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情緣

“請進。”

心珠走了進來,此時,她已經換了一套幹淨的衣裳,頭發簡簡單單挽了個雙平鬟,盡管臉上的氣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編衣練裙,一點都不吝啬地映出她亭亭的身姿和曲線。

薛定之為她沏了杯茶,微笑招呼:“姑娘,請坐。”

心珠卻不坐,只是一臉鄭重地走至薛定之面前,然後莊重地朝他舉手加額行了個跪拜禮,最後才擡起頭說道:“公子,您救了我的命,而我卻害得公子耽誤了考試的時間,我想,這份恩德和欠意,我怕是這輩子都無法還清了…”

“姑娘快請起,這是哪裏的話。”薛定之趕緊将她挽了起來,澀滞一笑:“其實,你也不必自責,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想我還是會選擇這麽做的。”

心珠訝然:“為什麽?公子十年寒窗苦讀,難道不就是為了能一朝高中、金榜題名嗎?”

薛定之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出了心中的想法:“聖人不是教誨,‘無恻隐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嗎?”轉過頭朝她一笑:“姑娘,金榜題名固然重要,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事,能比得上一個人的生命還重要呢?既然如此,姑娘你又何必還要放在心上?”

心珠一怔,剪水秋瞳在與薛定之坦誠的目光相碰時,心中的內疚和自責越發加深了。她彎了彎唇角,低下頭不好意思道:“公子,我是來向您辭行的。我想,雖然我不能報答你什麽,但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再給你添麻煩了。所以,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怎麽,姑娘明早就要離開?你的身體都無礙了嗎?還有,你的家人或者親人呢?他們住在什麽地方?”

“我…沒有家人,也沒有親人。”

“姑娘是一個人?對了,姑娘,你叫什麽名字?這麽久我一直沒問你,你到底遭遇了什麽要得事情,為什麽會出現在亂葬崗那種地方?是有人要加害你嗎?”

心珠不說話了,她咬了咬下唇,淚珠在眼眶裏隐隐打轉,欲落未落。

薛定之料她定有什麽難言之隐,不便再問下去,只将一杯茶盞端至她手中:“姑娘既然要走,在下也不強留,只是想好以後去哪裏了嗎?”

心珠捧着熱茶淺淺啜了一口,擡起眼睫朝他淡淡一笑:“天下之大,我想,我總會找到一個容身之地的。”說着,她放下茶盞,又朝薛定之鄭重拜了一拜:“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雖然無以為報,但願來世有償還的一天,謝謝你,公子,保重!”凝視他一眼,終于轉過身走出房門。

在走出房門的一剎那,薛定之看着心珠孤寂離去的背影,心中立即泛起一絲淡淡的同情和擔憂,可奈何自己畢竟是個男子,一個孤男,一個寡女,呆在一起終究不算什麽。最後,他唯有走上前,從桌上拿出一袋銀子,遞給她:“姑娘,一個人出門在外,總是要有錢的,這些銀子你拿着,雖然不多,但或許能解解你路上的燃眉之急。”

“公子,這怎麽可以?”心珠當然不肯收下,已經有夠麻煩別人了,怎麽還能裹着別人的銀子走呢?于是,免不了的,她一而再、再而三推拒。

然而,就在推推搡搡的時候,一片紅葉從薛定之身上輕輕飄了下來。剎那間,兩人同時一愣,俯下身去撿。薛定之正要伸出手,不經意地,兩人的額頭又輕輕地碰了一下。兩人又同時擡起頭,目光怔愣地凝視對方片刻,最後,還是心珠動作迅速地将葉子撿了起來。

“額‥這葉子是我前日游覽帝都路過一條禦溝,不巧剛好看見上面飄着這麽一片葉子,覺得有趣可愛,就将它撈了起來‥”

“是、是這樣嗎?”心珠嘴裏喃喃,但是一顆心卻撲通撲通快要跳上了嗓子眼,她将那邊鮮紅的楓葉輕輕捧在胸前,再也忍耐不住內心的興奮和激動,淚水簌簌而下,紛陳了一臉。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透亮,心珠還是上路了。

她早早地起來收拾好客房,然後走出房門,凝視了一眼薛定之所住的房間,對着那裏拜了拜,然後垮着一個簡單的包袱,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離開的路途。

晨曦熹微,小巷清幽,心珠纖秀的身影在迷濛的曙色中漸行漸遠。薛定之一直站在窗前默默地目送着她,終于,她的身影在眼中消失成了一個模糊的點後,他才回轉過身,揀起桌上的紅葉,凝視着出起神來。

如果,禦河溝的水每天都載着東西飄流,那麽為何單單是他撈到這片葉子呢?如果,每個人來到世界上都是匆匆過客,有些人與之擦肩轉身就會忘記,有些人與之邂逅一眼就會牢記一輩子,那麽眼前的這個背影,到底又是屬于哪一種呢?

剎那間,有風從窗外灌了進來,窗門被風吹得一開一阖,片刻功夫,又細又長的雨絲随之飄了進來。薛定之驀然擡眼,暗叫一聲‘糟糕’,趕緊揣好紅葉,起身揀起一把油紙傘朝樓下跑了出去。

京都城內盡管秋雨綿綿,但随着早起人們的增多,小販和行人也越來越如穿梭之鲫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繁華富麗的街景像一卷畫般呈呈鋪展開來。

心珠在街市裏慢慢地走着,冰涼的雨絲一點點落在她的額上眉間,輕輕的、柔柔的,像誰的一只手在上面輕輕撫摸。她擡頭觀望着整個街上,入眼處,從街頭到巷尾,人流無不熙攘忙碌,賣包子的在對招呼客人,賣面湯的在滿頭大汗的擀面杖,挑着膽子賣糖葫蘆的正笑嘻嘻地接過銅板,不管是誰,他們的面孔都洋溢着對生活熱情和希望的笑意,而大千世界裏,唯獨心珠的眼睛看上去那麽茫然無措,不辨去路。

她的歸宿又在哪呢?

在宮中,她是個有品級的小小女官,可是出了宮,她又能做什麽呢?在這個世間上,稍稍有體面出生的女子,一般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除了那些地位低下的藝人和妓女,誰會出來抛頭露面呢?

“我不相信,我有手有腳的,真的就會把自己餓死!”心珠一橫心,打定了注意,決定向一個富麗堂皇的酒樓走去:“請問,你們這裏要招洗碗的女工嗎?”

“不招了,滿了。”管事的雙手環胸,動動嘴皮都覺不耐煩。

心珠還不死心:“那跑堂的呢?請問老板,您們這裏要招跑堂的嗎?”

“有毛病啊?誰見過酒樓用跑堂的女人?”

“那你們還招不招…”

“不招不招,你走吧,我們這裏什麽都不招…哎呀,劉二爺您大駕光臨,這邊請,這邊請,雅座早就給您留好了。”

心珠看着自顧招呼客人的管事,無奈低下頭,悻悻地離開酒樓。

快到中午了,肚子越來越餓,心珠跑了好幾個地方,所有的酒樓商店都嫌她是個女人而不用她。最後心珠忍不住地想,是不是自己去找活兒的都是大商樓才被趕了出來,那麽,我何不去找找那些小的酒館呢?

“哎呀,姑娘要到這裏幫工?!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剛進一間小酒館,老板想也沒想爽快答應,心珠沒想到這麽順利,欣喜若狂:“真的嗎?老板,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幹活的!”說着,她挽起袖子,動作麻利地走到一個大木盆前蹲着開始洗起碗來。

剛洗了一個碗,酒館老板趕緊将她拉了起來:“喂喂喂,姑娘,快起來,起來,誰讓你幹這活了?”

心珠放下碗,抖了抖手上的水,茫然問道:“那請問老板,我、我不洗碗,能幹什麽呢?”

“嘿嘿,你呀,不用洗碗,只将這些酒和菜端過去,好好做個女招待就可以了。”

“哦,好的。”心珠依言拿起托盤,将酒和菜端了過去。

酒館裏,處處傳來猥瑣不堪的哄然大笑,心珠有些遲疑地走向其中一桌,将酒和菜從托盤裏拿出來放好,朝那些漢子禮貌說了聲“你們請慢用”,趕緊燙着臉離開。

“哎呀,別走別走嘛,小姑娘,會喝酒不?來陪哥兒幾個喝一杯。”其中一名酒鬼似的漢子往心珠的腰際一擰,又要去拉她的手:“嘿,我說老五啊,你這酒館去哪兒弄這麽漂亮的小妞啊?就不知道包一晚上要多少銀子啊”

心珠哪裏聽過這樣的話,面上陣紅陣白,匆忙甩開漢子的手,頭也不回逃開這混亂的地方。

外面的雨越來越大了,整整大半天,心珠就這樣失魂落魄地奔走在各種清冷的小巷和街道中,裙子已經打濕了,風時不時刮過她的面頰。她用袖口擦了擦額上的水珠,不斷安慰自己,沈心珠啊沈心珠,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剩下的還有什麽讓自己感到恐慌呢?饑餓、困頓和迷茫嗎?

不,這一切應該都是暫時的,就像今天的雨,即使明天還要下,但總有一天它會停的。

終于,待她又走到一條繁華的街口,不等她開口,一個穿着綠綢小褂的胖太太殷切地過來尋問:“姑娘,你是不是在找事兒做啊?”

有了上次的經驗教訓,心珠這次回答得有些小心翼翼:“大嬸,我、我的确想個找個活兒,但是我是想找個單純幹淨的差事…”

“沒問題,沒問題,姑娘,我保證既單純又幹淨,我這就帶你去吧。”胖太太熱情地拍了拍手,二話不說拉着她就走。

胖太太将心珠拉到的地方,是一個雕欄畫檻、絲幛绮窗的氣派坊樓,心珠剛走到院牆外,只聽一陣陣絲竹笙歌、猜枚行令的聲音從裏面源源不斷飄了過來,心珠狐疑地望了望坊樓一眼,又掃了胖太太一眼,馬上明白了過來…

薛定之撐着油傘在茫茫的京街四處尋找着心珠,這時的他,自責和擔憂溢滿了他的眉間:真是的,說什麽男女之大防,京城這麽大,她一個從未出過城門、六親無靠的小宮女,她能去哪呢?還有,她身上沒有銀子,她餓嗎?她冷嗎?她會遇見壞人嗎?想到‘壞人’兩個字時,心珠在亂葬崗凄慘的樣子像閃電一樣劈過頭頂。薛定之心髒猛地一縮,急忙逮住一個路人就問:“請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姑娘,個子有這麽高,眼睛大大的…”

“沒有。”

“請問…”

“沒有。”

“沒有。”

天漸漸黑了,雨還沒有停。薛定之焦躁失落地行走在街道的屋檐下,檐下雨落成線,水花濺濕了他的袍角,極目望去,風雨中一盞盞紅紗做的燈籠正在檐下飄飄搖搖,昏黃的光暈在眼前一點點發散,像是在努力安撫誰焦躁不安的心。

他一定要找到她!

薛定之加快了腳步,基本以跑的速度在行走。

就這樣沿着牆根一直走,一直走,終于走到了一個地方,薛定之擡頭一看,一整顆懸着的心總算落下了!

皇覺寺的大門前,心珠正背對着他抱膝樹下,聽到腳步聲也未回頭,只是輕輕擡起眼睛,出神地注視着前方茫茫的雨霧。

看到此,仿佛有什麽在揪住薛定之的心——

還有什麽比得上眼前更讓人心生憐惜的一幕呢?一個美麗的女子,在宮中被人陷害,最後險些致死,雖被人救活,卻又不得不漂泊在風雨黃昏的街頭…

薛定之不由分說上前兩步,一把雨傘遮住了心珠的頭頂:“沈姑娘。”

心珠緩緩回過頭,再輕輕站起身,目光觸及一張熟悉的臉孔時,她的心髒禁不住一顫,唇角努力卻在牽出一抹平靜的微笑:“公子,你、你怎麽來了?”

薛定之定定地看着心珠,他沒有說話,可是下一瞬,他已經将她輕輕攬在了懷中。秋風雨夜中,兩人就這樣緊緊相擁,油傘掉在了地上,雨,越下越大了。

※※※※

這就是柔止爹爹和母親的故事了。

月光依舊聚集在柔止白淨如玉的臉頰上,她凝視着手中的這枚蘭花玉佩,仿佛母親那慈愛的微笑就在自己眼前,她說:“果兒啊,你長大了以後,不要去求什麽大富大貴,就嫁一個像你爹爹這樣的讀書人,相夫教子,幸幸福福過一輩子就好了…”

“相夫教子,娘,這樣的幸福女兒還有可能嗎…”柔止目光凄迷地嘆了口氣,扭過頭,再次打量着枕邊的男子。

他還在睡,月光柔和打在他的臉上,杏黃色床幔的皺褶時不時拂過他微鎖的眉頭,她正想輕輕伸出手,忽然,她又縮了回來——

如果,她從來遇見這個男人,她的生活又會是怎麽樣呢?如果,她從未遇見這個男人,她是不是會和爹爹母親在一起,是不是會永遠呆在那個寧靜美麗、開滿黃藍花的小村莊?是不是會像娘那樣選擇一個讀書人嫁了,從此過上‘相夫教子、簡簡單單’的生活?

柔止閉上眼,從胸口長長籲了口氣,待再睜開時,忽然,深黑的瞳仁已經随着時間的變化而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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