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當顧江初快速編纂完的回複發送成功時,E——或者該叫他衛平戎——已經在觀海崖上站了好一會。

沒了繃帶的束縛,身體上的創口也不會被帶進以精神為建立基礎的虛拟空間裏,衛平戎脫去了他六小時前才在顧江初面前展示過的“木乃伊”馬甲,又恢複到了初見時行動自如的青年模樣。

他聽見了新消息送達的系統提示音,彈窗也踩着鈴響蹦到了前方懸浮屏上,帶着一點不太熟悉的,仿佛是要摸箱子開獎般的心情,他自然垂在身側的手頓了頓,才慢慢擡起來去打開消息。

然後他開出了一個“感謝參與獎”。

顧江初發回的是條告知好友自己暫時不能上游戲的短訊。

手頭剛拿到的資料還只看了兩頁,比起虛拟家園內的游戲好友,顧江初當下對住在隔壁的“不合格者”更感興趣,他暫時還沒神通廣大到能覺出E與衛平戎就是同一人的地步,并不想讓資料研讀半途而廢,遂委婉拒絕了E的游戲邀請,在短訊結尾表示他們可以改日再約。

衛平戎的目光在那句“改日再約”上落了半晌,他本該為邀請被拒生出一點落空感——就像大多數人在邀請被拒時會有的那樣。

但他好像真的已對遭到拒絕習以為常,反倒是在看見“改日再約”時愣了愣,心下繼而湧出一種奇異的慶幸感——他的“抽獎”雖然失敗了,可對方并沒有态度的強硬收回“獎箱”,更沒有驅趕他走,他本以為自己的機會已然用完,對方卻又态度溫和的給他塞了一把抽獎券,還告訴他可以下次再來。

下次。

衛平戎在心底咀嚼了一下這個詞,他擡眼看向落日餘晖下泛着一層粼粼金光的海面,攜裹着海水獨有鹹腥氣的海風兜頭吹了他一臉。讓他忽的想起自己還沒給好友回複,又急忙調出屏幕,斟字酌句的給顧江初寫了回信,末了,還要把标點都檢查一遍,才謹慎的按下了送出。

對于顧江初來說,用戶E是“哥哥的心意”軟硬皆施塞給他的一個家園好友,這個僅此唯一的ID挂在他的好友列表裏,看起來頗具紀念意義。

他不知道的是,對于衛平戎來說,挂在對方好友列表裏的他的ID,其實也是個“唯一”。

并且相較于顧江初那個僅限于虛拟家園應用內的“唯一”,衛平戎的這個“唯一”分量可能還要更重一些。

因為顧江初再怎麽懶于社交,也還有那麽一小撮交好的現實朋友,可衛平戎在通過顧江初的好友申請之前,是個徹頭徹尾的“獨行俠”——無論線上與線下。

他沒有朋友。

如果說壞運氣也能成為原罪,輪回因果真的客觀存在,那麽衛平戎可能是上輩子真的造孽太多,這輩子才會生而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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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有記憶起,就是個黴運集結體。

一切在他人看來是偶爾才會發生一兩回的小概率倒黴事件,在衛平戎身上幾乎天天都能上演,并且他不只是自己倒黴,還活像個災難反應堆,能将壞運氣輻射香四周,讓所有與他靠的過近的對象一道倒黴。

一次兩次,還可以稱之為巧合,三次四次,旁人心裏犯了嘀咕,卻也至多只是默默疏遠,不會刻意去宣揚,而五次六次乃至于七次八次,當“人形自走掃把星”成為了公認的事實,“誰挨誰倒黴”成了打在衛平戎身上的楔子,他翻遍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社交攻略,看完了一個資料庫的《教你如何做個出色的朋友》,還嘗試着學習那些名人傳記裏的故事,本着真誠、友善、熱情、主動等原則去勇敢接觸他人……

他曾以為自己會成功——至少在一人身上取得成功也行。

但他沒有。

因為從未謀面的父母傳下的一副好皮囊,人又大多容易對外形出色的事物心生好感,在每離開一處舊環境——譬如搬家與升學——進入新環境生活時,也會有那麽幾個循着愛美之心的對象主動向衛平戎靠近,但他們從沒有誰堅持超過二十四小時。

或者是才剛接近衛平戎就倒了黴,或者壞運氣其實還沒落到自己頭頂,但已有“仗義之士”悄悄科普了災難反應堆的“光輝戰績”,總之,那一點因皮相而升起的傾慕之情,很快就在涉及到自身運氣的切實顧慮下又散去了。

衛平戎坐了很多年的後排單座,一人完成了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小組作業”與“團隊任務”,他聽過不少“大概連親生父母都是被他黴走的”議論,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嘗試裏越發沉默寡言,控制情緒的能力随年歲漸長,最後開始有意識的克制自己,能不麻煩他人就不麻煩,盡可能獨自處理一切。

但凡他不是上面還有一個待他如己出,恰好又還有一定影響力的小叔,他可能連學業都沒法順利完成——中學時,家長委員會就曾向他所就讀的院校提出聯名抗議,要求把會影響自家孩子日常學院生活的“不安定因素”清除出去,為他開辦額外的遠程教學。他常年帶隊駐守星外的小叔連夜殺回本星,抵了一半的年休假,去校長辦公室大發了一通雷霆,這件事才沒有人再提。

“……”

先前還鋪灑了大半個海面的金色光芒只剩下細細一線,體表也感受到了全息模拟出的晝夜溫差變化,衛平戎自回憶中抽回神,意識到自己已在觀海崖上呆站了很久,他不知所謂地挪動了一下步子,正思考起自己是不是該下線了,就聽見消息提示音又是一響。

[你準備下線了麽?]他的好友在消息裏問着,[我這會可以上來。]

峰回路轉——衛平戎不知道這個詞用在這裏到底對不對,他認認真真把好友的簡訊看了兩遍,确信自己沒有理解偏差,才迅速把方才升起的下線想法踢到一邊,飛快發去自己還沒準備下線的回信。

而要說理應在專心研讀資料的顧江初為何又忽然轉變了主意,就得将時間縱軸又往回拉半個小時。

半小時前——

因為顧江初回拒了好友E的游戲邀請,随着家園應用一同啓動的“哥哥的心意”不住吵吵嚷嚷,它強行把自己的文字層鎖定在懸浮屏所有窗口最前,一排排滾動的文字提醒簡直煩人如不可取消的低劣小廣告。

偏偏顧江初看見E還給他又發了回信,他只想看看E是發回了一條什麽,一時無心理這刷屏的“煩人的心意”,任它用不知從哪裏模拟來的腔調控訴他抛下好友是多麽冷酷無情無理取鬧。

【您的好友只是向您提出了一個小小小小的游戲邀請,您可能想象不到他在發出邀請前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懷揣着怎樣的一顆真心,帶着怎樣的一腔情誼來邀請您。】

“……”

【而您卻拒絕了他的邀請,您拒絕掉的或許就是足以讓雙方關系更進一步的契機,是一個錯過或許就不再回來的重要好感分叉口。】

“……”

在文字滾動刷屏中見縫插針的看完了E的回信,顧江初再次回複完E,他粗略掃了兩眼“哥哥的心意”嚷嚷的內容,花了半分鐘嚴肅考慮是否該調試一下這個系統的後臺設置,關閉對方的資料搜索權限并要求删除這部分自行下載的資料內容,接着,他就看見屏幕上滾動的文字倏地一停。

那一個個之前還不斷蹦出的字仿佛集體喝多了假酒,原本排列整齊的語句陡然淩亂起來,它們被不可抵禦的力量操控着,慢慢在懸浮屏上揉面團似的混成一團,最後變成一個外觀頗具藝術性的“文字球體”——那上面的文字還是流動的。

在這個“文字球體”揉搓完成後,一只蒼白的手鬧鬼似的出現在了屏幕上,它慢慢握成了一個拳頭,然後毫不留情的一拳砸在了“文字球”上。

“哥哥的心意”驟然進程中止,這一記虛拟重拳讓它終于安靜下來,與此同時,一道顧江初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個人終端中檢測到植入程序,是否需要立即清除?”

顧江初回頭看向放置着巧克力的角落——那裏已經空了。

通體純黑的“行李箱”已經偏離了自己的放置位置,他四面箱壁都亮了起來,在向所屬者詢問着該如何料理這未知系統的同時,他在愈發耀眼的光芒中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等那陣過亮的光芒散去,一名一身黑衣,面容略顯蒼白的青年站在了屋內。

化為人形的智能助手與顧江初對上目光:“能量儲備已達正常啓動線之上,響應六十小時前設置的‘自行啓動’指令啓動。”

作者有話要說:  =w=本章也有紅包掉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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