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下午太熱了, 高溫橙色預警,沒有去練車。

路梵坐在客廳裏, 剛放下手機,聽見常思在房間裏被常蔔寅訓。

“你都這麽大了,還尿褲子!”

常思拿小手指頭指着他:“爺爺!爺爺的,不是我的!”

常蔔寅伸手在他腦袋上呼喇一把,“你都學會頂嘴了, ”看了眼開着的門,聲音放小了些, “別好的不學, 淨學壞的,你問問你哥這麽大的時候還尿床嗎?我看你到時候上幼兒園, 被人笑話怎麽辦?”

路梵樂不可支地拆臺:“我上幼兒園也尿過床呢, 不光我,好多小朋友都尿過,沒啥大不了的……”

常蔔寅:“……”

路梵低頭笑着,電話又響了起來,是個不認識的本地號。

他最近接電話都習慣了, 各地的電話都有,志願填報結束之後,市電視臺的打過來幾次, 想邀請他參加訪談節目。

路梵自知做不來, 三次都不留餘地地回絕了, 要是他們轉個彎找老何跟他談, 路梵覺得沒準他會改變想法。

不過這跟之前打過來的號末尾數字不一樣,路梵輕輕搖着頭,把電話接了起來。

“路梵,”

那頭的說話聲跟老徐的聲音好像啊,路梵想。

“我是老徐,”徐志學說。

還真是啊,路梵挑了下眉頭,“怎麽了?”總不會是志願出了什麽問題。

“市電視臺想邀請你做的那個訪談節目,真的沒有一丁點轉圜的餘地了?”老徐問,“他們本來給你們何老師打了好幾個電話了,何老師不想給你壓力全都給推了,但是我知道他其實希望你能上的,他希望你能影響更多的年輕人,因為你們何老師啊,曾經是遭遇過校園暴力的學生……”

之後的話,路梵聽得頭昏腦漲,他感覺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又好像一個字也沒有聽見。

作為打架從未輸過的他,不是一次兩次碰到過學校附近被欺淩過的學生,他因為孑然一身碰到了就會插手,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多少,誰又能夠知道?

何青山自己經歷過,所以他明白,一個人站出來的力量不夠強大,需要有更多更多的人站起來,所以他選擇當一名老師。

跟老徐聊完,路梵立馬就和電視臺的人聯系上了,往後的錄制檔期和路梵的安排有點沖突,路梵抓着頭發問今天下午,對方去查了日程,和同事溝通過做了些調整,說晚上六點可以。

路梵把錄制的時間發給老徐,他知道老徐會通知何青山,路梵希望他能夠看到。

他挂完電話,迅速跑進房間找了身衣服湊合換上,換鞋的時候跟常蔔寅說:“姥爺,我出門一趟,晚上不在家裏吃了。”錄制前要跟主持人對下問題,得提前半個小時到,錄制時間大概一個小時,錄完在附近随便吃點就好了。

“上哪兒去?”常蔔寅随口問。

“去電視臺。”

“哦,去電視臺啊,”常蔔寅剛說完,自己反應了過來,“去電視臺幹什麽?”

路梵已經關上門走了。

他有段時間沒碰他的機車了,開着車的時候腦子還有點懵,剛才答應就屬于被老何那些事給激了下,別人都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他現在是話到說時方恨不會說,私底下怼人他沒問題,想咋說咋說,總不能在電視上還胡說叭,這不是影響更多的青少年,這分明是在帶歪更多的青少年。

他得去找戚塵商量商量,錄節目前會給臺本,讓戚塵幫他把答案寫下來。

戚塵在他爺爺家呢,路梵知道。

他開着機車只敢開到小區門口,怕萬一老爺子在家,動靜太大惹惱了他。

路梵一路跑着去,他時間是夠的,但就是忍不住想跑,拐個彎就到爺爺家了,路梵在拐角撞到了人,“對不起!趕時間!”

他看也不看,還想繼續往前跑,被人捉住了手腕子,“你這麽急着見我,我挺高興的。”戚塵看着他,目光灼灼。

路梵插着腰大喘着氣,“你怎麽出來了?”

戚塵:“心靈感應?我出來打算去你那呢……”

路梵倒了幾口氣,不等他繼續說,拉着他就往外跑,“快走,來不及了,有大事!”

路過門口的機車,路梵猶豫了三秒鐘,拉着戚塵打了個車。

工作人員給了他們一間休息室,“問題都是臺本裏的,時間原因,是從裏面抽一部分,不一定全部都說的完,你們先看着,我看看化妝師來了沒有,一會兒會敲門過來給你化妝。”

路梵說好。

等工作人員一走,路梵走到門邊,把門從裏面反鎖上了。

他拉了拉衣服領子,感覺空調開了也還是熱。

“這種事本來就是你最合适,早知道是這樣,我高考的時候就考個第二好了,”路梵往沙發上一坐,看了眼臺本上羅列的密密麻麻的問題,頭大。

“別擔心,你會做得很好的,”戚塵翻了下卡片,“大都是閑聊的話題,你想說就說,不想說的話就轉移開,只有這幾個我們需要好好考慮下怎麽說。”

路梵深呼吸一口氣,“說一會兒還要化妝,我現在額頭不停地冒汗,”他看着戚塵氣定神閑的,“要不我說,就應該你去,你是C市保送第一人,他們應該也沒話說。”

戚塵笑笑:“那人家問我為什麽成績這麽好,我能說實話是我老婆太優秀的原因嗎?”

“算了,你閉嘴。”路梵說。

緊接着又說,“哎我發現啊,你現在擱我跟前有點皮啊……”

“主要還是,”戚塵看着他說,“你太優秀了。”

“哼”了一聲,路梵低頭看臺本,過一會兒反應過來不對了,“你這是變相說我帶壞了你啊?”

戚塵偏了下腦袋看着他,臉上笑着卻不說話。

和主持人一起坐在鏡頭前的時候,路梵下意識掃了眼觀衆席,這種節目來看現場的人本身就不多,整個觀衆席的位置不超過二百個,老徐來了,和戚塵坐在第一排,路梵沒法細看,掃了前面好幾排都沒看見老何的臉。

女主持人問他在看什麽,路梵微微搖頭:“沒事。”

“沒什麽問題的話我們就開始了。”

路梵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個節目,要不是戚塵在開始之前告訴他,會有一些臨時提出的問題,還挺犀利的,路梵估計會覺得這是教育行業的某扇窗戶。

但犀利了也的确算是一扇窗戶,一扇直接沒有玻璃,任由風雨打進去真實地濕了地面的窗戶。

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女主持人眨了眨眼睛,放下了臺本,“我們每期的主題都是緊貼着嘉賓而走,我們這次也想多聽你說說現在的學習大環境,今年自殺的同學或者自殺未遂的數目較之去年前年,在數量上呈現出一個驚人的增長,我們曾經做過調查,大部分自殺的原因歸結于壓力太大,少量是在學校中人緣不好遭受欺負而導致有了輕生念頭,我也經歷過學習,完全理解學生産生的壓力,而矛盾的是存在另一個調查‘大量學生補課機構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的意義?’,卻又說一定要在年輕的時候多學點東西,哪怕是逼迫式教育,是為了要讓孩子更早地适應社會生存的壓力,這樣的事情你有什麽看法嗎?”

這就跟教育裏相悖的兩個問題是一樣的,一面強調着要給學生減負減負,一面要面對越來越嚴謹越來越多樣的教育模式,到最後的目的還是要把孩子培養成全能的人才,而又有多少學校真的是站在學生的角度以減負為主,其他為輔的方式在踐行?

又有多少趁機鑽空子趁着減負自己抓緊大把補課,然後教育部門新推崇的方案照樣執行。

“我覺得,”路梵把身子微微擡了起來,給了攝像頭一個正臉,“透過現象去看本質的話,補課機構大量存在這個話題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的,這就跟去菜市場買菜,在偏僻人少的地方,菜市場就會少,菜價就會高,但是人多熱鬧的菜市場,菜價要便宜,這個事情就是一個買賣關系,取決于市場的供需,而這市場從何而來,不是學生,學生想學什麽報什麽班,只能形成小規模的圈子,不會是這麽大規模的事件。”

“買菜的人買了菜回去燒飯,你會看到他們臉上出現抵觸的情緒?學生都忙着上補習班藝術班,辛辛苦苦投入感情畫了幾個小時才完工的畫都來不及欣賞,就得趕往下一個培訓班,培訓班的老師有幾個關心來上課的學生是不是真的高興,真的喜歡?”

“不用猜都知道,這個問題能引起的社會讨論很大,但是真正該作為參考要素的學生們的回答能有幾個?他們未成年,有的連手機都沒有,從哪裏看到這個消息,從哪裏參與投票?這個投票是調查問卷發到每一個學生手裏了嗎?就我所知沒有,因為如果你不問,我都不知道有這麽一個調查問卷,所以你不用告訴我,我都知道最後偏向了哪一個答案,所以我說它沒有意義。”

女主持人點頭笑笑,“透過現場看本質的話,你覺得現在學生面臨的最大壓力是什麽?尤其高中學生課業最忙,補課會影響到你們的生活嗎?”

路梵想了想說:“我只能說,我長這麽大,只在高三補過課,那是教育局允許的最大程度,每兩個周末一天,大小周輪着轉,就這樣,一中的老師都擔心把我們累着了,盡量講一些輕松的內容,把更多的時間留給我們自己分配,這是學校提供給我們的免費補課,每個老師一節課。”

“其實我們作為學生,不怕什麽壓力,然而最大的問題是,當我們有壓力的時候,老師看不看得到?家長看不看得到?老師要管理那麽多學生,難免有看不過來的時候,比起他們,最了解孩子最适合跟孩子直接溝通的,是家長,而有多少孩子的壓力都是直接來源于他們的家庭,打着愛的名義,逼迫着學生做不想做的事情,睡一個懶覺都成了不孝,名次等于是否光宗耀祖?”

“學生的眼睛其實是一扇窗戶,一扇他們家庭的窗戶,家給了他什麽,他看到的世界就是什麽,父母是什麽樣子,孩子身上就會帶着他們的影子,我曾經……”路梵沉默了下,繼續道:“我曾經一度也迷失過……孩子的成長只有一次,一旦缺失了,是未來用多少時間多少愛來重新補償都無法彌補的。”

女主持人眼裏有閃閃的淚光,她眨眼的時候落下了一滴淚,現場的工作助理悄悄跑上來給她遞了一張紙,擦了眼淚,女主持人笑笑,“這是我之所以選擇這份工作的原因,我相信無數年輕人都掙紮過反抗過,反正我是失敗了,然後按着他們選擇的路,活成了我自己最厭惡的樣子。”

路梵為她鼓掌:“你現在做的很好,這個節目比我預想得要精彩的多。”

“謝謝,”女主持人莞爾一笑,“那我再來個有意思的問題啊,據說你是今年高考最大的黑馬,之前的市第一是和你同校的戚塵同學,因為他選擇了直接保送,所以你才拿了高考狀元?”

路梵無聲地笑了,朝着臺下看了一眼,“有這個說法我一點也不意外,但是不能因為以前他在的時候我拿的是第二,就抹殺了我會拿第一的可能,當然這種話我現在也沒辦法證實什麽,為了你的節目效果,我決定犧牲一下,允許你們給我原來最大的絆腳石一個鏡頭,來,跟着我的手指,鏡頭拉過去——”

對于這個突發狀況,攝像大哥是一臉懵逼的,但是他旁邊的導播助理接到了總導演的提示,跟他打了個手勢。

攝像大哥那微微一絲的慌亂,導致了一回頭鏡頭差點直接怼戚塵臉上,戚塵微微笑着往後抻了下身子,看了眼臺上得逞的路梵,搖搖頭笑道:“考場不易,鹿死誰手先不說,你鏡頭拉這麽近,比臉小我肯定是輸了。”

周圍人本來還以為會是一場激烈的口舌角逐,沒想到會是如此輕松诙諧的對話,紛紛被逗笑了,這麽一看,肯定是私下裏關系就很好的朋友,典型的“近朱者赤”。

路梵沖他招招手,“那你上來吧,不然那位攝像大哥也累,那個位置可是主機器,這位置雖然擠點,坐兩個人也沒問題。”

主持人也被這雙蛋給驚喜到了,最開始策劃這期節目的時候,大家還為這兩位到底要請誰而讨論了很久,畢竟路梵是明面上的高考狀元,這個沒跑,才拍板定下他。

“你們私下裏關系這麽好嗎?”主持人露出來有些失望的表情,“我還以為優等生的眼裏也沒有絕對的友情呢。”

“嗯,”路梵笑了下,“比你們想象的要好。”

節目快結束的時候,鏡頭拉到兩個男孩子身上,主持人說:“按照慣例,在我們節目的最後,可以通過鏡頭說一些想說的話給你們最重要的人,從誰先開始呢?”

戚塵指了下路梵,“他吧,我是扣題的。”

路梵在鏡頭看不見的地方,微微撇了下嘴,然後才找了下鏡頭,“我來這裏是因為一位老師,他希望我給更多年輕人一些正面的東西,希望他們通過這個節目,能看到更多明媚的東西,能更積極去面對今後的每一個挑戰,我不知道他在不在現場,但是我挺感謝他的,他讓我對一個學校的第一印象上升了好幾個臺階,讓我相信我們是可以毫無保留去相信和親近老師的……謝謝您,何老師!”

此時在路梵看不到的觀衆席最後排的角落裏,新剪了頭發的何青山早已淚流滿面,悄無聲息。

他知道路梵為什麽回來,這個孩子心底的善良和勇氣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而其實,曾經遭遇校園暴力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妹妹,後來跳樓自殺沒死成了植物人,閉着眼睛再沒有皺過眉頭,在最開始何青山也曾憤怒過,想過把那些挨千刀的東西送進局子裏想要替妹妹主持公道,但是當他親眼看見那些孩子在冷漠而又過分理智的家人面前歇斯底裏到同樣想死,他們活着比死了還難受。

有時候一瞬間的惡,幾句看似無關緊要的話,每個人好像都是旁觀者,但是壓死駱駝的從來不是最後一根稻草,是每一根。

作為結束的戚塵的重要一段話,他說:“我希望這次的高考狀元路梵同學,前途坦蕩,開心幸福。”

節目半個月後播出,路梵出了演播廳坐在車上的時候,腦子裏還全是之前的對話,女主持人問的,他回答的,他拽了戚塵一下十分懊惱:“我剛才說的不好,我一想感覺偏題了,我應該換個思路說的,啊……”

戚塵提醒他:“都出來了。”

路梵錘他:“啊你怎麽不幫我圓一圓,這種事就應該讓你來的,我要吐死。”

路梵自己默不作聲想了一會兒,心裏舒服了點,才想起來下午碰見戚塵時,他是過來找自己的。

路梵問他:“你下午要去找我?”

“嗯,”戚塵說,“有事跟你說。”

路梵:“什麽事?”

戚塵道:“兩個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來,“這是文朗鎮上寄來的信,小楊冬給你寫的,按照我留給他的地址寄我爺爺家了。”

路梵把信拿了過去,封面上地址被寫了兩遍,可能第一遍嫌寫的難看,怕給寄丢了,下面又一個字一個字對着寫了一遍。

給敬愛的大哥哥。

路梵想起以前課文裏“我們敬愛的……”,那些名人都去世挺久了。

“那第二件事呢,”路梵拆開了信,正慢慢看着,全篇其實沒有多少字,才上一年級還有好多字都不會寫,用拼音代替的,他寫得挺費勁,路梵看得也挺費勁。

“晚上去我爺爺家吃飯吧,爺爺喊你過去。”戚塵和他一起看信,一目十行就看完了,楊冬母子現在過得不錯,這大概是他們多管閑事最好的回報。

“好啊,”路梵漫不經心回答道,過一會兒從信裏擡起頭來,“今晚啊?”

戚塵點頭。

路梵給他看手機,“這都七點多了弟弟,你跟他們說了我們有事吧?”

“說了,”戚塵點頭,看路梵輕輕松了口氣,繼續說:“他們現在正等着咱們呢。”

路梵:“???”第一次正式見家長讓長輩等?還兩手空空?

“等都等了,一會兒在小區外面随便買點東西就行了,沒關系,今天家裏人都在。”

路梵生無可戀地看着他,“我感覺有點緊張,你呢?”

戚塵:“我這差不多算熬出頭了,感覺有點期待。”

路梵悄悄嘆了口氣,“明年過年我帶你去看看我媽媽,把這件事正式告訴她。”

“好,”戚塵靠過來,蹭了下他的肩膀。

在路梵的認知裏,戚塵說的一家人,應該是爺爺,爸爸媽媽,他哥哥,做好了心理準備之後,他倆大包小包地提着東西進門,路梵剛要打招呼,就發現客廳裏一眼望去全是人。

路梵:“……”

戚塵先走過去,挨個給他介紹:“我爺爺我爸媽你都知道了,這是我二叔二嬸,二哥還有六哥,這邊是我三叔三嬸和五哥,我……”

路梵:“……”

這整整齊齊的一大家子!

不過他們這一家子人還都蠻好相處的,看樣子都知道戚塵和路梵的事情,但是看着路梵的目光不會讓他有任何不适。

吃飯的時候,聽戚塵的二哥問沈墨城:“大哥,你們公司最近改革了嗎?”

老爺子聽到後看了過來,“我看你最近閑的下班很早,上班很晚,怎麽了,公司被你玩不下去了?”

沈墨城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目光在戚塵和路梵身上停留了兩下子,才說:“爺爺你能不能盼我點好,幸災樂禍的,不是改革,就是員工突然開始自覺加班,作為一個體恤員工的老板,我得帶頭懈怠一下,怕他們太累了。”

沈繁星聽後“啧”了一聲,“怎麽聽着那麽奇怪,都打雞血了?”

沈墨城悠悠地道:“不是,小七和路梵學車嗎,我就讓員工去帶他們,然後跟他們接觸以後,我的員工好像是覺得優秀的人做什麽都優秀,不優秀的人就必須更加努力,然後……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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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正式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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