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鬥繼母

正月初六,吳府大廚房十幾個鍋竈齊開,爐膛裏火苗舔着鍋底,廚娘們忙得顧不上擦頭上的汗珠子,柳絮切菜切得手都木了。

廚房嘈雜,大聲傳菜,“清蒸八寶豬”“ 焖黃鳝”“爆炒田雞”“罐煨山雞絲燕窩”

花廳,女眷衣香鬓影,珠圍翠繞,金杯銀盞,美味珍馐,丫鬟仆婦穿梭,往裏傳菜。

吳府今日來的是江東府有頭臉的官商,女眷中有官夫人,富家太太,商戶娘子。

太太楊氏陪一幹夫人太太,二姑娘吳婉真、三姑娘吳慧真,四姑娘吳巧真,獨無大姑娘吳淑真,吳府三位姑娘打扮花團錦簇,招待年輕姑娘們,姑娘們比起穿戴打扮,聊時興的衣裳首飾,眼睛發亮。

夫人們見面氣氛熱絡,夫君兒女,瑣碎,一地雞毛。

織造夫人陳氏不住眼打量二姑娘吳婉真,對吳婉真本人很中意,不說傾國傾城,也是豔冠群芳,陳夫人猶豫,拿不定主意,吳家富甲天下,可是商戶,官商結親,似乎媳婦出身稍有欠缺,官媒提親,陳夫人當面沒應承,只說跟自家老爺商量,今見吳府積玉堆金,膏粱錦繡,富甲天下,心裏便有七八分肯了。

遂笑着開言道:“二姑娘幾年未見,出落得殊麗娉婷。”

順義伯夫人湊趣道:“陳夫人相中了,何不你兩家結為親家,成就一段好姻緣。”

陳夫人笑而不答,楊氏暗喜,心下有底了。

見兩家談起婚事,知府夫人蔣氏周圍掃了一圈,奇道;“怎麽沒看見大姑娘?”蔣氏對吳家略知底細,越過嫡長女先嫁次女,這是那門子規矩。

楊氏一愣,斂起笑容,嘆息一聲,“這孩子從小體弱,人參燕窩不知吃了多少,什麽法子都使了,就是不見好,離不了床,略站站都氣喘。”

蔣氏目光閃了閃,“大姑娘這幾年竟病成這樣,我原聽說,還不信。”

陳夫人接話茬道;“我還心裏說大姑娘是長姊,尚未出閣,妹妹先出閣,似于理不合,原來是這樣。”

楊氏抽出帕子點點眼角,“前兒我去看她,丫鬟扶着強撐着坐一會,跟我說兩句話,就流淚,說自己這病是好不了了,讓我白操了這幾年的心。”

楊氏只顧低頭,沒發現花廳中一陣騷動,衆人奇怪的眼光看向門口,頓時,花廳裏靜得無說話聲。

楊氏低頭,直覺不對,擡起頭,臉剎那白了。

大姑娘吳淑真出現在花廳門口,一襲大紅镂金絲百蝶穿花雲錦褙子,烏發高绾,梳成垂鬟分肖髻,頭上插着金海棠珠花步搖,明豔奪目。

吳淑真步履輕盈朝楊氏走來,近前蹲身,笑盈盈喚了聲,“母親”

衆女眷皆無言望着楊氏,蔣氏跟吳淑真生母娘家沾點親,親熱拉着她上下瞧看,“看不出有病,這不是好好的,怎麽你母親說你…..”

話說了一半,突然打住,自悔失言,楊氏此刻方有點醒過神來,臉上浮起慈愛的笑容,“真兒,你怎麽起來了,是不是我讓大夫換了方子,這副藥對症,病見輕。”

吳淑真身板挺得直直的,淡笑一聲,“母親每日讓人送來的湯藥,我就沒吃過,恕女兒不孝,全都倒掉了。”

楊氏脫口而出,“你沒吃?”面上狐疑之色。

吳淑真屈膝,跪在楊氏身前,清晰卻一字一頓地道:“是,女兒沒吃,怕惹母親生氣,佯作卧病,這十年來,足不出戶。”

楊氏驚怒,“可大夫每隔半月……”話出口,驚覺話多,下半句咽回去。

吳慧真一直注意這邊動靜,此刻,妖嬈走過來,笑道;“大姐,我前聽給你瞧病的大夫跟母親說,你熬不過這個冬天,妹妹還暗自傷心。”

吳淑真唇角飄過一絲嘲諷的笑,“每次母親找大夫來,女兒服下一味藥,身體瞬間癱軟無力,得以瞞過他,女兒的生母懂醫術,母親可能忘了。”

衆人默默無言,看楊氏的眼神多了幾分不屑。

夫人們精明老道,宅門裏的龌蹉事都知曉,自然聽出大姑娘話裏的意思,前房嫡女身體沒病,繼母逼迫常年吃苦藥,為騙繼母,免遭迫害,佯作病重,十年未踏出房門一步,這是何等凄慘的遭遇。

在座的女眷都知道楊氏是續弦,隐約憶起當年傳聞,知府夫人蔣氏最知道其中底細,心底憤憤不平,嘴角邊一絲冷笑,嘆息一聲,“可惜你生母死得早,不然早嫁為□□做人母了。”

楊氏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陳夫人別過臉去,心中慶幸,還好沒與吳府結親,這樣狠毒母親,能教養出什麽好女兒,失母嫡女尚且容不下,手段陰損,令人不齒。

楊氏羞惱,壓下火,強擠出一絲笑容,“真兒,你若早說病愈,省得父母為你身體日夜懸心,白擔了這些年的心。”

吳淑真乖巧柔聲道;“都是女兒不好,對藥理懂些皮毛,在母親跟前賣弄,請母親責罰。”

楊氏牽了牽唇角,扶起她,“母親巴不得你沒事,說什麽責罰,你若嫌藥苦不好吃,早跟母親說,何必受十年委屈,你讓我這當母親的聽着心疼。”

遂朝身旁侍女使了個眼色,“這裏人多,大姑娘身子弱,快扶大姑娘回房歇息。”

上來兩個丫鬟就來攙扶吳淑真,吳淑真朝蔣氏道;“嬸子去我房中坐坐,我有話跟嬸子說。”

楊氏急忙攔阻,“真兒,你今兒累了,改日在說。”

蔣氏笑道;“沒關系,我就去略坐坐,不礙事,淑真就一個娘舅,也沒什麽親人,她好歹也叫我一聲嬸子,我既然來到府上,焉有不去看看之理。”

楊氏心裏焦急,不好明着攔阻,讓人起疑。

“真姐姐,我也去”蔣氏的女兒,打小認識吳淑真,自是親近。

楊氏心急,當着客人,不好用強,只好借口道:“姑娘病身子,房中不幹淨,恐病氣過夫人,姑娘若有話,在這裏說。”

蔣氏跟着吳淑真就走,“我身體好,不怕。”,沒搭理她,楊氏趕緊朝貼身丫鬟紅玉使了個眼色,紅玉跟了去。

女眷們好奇,無心吃酒,不時朝門口看,楊氏臉上讪讪的,抹不過面子,心裏有鬼,擔心蔣氏看見吳淑真住處簡陋,吵嚷起來。

衆人翹首以盼,不到半個時辰,蔣氏就黑臉回來,往椅子上一坐,一句話都沒有。

女眷們察言觀色,大概知道情形。

蔣氏之女,自進門,就低頭不言語,看似表情難過,就有平常要好姊妹偷着問她,她小聲嘟囔,“堂堂吳府大小姐,連我府上三等奴婢都不如。”一幹女眷人人皆知。

大姑娘的事一時府裏傳遍,人人驚奇,背地裏同情可憐她。

大廚房是府裏往來最頻繁,消息知道最快,柳絮聽趙姨娘的丫鬟鳳兒繪聲繪色描述當晚之事,末了,小聲道;“你們沒見那些夫人太太菜還未上齊,都借口家裏有事回去了,太太的臉色難看,這幾日上房平常太太跟前當紅的姐姐們,都小心侍候怕太太遷怒到自己身上。”

上房門緊閉,太太的大丫鬟嫣紅守在門口,丫鬟婆子立在階下。

裏面楊氏怒聲,“都是死人,眼皮底下讓人糊弄去,朱媽媽,你不是眼看着她把湯藥喝下去。”

朱婆子也不敢說,頭一年自己是眼瞅着姑娘喝藥,可十年,誰有這耐心,剩一口氣的人,她想不會出岔,誰知出這麽大纰漏,負責煎藥的丫鬟,一日不落送去,空碗拿回來,若是沒喝,量那丫鬟沒這個膽欺瞞主子,這中間好像哪裏不大對。

一時琢磨不出,趴在地上叩頭直勁求饒,“太太,老奴辦差了,太太念在老奴侍候多年,盡心的份上,饒了老奴這一回。”

楊氏咬碎銀牙,“讓我在人前出醜,你叫我日後怎麽做人。”

楊氏恨恨地道;“不出明日,人人都知道她吳淑真有個狠毒的繼母,這還不算,你沒看見陳夫人走時的臉色,生怕我吳府的姑娘賴上織造府公子。”

一旁站着的楊氏陪房全貴家的頭腦清醒,“大姑娘若不出門子,擋二姑娘的道,只有大姑娘嫁人,二姑娘的婚事才好張羅。”

楊氏眯眼,心裏冷哼,吳淑真,看你狠還是我狠,你想嫁人是嗎,我就讓你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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