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無常和怨*新

反反複複的夢境,斷斷續續,有時是少年時的舊事,有時是那年冬日梅嶺上的地獄場景。他就在長達一年多的養病時間裏,不斷将它們如同壓在箱子底下的舊書一樣翻出來瞧瞧,只是說來說去不過是乏善可陳,他就不斷回憶那年梅嶺上的每一場戰鬥。

他以為的殺敵報國,他以為的雄心壯志,在北境敵軍的全軍覆滅裏達到最高點,又在來援助的本國士兵的屠刀下轟然倒塌。

他将那些憤怒,絕望,悲苦,不甘,和仇恨,一點點在腦海中重複回憶,如同最為鋒利的刀片,将他的心上的每一片血肉割開,以免懦弱和無力的自己遺忘了昔日的深仇大恨和無盡冤屈。

他在每一個深夜裏清算自己失去了什麽。

林府覆滅,林家除他之外沒有幸存者,血脈斷絕。七萬赤焰軍皆成冤魂,葬于梅嶺之下。祁王飲毒酒而死于獄中,親朋好友飄零殆盡。海晏河清的理想如同一棵還未成長壯大的幼樹,被一場大火燒成了一團灰燼,他徒勞地跪在地上将他們捧起,又看着灰燼從手指尖漏出,最後一點不剩地被風吹走。

無邊清冷的月光裏,躺在床邊的男子眼角無聲地落下淚滴。

我扒拉着房門,側頭問藺晨,“你們就這麽給他用冷凝香,雖然對身體沒有損害,但讓他一直沉浸在夢境裏也不好吧?”

藺晨道:“他說要用,我能怎麽辦?”

我看了一眼這個毫無責任感的蒙古大夫,老閣主離開三個月,現在琅琊閣和養傷的林殊都是藺晨看着,連雲家來的晏大夫都忙于出診而暫時離開了。

我問道:“何時可以把繃帶拿下來?”

藺晨搖搖扇子,道:“時間差不多了,明日就可以全部拆除,但還是小心為妙。”

我和藺晨往外走,這幾個月我除了去一趟金陵把偷來的大珍珠還給蕭景琰外,便一直在琅琊閣學習醫術和武術。

我的法術雖然厲害,卻不好明用,自然得把這個世界的武術學的好一些,多虧了我之前在自己的世界裏學過很長一段時間劍法,招式雖然有天壤之別,但至少對我融會貫通有所幫助。至于醫術,我以後要經常呆在梅長蘇身邊,學點醫術沒錯的,但最大的問題就是,這個世界的字我不認得幾個……

前世做個神仙着實逍遙快活,沒想到穿越成了個文盲。說出去我自己都嫌丢人。

于是在學習醫術之前,我艱難地踏上了學習漢字的艱苦歷程。

這一年多時間裏,其實也發生了不少事情,比如黎崇老先生被貶離京,比如寧國侯謝玉被梁帝親筆提下護國柱石四個字,又比如斷斷續續找回的赤焰士兵,又比如我确認的一道消息。

聶铎死了。

已經确認身死的赤焰将領的姓名裏,赫然有聶铎的名字。這一點無需置疑,雖然沒有找到屍體,但是我派豐雲去确認過,她說确實發現了聶铎的赤焰手環。

我仔細回想當初看劇本的細節,再三确認原著裏聶铎将軍是活着的,還與林殊的未婚妻霓凰郡主暗生情愫,最後成為夫妻的。

那當前是個什麽情況?

聶铎死了!也就是說,這一切并沒有按照劇本發生!所謂的命運發生了意外。

藺晨看着我驚訝而複雜的神色有些好奇,問我死了個聶铎怎麽了。我搖頭表示沒什麽,轉頭回了房間,對那個閃着光的水晶球說:“聶铎死了,這不是應該發生的事。是什麽在篡改劇本?”

閃光說:“死了便死了罷,大概這便是命運。”

我發覺這個家夥有時說話神叨叨地讓人不甚明白,但也知道如果閃光不肯說的它是絕對不會說的,也只得閉了嘴,當做什麽也沒發生。

藺晨近幾個月将琅琊閣打理得有聲有色,徹底成為了琅琊閣的……少閣主,這也怨不得他為何沒有轉正,他如今還差一年才及弱冠,實在是太年輕了,鎮不住底下一群厲害的人物。過幾年,老閣主打算讓他出去到幾個分閣去歷練歷練,見了世面再考慮轉正這件事。

這個考慮有十三年之久,我沉痛地回想了一下。當然這是後話。

所以藺晨這家夥如今的日常成了——看卷宗想問題教育神仙和……逗林殊。

異國他鄉的月色無比的冷清,天氣又已經轉寒,轉眼間,位處于南方的琅琊閣已經包裹在南方濕冷的寒冬裏了,這一天深夜,終于落了這一年的第一場雪。

藺晨從小練武,身子骨比常人強壯些,暗裏又是個特務般敏銳的角色,當下發現了落雪。他睡意全無,爬起來随意套了件衣裳,就往琅琊閣二樓走去,轉過個角,正好看見從另一頭過來的我,笑道:“深更半夜,白姑娘是要去幽會麽?”

我已經對他的調笑不以為意,只是道:“雖然寒冷,屋裏的炭火應該足的。”

藺晨搖搖頭,道:“既然毫不擔心,你出來作甚麽?”

我看見他攏了攏披在身上的裘衣,藺晨穿衣十分随意,随意到你會以為他只是把一件衣服架在樹幹子上,而不是仔仔細細地整理系緊,穿戴整齊于他而言似乎是不存在的。他一側身,我便瞧見他裏面還是躺被窩裏的單衣,此刻冷得直哆嗦,只能怪他懶。

這個懶到骨子裏的家夥偏生還嘟囔說:“老爹偏心,把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炭給了別人,我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

他停在一個房間前,聽見了裏面的聲音,消了聲。頓了片刻他才推門進去。

琴音戛然而止,藺晨哆嗦着嘴唇道:“我房間炭火沒了,來蹭個……”

裏面的人看了他一眼,把目光落在我關門的我的身上。

我吶吶不知所言。

他坐在炭火旁,身上的衣服穿的自然比藺晨那件單衣層數多,但絕對沒有被窩保暖,一頭長發落在肩上,瞧了我幾眼,才把目光移開,閉了眼,又開始撫琴。

我嘆了口氣,自從林殊挫骨削皮拔完毒,在床上躺了十個月後,終于養了回來,雖然身體沒有複原,倒好歹算是個體弱的正常人了,就是那脾性越發奇怪,讓人捉摸不透。

琴音入耳,比外面的月色還要清冷百倍。百轉腸回裏,似乎還帶着那麽點幽怨。

一曲終了,藺晨輕輕敲着桌子,嘆道:“将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首萬裏,故人長絕……”

有些清冷的嗓音伴随着房間裏餘音未散的凄涼的琴音,如同窗外的落雪一般透着一股沁骨的寒意,讓心不覺有些心傷。

林殊怔了怔,收斂了百感交集的情緒,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沉思片刻,才回過一些神來,問我們道:“深更半夜,你們到我房間做什麽?”

因為拔毒的緣故,他的聲音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不再是少年有力的嗓音,帶着點低沉陰柔的味道,只是其中含着冰冷意味。

我道:“我聽見琴音,猜到你沒睡,所以來看看。”

林殊眯起眼:“我有沒有睡,似乎與你無關。”

我噎了一噎,藺晨脫了裘皮外袍,自言自語道:“這房間怎麽越來越暖和了?”

我熄滅了炭火,開了點窗,神力運轉,結界圍住了整個屋子,溫度漸漸提升,道:“一年了,許多事情已經查清楚了。你心緒不寧,想來也睡不好,我就是想過來問問,林少帥接下來準備如何做?”

林殊道:“解毒之前我就已經想好,自然是翻案。”

藺晨微微皺眉:“赤焰軍和祁王謀逆的大案已經是鐵板釘釘,被壓的死死的,想翻案極難。你要想清楚,我爹是絕對不會幫你翻案的,琅琊閣也不好明面上助你,你已經無親無故,身後沒有倚仗,打算如何做?”

林殊微微皺眉,我道:“翻案之事還需長久計劃,我剛剛收到一個消息,突然想告訴你們。”

林殊道:“請說。”

“秦璇玑死了。”

兩人皆是一愣,林殊瞳孔微縮,挑眉道:“如何死的?在哪處死的?屍體親眼見到了麽?死後她的眼線和紅袖招到了何人手裏?”

我從袖子裏掏出豐雲帶回的卷宗,遞給林殊,“秦璇玑的死亡我初步判斷沒有絲毫陰謀在裏面,她死在金陵的那個自己的宅子裏,睡夢中死去。屍體由她的徒弟下葬,我的人沒有上前确認,但應該不會判錯。至于她手裏的力量一半給了夏江,還有一部分……”

林殊細看了片刻,“還有一小部分給了秦般若,看來還是要小心點。”

藺晨拿過案卷,略掃了一遍,扔在一邊道:“你們赤焰軍遭到誣陷說到底不過是因為秦璇玑暗中不擇手段報複,如今她死了,七萬人也死了一年了,沒什麽……”

林殊打斷他,道:“不,這件案子的罪魁禍首不是秦璇玑,還有許多人,夏江,謝玉……甚至蕭選,還有那些懷着私心落井下石的,他們都是害死我親人朋友的的仇人。冤案未翻,此仇未報,七萬男兒的冤屈未申,我就不能停下來,也不能說沒什麽。”

藺晨皺眉:“那你說該怎麽辦?我明天就叫人給你殺了他們。”

林殊搖頭,他站了起來,慢慢道:“那是洩私憤。我從不認為死亡是一種懲罰。”

他将目光落在窗外,窗外大雪紛飛寒風凜冽,屋內卻溫暖如春,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裏,他無比陰寒而痛苦地輕聲說:“我要蕭選親自認錯,親自承認自己是一個心狠手辣多疑昏庸的帝王,在史書上留下他的恥辱。我要夏江,謝玉受盡貪欲帶來的苦楚,我要讓他們生不如死,我要那些無情無義不擇手段之人死在最陰冷最肮髒的角落裏,剖開他們的心髒,親眼見見他們險惡的用心,我要讓他們生不如死……”

他不斷重複着“讓他們生不如死”,聲音帶着濃濃的怨恨,仿佛在說一個最為怨毒的詛咒。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和前一章還有一篇(初定)番外,會放在江湖篇結尾

更文時間基本上會在晚上,周四可能會提早或推遲,還是建議養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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