來,我可是要告上官府的。”

顧勳皺了皺眉道:“納吉已過,聘書已下,若是說悔就悔,豈不是要壞了你我名聲。”

這無賴的口吻實在太熟悉不過,薛玥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但此時所有聘禮都已經悉數搬入廳堂內,薛玥對着一屋的箱子,也覺得有些發懵,現在該怎麽辦,把這些再一點點擡回顧府嗎,好像是有些不想話。

就在她蹙着眉苦思之際,竟未察覺到顧勳何時來到了她身後,随後腰上一緊,便猝不及防地跌入他的懷中。顧勳将她緊緊圈在胸前,貼在她耳邊輕聲道:“這次是我不對,你莫要再生氣了,好嗎?”

薛玥滿腹的委屈被藏了一晚,此刻被這句話全部勾出,內心頓時酸楚難當,竟不自覺地紅了眼眶,賭氣道:“你既然舍不得拒絕那位葉小姐,還來找我幹嘛,只要你不再來招惹我,我可以當以前的事都不作數。”

顧勳嘆了口氣道:“難道你真的如此狠心,說放棄就能放棄。”

薛玥眼眶含淚,卻倔強地不去看他,道:“你昨日那般語焉不詳,難道不是因為心中已有動搖。你若不能真心對我,我薛玥也不是那般提不起放不下之人。”

顧勳也被她說得有些激動,道:“好,既然如此灑脫,你手中這只玉镯為何舍不得取下。”

薛玥一時語塞,賭氣地扯住腕上的玉镯就要取下,卻又遲疑地僵在原處。

顧勳将她的手握在胸前,柔聲道:“你舍不得,我也同樣舍不得。我承認,葉聘婷來找我時,我确實有過一刻的動搖,因為無論怎麽計算,這都是我絕不應錯過的機會。但是誰讓我已心系與你,又怎能違心再去娶了別人。我是曾經說過一些謊話,也做過一些錯事,但求親那日所做誓言卻是發自肺腑,絕不可能輕易反悔。你我一起經歷過那麽多事,難道還值不起這一點信任嗎?”

他的目光柔和而堅定,仿佛将她心中的陰霾全部照亮,薛玥喉中仍是哽咽着,低聲道:“你真得,不會覺得可惜嗎?”

顧勳笑着吻去她臉上的淚痕,道:“男子漢大丈夫,若是需要利用女子的感情來成全自己所圖,豈不是枉為男人,我若如此做了,就算能勝了李元甫,也會我向老師承諾的清明之志變成了個笑話。所以,”他将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前,把玩着她鬓角的碎發道:“還不如老老實實和你做一對柴米夫妻,從此苦樂共當、禍福同享,你看可好。”

薛玥覺得自己那顆跌撞了整夜的心,終于落了地、靠了岸,此刻又被甜意一點點沁滿。她忍不住在他懷中使勁蹭了蹭,只覺得這懷抱如此溫暖舒适,到底還是舍不得罷,過了一刻,才又問道:“那你準備拿那位葉小姐怎麽辦。”

“我今日一大早已派人去了葉尚書的府上,他應該馬上就會差人來接葉聘婷回去。”顧勳見她的小臉靠在他的衣襟之上,如同一只嬌憨撩人的小貓,忍不住捧起她的臉頰,啄上她的唇道:“收了我的禮,以後便是我的人了,若再想悔婚,可是要賠銀子的。”

薛玥笑着踮腳去迎合這個吻,與他唇齒相依,交纏難分。陽光自他背後灑下,滌去所有陰影,從此兩心如一,無垢亦無塵。過了許久,顧勳才舍得放開她的唇,道:“我想把成親的日子定在本月十八,你覺得可好。”

薛玥驚訝地擡起頭,道:“這麽快。”

她眼中尚餘淚光未斂,臉頰卻泛着酡紅,看得顧勳有些難以自持,忍不住又在她耳後、頸間吻上印記,輕聲嘆道:“我還覺得太遲,恨不得今日就把你接回府中。”

薛玥被他親得脖子上癢癢熱熱,又被這話弄得臉紅更甚,便笑着想躲開,卻見顧勳臉色突然一沉道:“不過現在還有一件事需要處理。”

說完他自懷中掏出一物,揮手就往房檐上打去,一道銀光劃過,房檐上瞬時飄下一道白色的身影,輕飄飄落在了地上。薛玥皺起眉望着有些面前一臉坦然的玉面羅剎,道:“你躲在上面多久了。”

玉面羅剎扭頭不屑道:“誰說我躲在上面了,我只是昨晚躺在上面休息,誰知道你們大白天竟在這卿卿我我起來。”他斜睨了顧勳一眼,又輕哼道:“小妹,你莫要又被他幾句花言巧語給騙了,那葉聘婷可還呆在他府裏呢。”

薛玥低頭輕笑,知道他是故意揶揄顧勳,本不以為意,卻突然覺得手上一緊,再擡頭顧勳已經拉着她一邊朝外走,一邊道:“你若不放心,我們一起和她說清楚便是。”玉面羅剎雙手抱胸,饒有趣味地看着他們離開,嘴角不由勾起輕笑,在他身旁,薛玥親手種下的一叢芍藥正吐出新蕊,豔若春歸。

顧府內,葉聘婷早早梳洗完畢,望着窗外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陷入了傷感的愁緒。顧勳自從昨日差人安排她住下,便一直沒有來看過她,她即使再笨也該猜到他刻意表現的冷淡,想到自己昨日懷着滿腔情誼說得那般直白,那人卻半點不願回應,忍不住自怨自艾地就要落下淚來。

這時,房門突然打開,待她看清門口的兩個人影,忍不住雀躍起來,叫道:“薛姑娘怎麽是你!”随後,她又看見兩人交握的雙手,目光便猛地黯了下來,頓時明白了一切。

顧勳将薛玥拉到她身前,坦然笑道:“葉小姐昨日來得倉促,還未來得及說明,小玥便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們也算是故人,是以今日特地帶她來與你見上一面。”随後好似松了口氣地望向薛玥,一副“現在什麽都說清楚了,你總該放心了”的表情。

薛玥未想到他開口就已把話說絕,再看葉聘婷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頓時又覺得有些不忍心,連忙上前握住葉聘婷的手笑道:“我想和葉小姐好好說下話,文昭你先出去可好。”

顧勳想不到先被趕走得竟是他自己,便有些哀怨地望向薛玥,可見她擺明不再搭理自己的态度,只得不情不願地走了出去。葉聘婷望着眼前這張毫無芥蒂的笑靥,心中雖有百般不甘,卻生不出怨恨。她從小所識之人皆是深宅大院裏的千金貴女,說話行事都依足規矩,十分無趣。因此初見薛玥,便覺得她性子無拘無束,肆意暢快,忍不住想與她深交。只是想不到再次相見,竟是如此尴尬的情境,因此心下又多添了幾分黯然。

薛玥也不與她繞彎子,開口便問道:“葉小姐這次離家,可是為了文昭而來。”

葉聘婷的臉頓時漲得通紅,連忙擺手怕她誤會,道:“薛姑娘莫要瞎想,只因我爹要逼我嫁給一個素未謀面之人,我走投無路才來投奔顧大人,絕不敢有什麽非分之想。”她說着說着又一陣心酸,忍不住掉下淚來。

薛玥嘆了口氣道:“你說你不願嫁一個素未謀面之人,可你告訴我,你又真的了解他幾分呢?”

葉聘婷乍聽她此言,便覺得有些不服氣,但她仔細回想,發現自己和顧勳也僅僅相識一日,雖蒙他相救,卻根本沒有機會去了解他。就連他此次遭遇,也是聽府上的仆婦談論起才有了一知半解。但她既然恰好在那天喬裝出府,又恰好被他所救,難道不是命定的因緣嗎。

薛玥見她柳眉擰起,一副困惑模樣,又道:“其實文昭他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樣是個好人。”她歪着頭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道:“可他也并不是一個壞人。”說完自己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葉聘婷被她說得越發迷糊,只杏眼圓睜呆呆地望着她,薛玥又笑道:“這世上之人本就是好好壞壞難以看清,小姐出自高門,又這般大方端莊,連我都聽聞葉尚書平素對你甚為疼愛,所以他為你選得必定是門戶、品貌都極為相當之人,葉小姐你心思單純,不知這世上人心最是難測,怎能貿然将自己的終身大事押在一個連自己都看不透得人身上。”

葉聘婷被她說得清醒過來,她是葉家嫡女,從小讀詩書、知禮儀,她有她自己的驕傲與責任,怎可因為一時任性,為一個從未把她放在心上之人自怨自艾,令葉府蒙羞,讓爹爹傷心。

那麽就讓那個眉目溫柔,笑起來如清風朗月般的翩翩公子從此封存在記憶裏,讓往後那些平凡而瑣碎的日子,也能因此而透出暖暖的微光。

葉聘婷眼中淚光閃動,卻感激地望向了薛玥,薛玥見她神情變化,就明白她已經想通,忍不住由衷地替她開心起來。

門內相談甚歡,門外卻有人不安地踱着步子。顧勳一直守在門邊,克制着想要偷聽的沖動,他生怕葉聘婷又會說出什麽話讓薛玥誤會,心底始終是惴惴不安。

這時突然有家丁在他身後喚道:“顧大人!”顧勳被吓了一跳,連忙擺出一副剛好從門前經過的正經模樣,問道:“有什麽事?說。”

那家丁道:“吏部的葉尚書來了,正在正廳等您。”

顧勳一聽便皺起了眉頭,葉茂則竟然親自來了,葉聘婷私自離家始終是對她名節有損,葉家本應找個可靠的下人悄悄将她接走,越低調越好。那葉茂則今天大剌剌地找上門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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