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受。

就好像一只原先無論多麽氣惱, 至多也只會把自己炸成個毛球, 然後沖你生氣的呼嚕呼嚕, 卻連爪子都沒亮出來的小獸, 你數分鐘前還在對着他裝聾作啞,因為不願把他單獨留在一處,所以故意忽略他的訴求,想着對方可能長這麽大都還沒真正對人發過脾氣,好笑之餘, 心裏又隐隐有些酸軟。

而一轉眼, 你就看見那小獸變了模樣。

他的身量打了激素般瘋狂增長, 在你眼前陡然脫胎換骨成了一只貨真價實的兇獸。

他的精神場十分自來熟的與你的對接到了一塊, 自己卻似毫不自知, 只側過身去, 向不斷逼近的敵人亮出了獠牙, 再不複剛剛的“無害”姿态,正想要誰付出點代價。

顧江初首次在衛平戎身上看見如此外露且濃重的負面情緒, 他為直接傳入精神場裏的第三方心聲愣了一秒, 當前情形卻容不得他耗費過多時間去思考前因後果,他猛地回過神, 一面穩定自己源源不斷外送的精神力, 讓他的精神場盡快習慣這突如其來的“對接”, 另一面,他幹脆順勢而上,沿着湧入精神場的滔天怒火反向摸了回去, 正式觸碰到了衛平戎的精神場,讓自己外送的精神力能更加精準的去向該去的地方。

如果衛平戎也和顧江初一樣,擁有一雙天生就能看見精神外延脈絡的眼睛,他就會發現,來自顧江初的精神力正閃着淡淡柔和光芒,它們輕易透過機體裝甲、透過能量防護罩,甚至穿行過了一發擦肩而過的粒子光束,一路暢通無阻的聚集到了他身旁。

那外送的精神力絲絲縷縷交織在一起,宛如一個造型奇異的巨大網兜,它們沖着他不由分說地套了下來,就像冬月裏的老母親強行給不知冷的孩子多加了條秋褲。

這條“精神秋褲”的效果是顯著的。

它妥帖籠住了衛平戎的精神場,讓他快因焦躁和暴怒變成一盤散沙的理智勉力回收了幾分,

靠着這回籠的幾分理智,衛平戎驟然想起自己但凡是有惱怒預兆,事态就一定會變得更糟的過往歷史,心下一沉。

可他的胸腔直至此刻都還在發熱發燒。

事态已然更糟。

方才,衛平戎滿心滿眼只想攻擊誰時,以他為中心,一股可怖的強幹擾能量水波樣蕩了出去,正在逼近他與顧江初的三架機甲同時失控,混亂中,試圖來撿漏的機甲之一瞄準偏移,一發粒子炮直掃僚機的武器庫,僚機內的駕駛員不知是被這突發情況吓愣住了,還是怎樣,居然沒反應過來要卸載溫度已瀕臨安全線的機體部分,他好似連人帶機都成了只太空中的無頭蒼蠅,一時失去行動目标,開始軌跡莫測的亂飛,在區域內橫沖直撞。

衛平戎隐約意識到敵人的失控和自己相關,他不期然想到上一次同樣失控的兩臺教學機甲,無知無覺的打了個寒顫。

随即,他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迅速低頭朝自己的終端看去,發現先前還亮在終端上方的屏幕已經被撤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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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嬸!

心系林荷安危,衛平戎瞳孔一縮,他試圖再次調出剛才的屏幕,慌忙想知道林荷那邊現在是何情形,終端卻始終毫無反應。

剛剛那股破壞性極強的幹擾能量既然是以他為圓心發散出去的,自然也波及了他自己,他的個人終端是未經過改裝的普通款,沒能承受住這波超近距離的能量沖擊,宣布進入暫時罷工狀态。

他唯一可以獲悉林荷此刻情況的設備失靈了。

“……不……”

才因套上“秋褲”而沉靜幾分的精神場又開始動蕩,衛平戎整個人繃得死緊,他徒勞地嘗試讓終端恢複運行,還試着用機甲上的通訊系統去對連剛剛那道通訊碼,然而不知怎麽,他的機甲通訊好似也一并失靈了,這讓他幾乎絕望起來:“求……”

求你快啓動,

求你讓我再聯系上那邊。

“我也求求你。”

顧江初的聲音驀地插了進來,衛平戎下意識去看視頻窗,卻發現他和顧江初之間一直開着的視頻窗也關閉了,他只能聽見對方的聲音。

“我求你趕快出來。”顧江初像是怕再刺激到誰似的,用着的是祈求句式,聲調和語氣卻是安撫的那一套。

随着他話音落下,衛平戎聽見艙室門發出細微開合聲響。

他穿着駕駛員标配服裝的身體突然體會到了一點不同于恒溫駕駛艙內的溫度。

靠着将兩架機甲綁定在一塊時趁機在衛平戎機體內搞得小動作,顧江初遠程把衛平戎的艙門打開了。

“趕快過來。”顧江初站在自己同樣大開着的艙門邊緣說,“你的機體剛才同樣□□擾能量近距離掃了一波,作業系統一片混亂,即将進入自爆倒計時,目前安全時長還剩下五分鐘,快。”

距離兩臺小機甲還有一段距離的三架敵機都被掃了個徹底,衛平戎的個人終端也被那“敵我不分”的強幹擾能量碾至失靈,衛平戎駕駛的這架機甲,當然也沒能幸免于難。

剛才,衛平戎慌慌張張,只覺出自己的機甲通訊系統好像也徹底損壞了,他此時經顧江初提醒,才驟然驚覺,耳畔的警報聲已響成了一片。

他的機甲同樣已進入失控狀态,是因為顧江初機體伸出的捕撈爪還牢牢抓着他,他才沒成為第二只無頭蒼蠅,去和正在滿場亂飛的那架機甲一道演繹起蒼蠅狂想曲。

“平戎。”

顧江初省去了姓氏,直接叫着衛平戎的名字,同時調整了一下兩臺機甲的高低位置,讓兩扇對面而開的艙門盡可能平行。

他朝正看着艙門的人伸出手:“過來。”

衛平戎看着他伸出的手,眼神有片刻茫然,坐在駕駛位上沒動。

“你不會影響到我。”顧江初的精神場還與衛平戎對接着,輕而易舉明白了對方的躊躇,他伸手在機甲壁上一敲,“你看,我的機體依舊運行良好,倒是你如果遲遲不過來,待會機體正式執行起自毀程序,我們綁定在一起,那時候我才會被殃及池魚。”

衛平戎嘴唇動了動,低聲開了口:“你還不準備解除綁定麽?”

看見了剛才那一幕,你還準備繼續帶着我麽?

“那得看你。”顧江初一本正經地說無賴話,“你不過來,我就不解。”

“……”

衛平戎又頓了頓,他和顧江初都戴着佩有供氧及防護功能的太空面罩,而隔着這兩層面罩,也不妨礙他看清顧江初臉上的認真。

二十秒後,他低頭手動解開身上所有的安全固定裝置,将機甲內所有尚能使用的東西做了個快捷打包,然後迅速移動向艙門口——

“‘你不如何,我就如何’——那句臺詞倒是和我想說的挺像。”

遙遠的後方指揮艦上,“人形兵器”艦長抱着雙臂,他周身那股看戲般的閑适感已經消失了,半邊臉上挂着若有所思。

衛平戎的爆發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實際造成的影響效果,卻是大大超出了預計。

如果不是那股悍猛的強幹擾能量一舉掃毀了衛平戎自身所有通訊裝置,按着他的劇本,他應該已經把那句“你不過來,我就無法确保你親愛的小嬸性命安全”放出去了,而在放出那句“邀請”之後,他便只需耐心坐等這由小叔小嬸帶大的年輕人乖乖被“請”過來就好。

他相信對方會屈服于這番威脅過來。

只可惜世事難料。

不過,生活中偶爾有這種超出預計的波折,也不失為一種趣味。

他手上仍有後招。

盯着屏幕看了片刻,見衛平戎的身影已出現在了開啓的艙門邊,“人形兵器”冷靜吩咐下去:“鄰近的所有高速小型機靠過去,準備截獲目标。”

“是!”

那支三臺小機甲組成的戰隊縱然被逼退了,可三的兩倍、三倍、乃至上十倍呢?

“人形兵器”欣賞顧江初的天賦能力,把衛平戎的爆發視為一次驚喜,但他同時也對自己派出去的隊伍有信心。

接到指令的所有機甲同一時間動作起來,開始朝着某一特定坐标急速前進,這聲勢浩大的目标轉移想不吸引他人注意力都難。

已然跨出艙門的衛平戎有所警覺,他餘光瞥見到兩側均有粒子光束襲來,正要催促顧江初快走,卻見顧江初反應突然變遲鈍了似的,一雙眼睛只看着他,甚至還主動飄出艙門了一點,伸手來拉他。

“你瘋了嗎?!”恨不得能把近在咫尺的人抓起來甩回機甲再關上艙門,可衛平戎的手才擡起來,就被一把抓住了。

顧江初在面罩裏簡潔回了聲:“沒,過來。”

然後他就抓着衛平戎往自己機體裏帶。

就在他們一問一答間,粒子光束前進的速度無與倫比,越來越強的光線刺得衛平戎幾乎睜不開眼。

也就是在衛平戎迫于光照太強閉眼的一瞬間,他感到眼皮外的白光戛然而止,理應抵達的高熱也沒有到來,他只覺自己好像被顧江初帶着換了個位置,由跟在對方後方變為了呆在對方身前。

顧江初仗着自己比衛平戎要高上那麽幾公分,将人利落按在了自己前方,他同樣因光線過強閉上了眼睛,精神場卻無限延伸出去。

此刻,他鋪開的精神場就是他的眼睛,他的四肢,他最為趁手,可千變萬化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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