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從小到大,雷獅對雷蟄喊過大哥的次數屈指可數。

貌似也就雷獅四五歲那會兒喊過,當時雷蟄還沒開始接觸過多課程,平時有很多時間,經常被雷獅纏着一起玩。相比雷伊,雷獅貌似更喜歡他一些,可能是雷伊眼光和雷獅太相似,總和他搶東西還欺負,但是自己就不會。雷蟄其實很有大哥風度,他覺得不應該和弟弟搶東西,能讓的就都讓了。可是雷獅再大一點就脾氣頑劣,完全不像小時候那樣可愛,總是以“喂!”來稱呼自己。六歲之後再也沒有喊過他大哥。而且自從有了卡米爾,雷獅對自己更疏遠了。

後來在書房,雷獅召喚了雷神之錘,他們注定會圍繞皇位競争,原本疏遠的關系更是絕無可能恢複。

雷蟄擡起頭看着俯視自己的雷獅,失血造成的眩暈感和體力透支帶來的疲憊讓他一時間有些分不清當下是夢境還是現實。這麽多年來雷獅都沒有喊過自己大哥,現在卻這麽做了,總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悵然,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幻聽。他不明白,這個時候叫“大哥”二字到底有什麽意義。

是嘲諷嗎?可是雷獅的表情不太像,雷蟄知道三皇子平日裏潑冷水的時候臉上是怎樣惡劣的笑容,此時此刻他無比嚴肅,實在不像是嘲諷與玩笑。是惋惜嗎?可是明明一開始先不理他的是雷獅,再加上後來兩個人競争皇位勾心鬥角,不久前自己還要将他斬首,他們的關系不可能回到兒時。

真是可笑,這聲大哥居然是在叫一個階下囚。雷蟄咳出一口血,看着膝蓋下的碎石被一點一點浸濕染紅——這是怎麽個意思,雷獅知道自己無力回天,這會兒叫了大哥,難不成是在可憐自己嗎?這小子,和自己鬥了這麽多年,狠話說了一籮筐,到頭來把自己打個半死再給個甜棗?他惡狠狠眯起眼睛瞪向雷獅,發現對方眼底異常悲傷,居然還有一絲絲無奈與憐憫。只一瞬間,那些情緒就消失殆盡,雷獅重新恢複了居高臨下的模樣,一如既往令人生厭。

“嘁…我可不需要你來可憐…”

血液嗆進肺部,雷蟄的聲音嘶啞,呼吸也愈發粗重,血沫從嘴角不斷湧出。增強藥劑的副作用開始反噬,繼續放任不管百分之百有生命危險。現下還有一些事情沒有查清楚,再者,雷獅并沒有打算當場對雷蟄進行判決,于是先讓人将他押去治療。雷獅從他身上已經感受不出能量波動,估計是剛才透支的太厲害,嚴重損傷身體,雷蟄以後恐怕都無法使用元力技能了。

“我并非可憐你。”雷蟄被人攙扶起身,即将帶離廣場時,聽見雷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只是告訴你事實,和我自認為你想聽到的話而已。”

雷蟄确實輸的徹底,不再有和自己競争的資本和可能性。實際上雷獅很在意血緣關系,他小的時候也并不反感這位大哥,後來也只是鬧脾氣而已,并不是針對誰。五六歲的時候淘氣,他不喊雷蟄大哥,也不喊雷伊皇姐,一視同仁很公平,可是心裏卻什麽都清楚。他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闖進書房後,雷蟄對他的厭惡情緒格外明顯,而在此之前雷獅很确定自家大哥并不讨厭自己。

後來慢慢長大他才明白,皇權鬥争的殘酷性。而十年前老國王被殺,讓他徹底和雷蟄反目成仇。他絕對不可能原諒雷蟄做的一切,他們之間的血緣關系,是雷蟄親手斬斷的,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怨不得其他人。

雷獅也不明白剛才自己為什麽喊了大哥。他想,也許這是雷蟄最想聽到的兩個字吧。如果不是出生在皇室,如果沒有權力争鬥,現在他們或許關系還不錯。現在雷蟄已經對他徹底構不成威脅,那便不再是他的對手。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喊他大哥,雷蟄做過的一切,犯下的罪孽,牽扯的人名,他絕對不會姑息。父皇,騎士長,騎士團死去的那些人,他們需要一個交代。

雷神之錘已經化為星星光暈消散,右手無力垂下,雷獅這才感覺到身心俱疲。有些事情他無法做選擇,就好比他并不知道為什麽雷神之錘會響應他的號召,認定自己是皇位繼承人,責任和使命突然落下,他不抗也得抗。這并不是壞事,說明自己是天生的強者,可是有得必有失,他因此卷入皇權争鬥遭受無數明争暗鬥,失去了父皇,也失去了教他體術的騎士長。

那頂皇冠固然華麗吸引人,但它金光熠熠滿載寶石的外表下卻是暗藏鋒芒,戴上它一定會付出代價。如果可以選擇,雷獅寧願出生在普通人家,自由自在,遠離争鬥。可惜世上沒有那麽多如果,事情發生了,就要挺直腰杆去面對。大家都沒有選擇人生的機會,如果可以,平民區的人們就不用過着被壓榨的生活,安迷修也不用從小就和騎士長分別,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多年來一直和師父相依為命。

麻木的右手忽然被握住,雷獅如夢初醒,回過頭,看見小家夥拉着他的手,笑着站在自己身後。周圍的平民區武裝力量正在歡呼,人群裏的騎士團幸存者也老淚縱橫,多年來的冤屈被洗刷,大仇得報,每個人都在感嘆來之不易的勝利。雷伊正帶着醫護人員給挂彩的戰士與平民處理傷口,為他們分發速補劑。安迷修身上只有少量擦傷,經過處理包裹了少量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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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小騎士,他的準王妃,跑到刑場救人,和他同樣肩負使命并且堅強地扛起了抗争大旗。安迷修從小到大的處境也不比他好到哪兒去,可是兩個人做出了同樣的決定,那就是勇敢面對。

“雷獅!”安迷修拉着他的手,興奮地沖他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光芒萬丈,像個小太陽。

“我們贏了!”

是啊,我們贏了。大家都失去了不少,犧牲了不少,可是得到的更多。沒什麽可遺憾的了。雷獅慢慢握住安迷修的手掌,感受對方掌心傳來的溫熱,這是屬于他的,最好的禮物。獨一無二,無與倫比。

似乎是擔心雷獅還有心結,安迷修又補充了兩句。

“外因的确會對人産生影響,可是改變,歸根到底是自己的選擇。雷獅,你已經仁至義盡了。”

“我們做的很好了。”

雖然雷獅并沒有什麽未打開的心結,但是安迷修的話依舊讓他輕松了不少。人一旦放松下來,先前遺忘的事情就會重新浮現在腦海——原本雷獅自己計劃好了全盤計劃,他打算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接安迷修回來,帶他去一個地方。現在小家夥回到了自己身邊,那倒是方便了不少。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雷獅迎上安迷修疑惑的目光,伸出食指比在唇邊做出噤聲手勢。“相信我,等見到他之後,你應該有很多話想說。”

他拉着安迷修穿過人群,往皇城邊緣的方向走去。他們要一起去一個地方,在那裏,雷獅要讓安迷修說出自己內心在意的一切,與此同時也要放下一些東西。安迷修還沒有成年,之前獨自一人承受了太多,有些事情,沒人能開導,只有他自己能想開。

他們一路上連衣服也沒顧上換,雷獅身上還粘着做戲用的血漿,兩個人坐在卡米爾的車裏,把後座弄上了一堆草莓味的蜂蜜糖漿。安迷修小聲抱怨這樣不太好弄髒了座椅,雷獅則是直接告訴他可以換輛新車。他們在靠近城郊的位置停下,再往前并沒有公路,雷獅拉着安迷修,帶他穿梭在一望無際的松軟草地與花叢中,向着一塊并不顯眼的石碑走去。這一片區域遠離皇城,平日裏沒人來往,非常安靜。

不知名野花與淡色雛菊在草地中盛開,欣欣向陽。白色薔薇花纏繞着灌木叢,随着陣陣微風散發清香。安迷修被雷獅牽着走的很慢,走了很久,久到時間幾乎靜止。石碑上的字跡愈發清晰,待看清的一瞬間,安迷修猝然送來雷獅的手,自己一步一步緩緩接近。

The King Of Knight——騎士之王。這裏埋葬着自己的父親,最強的騎士長,足以配得上騎士之王的稱號。

“和你的父親說幾句話吧。”雷獅站在安迷修之後,放輕聲音。當年騎士長戰死之後,他動用了身為三皇子的所有人脈關系,終于将騎士長的遺體偷偷運出,埋葬在這個無人打擾的安靜區域。這裏遍地盛開鮮花,足以代表自己所有的敬意。

“我啊,我沒什麽可說的。”安迷修低着頭背對雷獅,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少年的聲音依舊平穩,可是若仔細聽,依舊有掩飾不住的悲傷。

“我對他沒有什麽印象的,從小就沒見過,師父也沒有告訴過我父親是誰。不怕你笑話,我好長一段時間都以為自己哪裏做的不夠好,沒人要。”

他想打趣,但是沒有成功,反而差勁透了。安迷修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我就見過他一次,唯一的那次他也沒告訴我他是誰,把凝晶流焱往我懷裏一塞就不管了。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怎麽對我這麽自信,不怕我搞砸嗎?最可笑的是當時我年齡太小,在休眠倉吸了催眠藥劑之後把這段給忘了,要不是上次你也用同樣的方式送我回平民區,我壓根就想不起來這回事。”

“你說哪兒有這樣做父親的?這麽多年都不管我,連看也不看,也不認我,還什麽都不說,唯一一次見面還把擔子都甩給我了…怎麽什麽事都能讓我碰上…”

安迷修說着說着沒聲了,鼻音也越來越重。雷獅敏銳捕捉到少年擡起衣袖蹭眼角的一瞬間,以及那一點點消散在微風中的淚水。安迷修不肯轉過來讓雷獅看到自己難得脆弱的一面,那是十七年來,他拼命強撐的最後一點倔強。

其實安迷修需要有個人對他好,特別需要。所以這麽多年來但凡對他好一點點,他就會記在心裏日後千方百計回報,因為他想要留住這個人,他想要有個人一直對他好,把過去十幾年來不曾有過的待遇全部體驗一遍。畢竟以前真的太艱難了。

模糊的視線被阻礙,雷獅用雙手從後方覆住安迷修的眼睛,擋住那些淚水。

“別哭,都過去了。”雷獅的聲音很輕,即使在場有第三個人也絕不會聽到。

“誰哭了,我才沒哭,是風大,眼裏進沙子了!”安迷修使勁壓抑,絕對不肯承認。

“風大的話我替你擋着。”

“不要!我不需要!”安迷修再也控制不住,眼淚越流越多,聲音也開始顫抖起來。“誰要你替我擋了!”

“好好好,你不用,你不需要。”雷獅笑了,他把安迷修轉過來面朝自己抱進懷裏,一點一點輕拍少年的後背。胸前的衣襟慢慢被打濕了。

“是我自願的,我自己選的。這總可以吧?”聞言,安迷修止哭了。他這次沒有推開,而是安安心心埋在雷獅懷裏享受他的撫慰。在雷獅面前,安迷修終于卸下了最後一道心防。

“不要總是拒絕我啊,小騎士。”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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