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夢境太過于真實,以至于銀淼嗚咽着醒過來,他臉上滿是淚痕,哭得抽抽搭搭的,嘴裏還念着蔣遇雁三個字。

冰天雪地裏,銀淼縮在大樹後頭,肩膀微微抖着,挺翹的鼻頭被凍得紅通通的,模樣煞是可憐。

他伸手抹淚,想到蔣遇雁,猛的擡眸,目光觸及卻是一雙修長的腿,他臉色一僵,頭慢慢往上擡,竹青色的身姿落入他的眼簾,他嘴巴微張,還未見着男人的臉,便聽得一道時隔兩百年卻依舊熟悉的音色,醇厚如酒令人着迷,“你這只小妖,跟了我五日,所欲為何?”

銀淼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忽然又往外冒,他長卷的睫毛一眨,一滴晶瑩的淚砸到雪地裏,在朦胧的視線裏,他漸漸看見一雙狹長的眸,棱角分明的臉,一如當初的冷清疏離。

蔣遇雁因銀淼滿臉淚水詫異的往後退了一步,他還未對這小妖做什麽,怎的吓成這樣?

銀淼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蔣遇雁同他講話了,三兩下胡亂抹幹淨臉上的淚水,扶着大樹站起來,不知所措的望着蔣遇雁。

日思夜想兩年前之人就在眼前,銀淼卻無端端緊張,甚至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只是這樣傻愣愣的看着蔣遇雁,像怎樣都看不夠似的。

蔣遇雁疑惑的從鼻尖發出一聲嗯。

銀淼越發手足無措起來,瞠目結舌的模樣,半天才從口中幹硬的擠出兩個字,“上神......”

蔣遇雁擡眸,“你知道我是誰?”

銀淼咽了口口水,雖是過了兩百年,當年他又是小銀蛇的模樣,如今蔣遇雁認不出他自是尋常,但銀淼還是有些失落,咬着唇點點頭。

蔣遇雁不免有些驚訝,“你為何跟着我?”

他似乎,并未曾見過這只小妖。

忽目光被銀淼額上一點醒目的紅吸引,他微微抿唇,打量着銀淼,猜測道,“你是兩百年前那條小銀蛇?”

銀淼眼睛一亮,眼巴巴望着蔣遇雁,欣喜若狂,“上神,你還記得我?”

蔣遇雁淺淡笑着,“你額上一點紅別有特色。”

況且,當年他為救小銀蛇違反下凡歷劫規定受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總歸是印象深刻些的。

銀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不曾想竟是自己出生便帶着的胎記令蔣遇雁記住了他,不禁眉開眼笑,又想起當年,滿心愧疚,“當年上神為救我受了責罰,如今我是來報恩的。”

他真真切切想要為蔣遇雁做些什麽,七七四十九道劈在蔣遇雁身上的情景仿若歷歷在目,當時蔣遇雁隐忍痛苦的神色深深鑲在他心間,如今回想起來,還隐隐作痛。

銀淼自認是個知恩圖報的妖,蔣遇雁救他一命,他勢必要用自己的行動來報答。

他殷切的看着蔣遇雁,但蔣遇雁依舊淺淡笑着,“舉手之勞罷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是,”銀淼用力的搖着頭,目光在雪光之中十足堅定,“我記了上神整整兩百年,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再遇上神,報答上神的救命之恩。”

蔣遇雁看着将雙唇抿得倔強的銀淼,漸漸收了笑——兩百年前,他下凡歷劫,即将飛升之時,在樹林遇見被捕蛇器困住的小銀蛇,他知曉銀蛇已有靈氣,假以時日必能成妖,忽起恻隐之心,不顧天規将銀蛇救下,因逆轉銀蛇命數被責七七四十九道天雷。

他記着天雷打進骨髓之中的劇烈痛意,渾身仿若要碎裂開來,卻并未後悔過,也未将他忽起的善事放在心中,不料兩百年後,銀蛇竟是成人形來找他報恩。

既是舉手之勞,又何曾談得上恩,銀蛇有情有義,可蔣遇雁并不想承了他的情。

所謂神妖有別,蔣遇雁并不想多生事端。

于是他垂眸望着一臉期待的銀淼,清淡開口,“你的心意我領了,但報恩大可不必,也別再跟着我。”

這樣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話語讓銀淼挂在唇角的笑容慢慢僵硬下來,似乎,蔣遇雁與他想象中有所不同了,他以為蔣遇雁會讓自己跟随在他身邊的。

“可是......”銀淼還想說些什麽。

被蔣遇雁不留情面的打斷,“我知曉你已精疲力盡,所以,回你該回的地方去。”

兩百年前,蔣遇雁救下銀淼,也讓銀淼回他該待之地,二者意思相同,但語境卻大相徑庭,銀淼有些委屈,他費盡心思,即使法力撐不住也不願離開蔣遇雁一步,結果蔣遇雁一句話便要打發他,難不成,他真有那樣遭人嫌棄?

蔣遇雁是上神,自有一番風骨,面對銀淼這樣的小妖之時,只稍一眼,便足以讓銀淼畏懼,他雖明白妖有好壞之分,但神界與妖界幾萬年來勢不兩立,他不想和銀淼有太多的糾纏。

銀淼扁着嘴不敢說話了,只得眼睜睜的看着蔣遇雁離他越來越遠,眼淚便又想下來,他急忙伸手抹去,緊緊抿着嘴,倔強固執到了極點。

銀淼放在心裏整整兩百年的存在,怎可能因蔣遇雁三言兩語便退卻,他不想前功盡棄,天下大道,路通四方,就許蔣遇雁走,不許他走嗎,只要是他想跟着蔣遇雁,蔣遇雁也拿他沒有辦法。

于是銀淼吸吸鼻子把眼淚逼回去,收拾好心情,又挪動着腳步跟上了蔣遇雁。

蔣遇雁不用回頭看也知曉是銀淼跟上來了,他只微微蹙眉,但也加快了趕路的步伐,風呼嘯而過,他竹青色的身姿如同飛過竹葉,利落而幹淨,不多時便将銀淼遠遠抛在後頭。

因着天氣有放晴的趨勢,消沉了幾日的邬都市集又變得熱鬧起來,君免白和楚季因着外貌過于出衆,加之邬都又多人知道君免白這號人物,每每出門定引人注目,因此這一次一共決定共乘馬車出外。

馬車外寒氣逼人,車內燒着銀炭,還鋪着厚厚的軟被褥,縱是不畏寒冷的楚季也覺得這樣的日子過得未免太過舒坦,怪不得君免白要到人界來賺個大滿貫。

君免白掀開車簾子的一角,讓冷風稍微灌進來去了些悶,等馬車裏空氣流通了,才從暗格裏抓了把炒熟的栗子塞到楚季手心,道,“離金玉滿堂還有段路,道長吃着解解饞吧。”

楚季不知他何時準備了栗子這東西,拿在手中怔了一會,心裏有些動容,但面上還是不動聲色的,“謝了。”

便慵懶的靠在軟墊上一口一顆栗子,吃得津津有味,但唇角卻因為君免白記着他的喜好而微微卷着,心情愉悅的模樣。

君免白樂得見楚季心情好,也有了靠近的由頭,靠在楚季身上讨栗子吃,“道長,喂我一顆。”

楚季看他一眼,想栗子本來也是他準備的,又見他張嘴一幅等待投食的模樣,便也由着他,不扭捏的往他嘴裏丢了一顆栗子,見他彎了眸,忍不住調侃,“也就小黑狗會這樣向我讨食物了。”

君免白哼哼唧唧的,不以為然,“不管,道長再喂我一顆。”

楚季拿他徹底沒轍,正欲把指尖的栗子往他嘴裏送,目光恰好落到被掀起的車簾子的一角,頓住——那是,倉夷的道服?

可惜他只瞧見衣物一角,晃神之間,君免白竟是直接咬住了他的手指,楚季蹙眉将手收回來,笑罵一句,“說你是狗你還咬人啊,莫非你真身真是狗?”

君免白咀嚼着栗子,關于真身這事可不得兒戲,當即哼道,“我才沒狗這麽蠢,”又問,“剛才道長看什麽呢,那麽入神?”

楚季斟酌了實話實說,“我好像看見倉夷的弟子了?”

君免白随即從他身上起來去掀開簾子,“那道長不下去看看?”

楚季搖頭,“我也只看見一角,可能是看錯了吧。”

這時候倉夷弟子是不可能下山的,更何況千裏迢迢到邬都來,楚季自嘲自己眼神不好。

他拍拍沾了些栗子碎的手,突然想起什麽,笑問,“對了,我聽小牡說你怕狗,什麽緣故?”

君免白當即反對,“什麽叫怕,我只是讨厭罷了。”

楚季盯着他有些氣岔的臉,看來這其中真有緣故,不禁循循善誘,“哦,說說原因。”

他難得也有套話君免白的時候,自然是要問個清清楚楚。

君免白冷哼一身,“當年我還沒修煉人形之時,被條瘋狗咬了一口,疤痕到現在還沒消呢。”

想他當時不過是在樹林裏啃草,不知道哪裏突然蹦出只窮兇惡極的大狗來,對着他的後腿就是一口,若不是随從發現得及時,他定喪命于那時,從那時候開始,君免白便極其厭惡狗,看着都忍不住退避三舍。

“這樣,”楚季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輕輕點着頭,“那你的真身是什麽?”

君免白正陷入被瘋狗咬的回憶之中,張口欲說話,忽然便明白過來自個竟是被楚季套話了,急急轉了話,“好啊,道長,原來你也會使壞。”

楚季見他吃癟,爽朗的笑出來,“誰讓你不肯告訴我,我只便能自己問了。”

君免白吃了虧,整個人撲到楚季身上去,楚季被他一吓,來不及推他,被他抱了個滿懷,便聽得君免白得逞的聲音,“那就罰道長這一路都讓我抱着好了。”

楚季象征性掙了幾下,也便由着他,馬車裏一片歡聲笑語,而馬車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細碎小雪,一道白衣身影穿過小巷,如梓溫潤的眉目微微斂着,放眼偌大的邬都,忽感有些大海撈針,輕嘆——師弟,你究竟在何處?

作者有話要說:

糖和玻璃渣一起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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